客觀地說,在中國曆朝曆代當中,清朝的表現還算是比較優秀的:曆屆皇帝都很勤勉。清朝的中央集權和君主專製達到了曆史巔峰,皇帝們在工作量大增的情況下,沒有罷工、曠工,也沒有把工作量推給身邊的太監,甚至連荒淫無道、低能弱智的皇帝都不曾出一個,相當不容易;清朝尊崇儒學,弘揚儒家思想,並以此自我約束,公開承諾“永不加賦”,還真的在法律上、明麵上做到了低稅負;清朝經濟繁榮,保持了兩百年的社會穩定。從明朝後期開始,中國人口開始急劇增長,清朝不僅比之前的朝代多養活了幾億人口,還貢獻了傳統社會的最後一個盛世:康乾盛世。


    盡管清王朝表現優秀,但它卻是口碑最差的王朝之一,差到可以用臭名昭著來形容。後人一想到專製王朝的反動、黑暗和腐朽,腦海中就浮現出清朝的例子。人們熟悉的是,近代中國積貧積弱,清政府麵對頹勢,束手無策,讓國家任人宰割。後人普遍認為,清王朝要為近代中國跌入悲慘的深淵、錯失發展的良機負責。更惡劣的是,清王朝在晚期屠殺追求變革的仁人誌士,與多場變革運動為敵,仿佛逆曆史潮流而動。這些都讓後人對它沒有好感。總之,清王朝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好王朝,卻不是現代標準下的好朝代。


    改革,是晚清的關鍵詞。即便是滿人統治階層,在內憂外患之中,也認識到非改革不足以挽救統治了。就連被很多人視為頑固派頭子的慈禧太後,也“何嚐不許更新”。她扼殺了維新變法,卻主導了清王朝最後十年的新政運動;她廢除了維新派的變法主張,但她自己走得比維新派還要遠,就連維新派不敢提出的“設議院”、“立憲法”,慈禧也下令實施了。在1901年1月29日頒布的新政上諭中,慈禧把話說得很明白:“世有萬祀不易之常經,無一成不變之治法。”“法敝則更,要歸於強國利民而已”,她也是希望變法圖強的,畢竟國家強盛也符合慈禧及其滿人權貴的利益。她在上諭中坦率說道:“誤國家者在一私字,禍天下者在一例字。”


    晚清改革搞得熱火朝天,卻沒有鞏固清王朝的統治,而是引發了更多的問題,把王朝引向了毀滅。改革官製、裁撤機構、清退冗員、廢除科舉、鼓勵留學、興辦實業、頒布新律,晚清似乎在向現代社會靠攏。難能可貴的是,清政府高舉“君主立憲”大旗,敕令建立了各級代議機構,製定了憲法大綱,主動進行著政治體製改革。最後在革命黨人的炮火中,攝政王載灃還代表愛新覺羅皇室,宣誓遵守“憲法重大信條十九條”。大範圍、深層次的全麵改革為什麽會把改革者拖入死亡旋渦呢?


    改革,意味著某種程度的妥協。為了更高、更大的利益,一些群體或者機構要放棄部分既得利益。高度集權和君主專製已經被證明不能挽救國家危亡,民主和共和成了時代發展的潮流,那麽,為了國家富強和民族複興,掌權專政的滿族權貴就要適當放棄部分權力。而權力,恰恰是他們緊緊攥在手裏,不願意放棄的。


    慈禧太後富有政治閱曆和權力手腕,長期的政壇搏殺讓她異常珍惜手中的權力。慈禧等滿人權貴還非常看重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希望能永保特權。他們改革的目的是維護占人口少數的滿族人的利益,這是改革的首要目的;其次才是富國、強民等。比如,晚清用人不重真才實學,多用“苗正根紅”之輩。“官二代”、“爵二代”當道。慈禧臨終時,將政權和改革大業推給了不到三十歲的載灃。為什麽選擇載灃?載灃胞弟載濤的判斷是:“載灃是我的胞兄,他的秉性為人,我知道得比較清楚。他遇事優柔寡斷,人都說他忠厚,實則忠厚即無用之別名。他日常生活很有規律,內廷當差謹慎小心,這是他的長處。他做一個承平時代的王爵尚可,若仰仗他來主持國政,應付事變,則絕難勝任。慈禧太後執掌政權數十年,所見過的各種人才那麽多,難道說載灃之不堪大任,她不明白嗎?我想絕不是。她之所以屬意載灃,是因為她觀察皇族近支之人,隻有載灃好駕馭,肯聽話,所以先叫他做軍機大臣,曆練曆練。慈禧太後到了自知不起的時候,光緒帝雖先死去,她仍然貪立幼君,以免翻她從前的舊案。但她又很明白光緒的皇後(即後來之隆裕太後)亦是庸懦無能、聽人擺布之人,絕不可能叫絕來重演‘垂簾’的故事,所以既決定立載灃之子為嗣皇帝,又叫載灃來攝政。這仍然是從她的私見出發來安排的。”在慈禧等人看來,人的能力可以培養,經驗可以積累,而“根正苗紅”的出身卻不是人人都具備的。這是他們的“私見”。這種任人唯親的用人方針,注定了清王朝得不到多數人的認同和支持。


    載灃上台後,一大群年輕氣盛、輕率妄為的滿人王公竊據了要職,成了改革的領導者。載灃組成“兄弟連”集體亮相,外行掌大權,內行靠邊站。對軍事一竅不通的皇親國戚占據要職,小材大用;有軍事才能和帶兵經驗的鐵良、薩鎮冰、良弼等人則退居其次,大材小用。


    清末新政的一大重要舉措是成立貴胄法政學堂,招收王公世爵四品以上宗室及現任二品以上京內外滿、漢文武大員的子弟入學。此舉名義上是提高滿人權貴的法律和政治素質,服務新政改革。內閣學士,宗室寶熙在給慈禧太後、光緒皇帝的奏折中坦言:“我朝本周室親親之仁,列爵十四,錫封五等,屏藩帶礪,曆久常昭。憲政實行,此項親貴皆須入上議院議事。若複懵於學識,於外交、內治一切未諳,將來非故與下議院反對,即不免與下議院附和雷同,馴至才望軒輊,政策失平,不獨與憲政阻礙甚多……所以培植上議院才人意極深遠。”一語道破天機,清政府的種種改革就是為了“皇權永固”,為了滿人權貴能夠永遠掌握政權。


    除了權力貪婪外,滿人權貴還以改革之名,行攬權牟利之實。他們迫使漢人地方實力督撫的代表袁世凱開缺回籍,由攝政王載灃親自出麵掌握全權,出任了新的“全國海陸軍元帥”。改革後的新政府規定各省撥款均須戶部核定,並成立鹽務處,架空各地鹽運使,控製財權;將開礦、修路等權力都收歸中央,控製經濟命脈。引發辛亥革命的導火索“鐵路國有”政策,也是改革後的內閣的決策。不用說,這些新實權機構、官辦事業都掌握在“爵二代”、“官二代”及其少數親信手中。從清朝中期後,地方勢力就上漲了,中央政府實權下降。新事物湧現,新的力量已經茁壯成長。晚清政府卻想以貧弱之軀,不顧分權之實,重溫集權專製之夢。這就激化了政府和社會、中央和地方等各種矛盾。


    重新集權最大的受益者是那些新晉王公大臣們。他們把改革當作自我表現、自我享受的盛宴。改革的成果沒有被百姓所共享,成本卻要由百姓們承擔。改革的成本應該由全社會承擔。滿族權貴們不去多方籌措資金推動改革,隻會一味地增加百姓的負擔。正如梁啟超在革命爆發前的1910年指出的:“教育之費取之民也,警察之費取之民也,練兵之費取之民也,地方自治之費取之民也。甚至振興實業,所以為民間維持生計者,而亦徒取之民也。民之所輸者十,而因之所得者二三,此十之七八者,其大半皆經由官吏疆臣之首,輾轉銜接,捆載而致諸輦下矣。”這樣的改革,即便成功了,也不會得到廣大百姓的支持,隻會加劇社會裂痕,激化矛盾。


    少數滿人權貴幻想如此自私的改革能夠保住祖先的千秋功業,留給子孫一個穩固的江山。但是,變革的序幕一旦啟動,哪怕隻是向前邁出了一小步,它就會像射出去的箭一樣,由不得揭幕者、弓箭手的意願了。改革很快脫離了滿人權貴們預想的軌道,孕育出了新式知識分子、商人群體,加速了近代社會思潮的傳播,產生了更多的矛盾和問題。五光十色、洶湧澎湃的變革大劇,轟轟烈烈地上演,你要麽順應潮流,參與變革中去,要麽被變革的浪潮吞沒,成為曆史。直到革命爆發時,滿族權貴們仍不明白這個道理。


    政治學家托克維爾在分析法國波旁王朝覆滅原因的時候,說:“革命的發生並非總因為人們的處境越來越壞……人們耐心忍受著苦難,以為這是不可避免的,但一旦有人出主意想消除苦難時,它就變得無法忍受了。當時被消除的所有流弊似乎更容易使人覺察到尚有其他流弊存在,於是人們的情緒便更激烈,痛苦的確已經減輕,但是感覺卻更加敏銳。”這段話移植到晚清身上,同樣很有解釋力。


    晚清的十年改革,最終走到了改革者——滿人權貴們的反麵,成了埋葬他們的洪水猛獸。“計劃之外”的大革命在1911年爆發了。


    “誤國家者在一私字,禍天下者在一例字。”“例”,慈禧等人倒是破了;“私”,他們始終沒有放下,因此最終誤了國家,也斷送了祖宗的江山社稷。清王朝難逃覆滅的噩運。  <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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