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迷惑,看上去,老太太非常愛她的丈夫,不像會幹出這樣的事情來。


    我狠一狠心,說:“布朗老先生真是能手,不但釣魚釣得好,木工活也幹得好,用電鋸也很好。”這次我進一步提到“電鋸”,那是肢解布朗先生的工具。假如說之前提到“鋸子”隻是虛晃一招,現在我無疑單刀直入。


    我分明看到,“電鋸”兩字一出口,老太太強作的鎮定經不起我的一再敲擊,臉上的肌肉不受控製的抽搐,她臉色灰敗。


    我再澆上一瓢油,殘忍地問:“老先生會用電鋸是吧,不然,他怎麽會向莉莉借電鋸,或者,借電鋸的是你?”


    再也忍受不住了,老太太忽然拿起我麵前的茶杯朝我一潑。


    我想不到她的身手尚如此敏捷,隻來得及伸手一擋,胸前被潑濕一大片。


    老太太捂著臉尖叫,整間房子都震動了。


    老太太的身子如枯葉一樣發抖,我上前想扶住她。一個人一支箭一般衝出來,一把打開我的手,順勢在我肩頭推一把。


    我閃得快,還是給他的手帶到了,退了一步。


    來人一把扶住老太太雙肩,一邊低聲安慰,一邊狠狠向我盯來。


    來人是個身材高大的女子,披肩髦發如雄獅一般野性不馴,一雙眼睛細長如刀鋒,劍眉剔鬢,紅唇燦豔,渾身上下一股野性不羈逼人而來。


    我盯住她,呆住了。


    老太太慢慢止住尖叫聲,隻是在不停抹淚。


    女子看著我,唇角一絲冷屑:“顧傾城,你幾時變得這麽淪落的,到人家的地方來嚇唬老弱婦孺!”


    我心中一片縈亂:“安娜,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一直在這裏,跟你們兩個拆夥之後,我就來了紐約。”她擺擺手,氣焰愈加囂張:“前事不提,今日我是布朗太太的授權律師,不管是誰,誰要恐嚇、威脅我的當事人,我都不會讓他好過,就算是你。”她打量我,冷笑,從鼻子裏說:“也是一樣。”


    本來看見老太太的過激反應,我起了內疚之心。刹時看見故人,更是百感交集,但現在安娜這種挑釁卻令我火冒三丈。忍不住衝口而出:“就算你是執業律師,也不能包庇殺人凶手。”


    對麵兩個人都一愣。


    老太太又尖叫起了:“我沒有謀殺布朗,我沒有謀殺……”一聲接一聲,有如野獸臨死前的哀叫。


    安娜狠狠說:“沒有證據就在此恐嚇,我一定會告你毀謗和恐嚇罪,你等著收我的信!”


    以我跟安娜以往的交往來看,安娜此言並非危言聳聽,而且律師慣常小題大做,唯恐天下不亂,一點小事便上法律規條,而安娜是尤其棘手的那一種。且不說安娜的威脅,麵前老太太的神情也十分痛苦,像是五髒六腑都劇烈地絞動在一塊,她躬下身體,雙手疊放胸腹處,像是缺氧的魚一樣,幹癟的嘴不斷死死喘氣。這種受到重創的表情,讓人看了之後心裏十分不安。


    在見到老太太因為痛苦而呼吸困難的樣子,我的心在刹那之間生起內疚之心。有那麽幾秒鍾,我居然這樣想,即使老太太是凶手,依法懲辦了她,老先生也不會複活。而看她那麽內疚痛苦的樣子,即使是她殺了老先生,多半有不得已的原因,至多隻是過失殺人。如果懲辦了她,也是不知道誰能得到幸福。


    我承認,我的立場最不堅定,尤其是弱者在我麵前輾轉掙紮的時候,我的所謂道德正義的一套就會拋到九霄雲外。老太太在我麵前慘叫呻吟,這種情形,絕對比安娜再惡狠狠地威脅我一百次要有效得多。


    該刹那,我確實內心動搖。


    但是,我想起了另外一個死者。莉莉,他被牽涉進來,連死了也不得清白。


    我硬了硬心腸,對不起了老太太,即使是過失殺人,仍然是殺人。我決意追查到底。


    但我沒有再苦苦相逼,即使明知真相也許就在下一句逼問中得到,我還是做不出來。我寧願繞十個八個大圈子重新開展調查,也不打算在此地把一位哭泣慘叫的老太太逼問到心髒病發。


    於是我隻扔下一句:“現在事情關乎到我的朋友,所以我會查清楚。誰幹的事情,上帝最清楚。”


    我掉頭就走。


    安娜在我身後厭惡地說:“你還是這麽自以為是,一味傷害周圍的人,在你的心裏,是非黑白界限是清楚的,但偏偏顛倒混淆起來。淨給周圍的人添麻煩,你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接觸上帝和正義!”


    我霍地轉身,瞪視安娜。安娜無畏地迎視我的目光,我相信,如果空氣夠幹燥的話,我倆的目光交戰一定可以擦出火花。


    我倆對峙良久,終於,我什麽也沒有說,掉頭離去。


    其實我很清楚老太太是愛著她的丈夫的,這件事情也許是意外,無論如何,並不關我的事情,我並不需要逼人太甚。其實此來的目的隻是想得到更多關於莉莉的情況。卻無意之中,對老太太的言行起了疑心。


    最最料想不到的,替老太太撐腰的竟是曾與我反目的好友。


    安娜,一別數年,你跟我都變了。我苦澀地想,突然軟弱起來。


    信步走進街角電話亭,我撥打偵探社的電話,撥通了,響了良久,並沒有人接聽。家裏也沒有人。蘇眉,她真是去了尼泊爾麽?


    我又撥響邵家的電話,還是沒有人接聽。


    一聲聲空鈴在我心中回響,揮之不去,真令人意氣闌珊。在這異國的街頭,我慢慢覺得深入骨髓的疲倦和冷。


    第八章 為愛而愛的動物


    我終於撥通紐約同行的電話。


    他們效率極高,三十分鍾後已經給我一個地址。我捏著衣袋裏寫著地址的紙片,信步去動物園找龍恩。


    這個下午很冷,陽光卻很燦爛,我在企鵝館找到龍恩,那是我這數天來所看到的最為感動喜悅的場麵。


    龍恩穿著黑膠的圍裙,本來男人穿圍裙有點滑稽,而這一種圍裙穿著看上去又好像殺魚的,但事實上證明,他的笑容在陽光下是如此動人。一個英俊的男人無論穿什麽都掩蓋不了那種風采,就像我們中國人說的,放在布袋裏麵的錐,總會脫穎而出。


    認識以來,從未感覺到龍恩如這個下午那般英俊,也許是他陽光般的笑容讓我感覺溫暖。他並沒有看到我,才幾度的天氣,他穿一件單衣,揮汗如雨,薄薄的棉質套頭衫貼在身上,隱隱凸現出健美的胸肌。他正很認真地刷洗企鵝館池麵的瓷磚,我承認,一個全神貫注於工作中的男人是最美麗的。在這個午後,在這個他自己擁有的舞台,他是主角。


    當然,還有一個可愛無比的配角。那是一隻一直站不穩妥,搖搖擺擺一直追著刷子嬉戲的企鵝。它顯然跟刷子玩得開心無比,小腦袋隻是跟著刷頭轉來轉去,身子不時因為追逐而失去平衡,但它是如此快樂,從它興奮的拍翅可以看出來,盡管相對而言,企鵝的雙翅更像是收在背後的小黑禮服的下擺。


    龍恩好似也很喜歡這隻小東西,不時擺動刷頭逗著它玩,一大一小,一邊工作一邊娛樂,我的心情因為他們的表演越來越好,終於笑出聲來。


    龍恩停住手上的工作,看見我,有點訝異。


    我笑:“我剛剛找到莉莉朋友的一些資料,準備今晚去找他,順便來看看你。”


    “莉莉的朋友?”


    “是,傑爾德,我剛剛查到他的住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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