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龍兒問道:“金大人想說什麽呢?”


    邱謹言拄著拐仗坐在城牆上,對安龍兒說:“你們都是玄學中人,難得金大人這麽相信你們,我也不妨直說,我們這次來就是為了上海風水。”


    綠嬌嬌幾乎忘了邱謹言也是風水師,他們當年的交手就是為了風水,現在他為了風水來到這裏完全合情合理。這樣一個瘸子,朝廷絕不會用他當官或是做殺手,但是作為一個風水師,隻要他還有一個腦子,手腳傷殘根本不會影響他的作為。


    她有點不屑地問邱謹言:“這次你接上可以立大功的大案了,要破上海的風水嗎?”


    邱謹言聽到這話臉色很難看,他不回答綠嬌嬌,自己把頭轉到一邊。


    金立德說道:“三小姐你別這麽說,風水本來就是扶貧濟世的神術,我們風水家哪一個不是入門先背《風水十不葬》,誰會想去用風水來傷天害理破人家的祖墳。當時還不是你大哥主政廣東事務,上邊下了這樣的命令我們才會做這種事,後來你大哥接手後,我們再也沒有用狠方法破風水,但求斷去過強的龍氣,人人平安也就算了。”


    綠嬌嬌的心思突然被金立德觸動了,她有一種恍然大悟、醍醐灌頂的感覺,原來自己這麽多年來,隻在精研風水追求著最高的境界,甚至為了賺錢去做風水,卻忘了風水師最重要的鐵則,《風水十不葬》。


    “十不葬……龍兒,你學過《風水十不葬》嗎?”綠嬌嬌沉吟著問安龍兒。


    安龍兒從來沒有在綠嬌嬌處學到過這十條鐵則,可是卻在天師府的三年修道中受到張天師的嚴厲教訓,他以為又是綠嬌嬌突擊考試,於是輕鬆地背誦道:


    “素不孝悌者不葬;積世怙惡者不葬;


    身為不善者不葬;心術不測者不葬;


    為非作歹者不葬;古墳舊墓者不葬;


    私用公山者不葬;來曆不明者不葬;


    信任不專者不葬;接待無禮者不葬。


    這是為了保證風水師出手時不會養虎為患,助紂為虐,龍兒相地的時候,一直遵守著先相人再點地的鐵則。”


    綠嬌嬌想起自己為洪秀全葬下天子龍穴的當天,沒有了解過洪秀全的來曆,沒有親測洪秀全的為人,隻是看到生龍口一開就出手下葬,完全違背了《風水十不葬》的古訓。一個機會放在麵前不一定就是天意;就算這是天意也不一定要去追隨;就算要追隨,也要先過《風水十不葬》的鐵則。


    綠嬌嬌懊惱地閉起眼睛,用手掌有節奏地輕輕拍打自己的額頭。她在心裏用力地懲罰著自己,可是在這個時候,她隻能用不經意的動作來掩飾。


    安龍兒看到綠嬌嬌奇怪的舉動,小心地問道:“嬌姐,我說錯了嗎?”


    “沒有錯,龍兒全背對了,你做得比我們都要好。”金立德吃了拌麵墊肚子,又在城頭上吹一陣風,酒醒不少說話也清晰理智。


    邱謹言說道:“長毛打到南京,看形勢馬上就要向上海進攻了,現在雖然有江南大營擋在鎮江,可是長毛傾巢出動的話,上海未必守得住。長毛每破一城必然殺人無數,我們來的目的就是要布下守護城池的風水局,先守住上海這個通洋大埠,再一步步做好南京四周各城的風水,讓守軍得到龍氣的支持,打贏這場仗。”


    “我看上海守不住,破城在即,你們來遲了,做什麽都已經來不及。”安龍兒的話斬釘截鐵,完全不留餘地。


    金立德嗬嗬笑著說:“如果什麽都按著天運來做,還要風水幹什麽?在大是大非麵前,明知不可為,也要為啊。”


    邱謹言一臉嚴肅地問安龍兒:“你是怎麽看出上海守不住?”


    安龍兒看了看綠嬌嬌,過去他這個眼神一定是征求,可是今天綠嬌嬌看到的眼神是自信和肯定。綠嬌嬌知道他並不想上海破城,他想說出自己的見解給金立德和邱謹言參考,這不是心直口快,而是一份胸懷天下的善良。


    綠嬌嬌不再象過去那樣點頭同意,隻是向安龍兒嫣然一笑,安龍兒指著蘇州河和黃浦江交匯的三叉水口說:


    “問題就在那裏。上海是中華南幹龍的結穴之地,麵朝大海氣吞天地,龍氣盛大財氣充足不用說了。上海城順寧鎮山脈來龍座西向東,黃浦江從南來,自北去,右水左倒青龍去水,黃浦江看似圍繞城池成玉帶纏腰大吉之象,但是一到正北掌權之位,突然改變水流方向反跳而去。水流反跳即無情,無情水視為凶水,還和蘇州河形成三叉水口,所以從地理上看這三叉水口是一切問題的激發點。上海城又在海邊易犯急起急落的風水大忌,所以得運時一飛衝天,失運時一瀉千裏,隻看氣運流轉是吉是凶。”


    金立德看著三叉水口說:“怎麽看氣運流轉呢?”


    安龍兒說道:“以玄空法計算,現在大運是上元巨門運,星運是下元右弼運,北方坎宮組成武曲破軍交劍煞,而這個卦氣之煞又和去水口的方位重疊,凶形見凶卦,這步運中必應交劍煞,而出現兵凶戰危之事。”


    金立德點點頭說:“算法是不同,可是我們算出來的結果是一樣的,三叉水口位於衙署正北醜方,而今年太歲癸醜又正應水口位,去水反跳撞太歲,怎得上海不破城……”


    綠嬌嬌也說道:“何止這樣,每逢牛年都是一大關呢。不過金大人倒是看得開,心裏藏著這麽大的事,還可以去喝花酒玩得極樂忘形,真是豪情奔放大有魏晉遺風。”


    綠嬌嬌的言語中帶有譏諷之意,金立德毫不在意地回答:“我是喜歡上花館玩的人,可是今天絕不是為了自己。”


    “哦?金大人莫非是為了天下大事而去喝花酒?”安龍兒也幽了金立德一默,惹得大家都低聲笑起來。


    “今天晚上邱大人算出有人來行刺,金大人仍然冒死尋歡,應該也是有苦衷的。我猜金大人是去圈銀子改風水吧。”


    綠嬌嬌的善解人意讓金立德大有相見恨晚惺惺相惜的感覺,他麵帶感激的說:“三小姐真是冰雪聰明,我是你大哥的話也不舍得殺你。我們看過上海的風水,也想出了鎮煞的方法,可是搞大風水要的就是銀子,朝廷肯定不出錢,縣城的錢全都拿去打長毛,要建點什麽東西的話哪裏來錢呢?所以我這十幾天到處找富商鄉紳說明原委,請大家捐款共保城池。我知道上海有這種民風,明朝時朝廷沒有錢抗倭寇,上海本地人就自己捐足了銀子建了城牆,倭寇最終沒有打進上海。”


    金立德拍拍箭垛說:“我們腳下的城牆就是當年的功勞。”


    綠嬌嬌和安龍兒一聽都明白了金立德果然是用心良苦,邱謹言又說:“我勸過老德不要去犯險了,可是他說時不待人,破城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必須盡快解決集資開工,所以仍然約了士紳商議,至於喝花酒是士紳的玩藝,老德也是陪玩陪喝,哪有尋歡之意。”


    安龍兒對金立德拱拱手說:“龍兒無意衝撞金大人,請不要見怪。請問金大人想怎樣救應這個煞局呢?”


    金立德又指著三叉水口說:“你們看到江水反跳的位置了?因為江水三角反跳,那裏也形成一片叫做陸家嘴的尖形陸地,尖形地為火地,尖形水流稱為火城水,火城水是水法中的凶象,要鎮住這個煞最好莫過於在陸家嘴建起一座高塔,這樣還可以關鎖去水口起到守財的作用,可以說是一舉兩得,我說服商家出錢也是用這個道理,聽說建個塔可以聚財,很多人都願意出錢集資。”


    綠嬌嬌看了看陸家嘴,轉身對金立德說:“這也算是最快見效的方法了,可是現在已經五月,金大人怕來不及做這件事,你隻能做到盡力而為,問心無愧,成敗就不要去論了。不過我看水口塔就算建起來,仍不是長治久安的方法,隻要火城水在上海城的某一方向,總有出事的一天。如果上海可以向四周連綿擴城,把火城水包在城中,那麽火城水就會變成九曲去水,上海一來可以避開戰火,二來可以成為天下第一大埠,四周的荒地灘塗也會身價百倍,我們搶先買下來一定發得盆滿缽滿……”


    金立德嗤笑道:“上海這地方,天下太平的話何愁不發大財,可是大事沒有解決,哪有心思想發財。”


    〔二三六〕火水


    到現在為止,綠嬌嬌和安龍兒大概知道了金立德的來意,可是他們就是不明白金立德對他們為什麽如此推心置腹。金立德和邱謹言是他們的老對手,非常清楚他們的人脈背景,甚至知道綠嬌嬌曾參加過太平軍。從關係上說他們之間應該誓不兩立——金立德的行為很不合常理。


    綠嬌嬌正想試探些什麽,安龍兒卻先開口說話:“金大人,我們本來沒有深交,可是你曾一次次放過龍兒,雖然不知道金大人為什麽這樣做,但是龍兒非常感激。這一次又和我們開懷暢談上海風水,你的君子大度令人敬佩。嚴格來說金大人已經是一代宗師了,既然如此,為什麽仍甘於人下,不為天下做更大的事呢?”


    “嗬嗬,你說更大的事是什麽?你想說服我加入長毛造反嗎?”金立德不等安龍兒回答就接著說道,“我是風水師,隻要做好一個風水師的事就行了,所謂學無止境,誰都不敢說自己是一代宗師。人要出手做點什麽事,不能忘了剛開始的目的是什麽,有的人造反是為了討生活,也有人為了讓自己當皇帝,為了讓天下有個新世界,可是往往到後來打仗打上癮了,變成了為造反而造反,已經忘記了最早的目的。”


    金立德慢慢扶著城牆坐下,分別看看綠嬌嬌和安龍兒:“我和邱大人都是習武之人,自保之力還是綽綽有餘的,可是我們並不以武為職,又何須出手殺人呢?當年你才十三歲,我覺得一個孩子不會有什麽壞心眼,你們也從來沒有主動要傷害我,我隻是欽天監的文官,沒有殺人的職責,所以讓我幹這種事我也幹不出來。再說對於國師,就是你大哥,我有所認同也有所反對。”


    綠嬌嬌和安龍兒都驚訝不已,他們想不到金立德敢當麵說出這樣的話。金立德笑一笑說:“很奇怪吧,我反對國師,可還是可以和他做朋友。人和人相處不一定要事事一致,隻要大家相互信任,有共同的目標,過程中不同意見反而會有更多啟發,有時也是很好的平衡。”


    金立德在空中寫出一個大大的“平”字:“亂世皆不從平起。朝廷對百姓太過,百姓自然會反,可是造反上癮就成了亂匪,和朝廷對抗不說,搞得連普通百姓都沒飯吃,也不用指望他們造反成功。什麽事都不能過頭,可是你大哥有時候做事就太過頭了,我一向不支持他出手太重。但是你大哥一些大局上的想法,我和邱大人都是全力支持的,這些事我不能對你說,不是道你大哥有沒有和你提起過……”


    金立德停下來看著他們兩人,安龍兒知道他說的是安清源曾在片言隻語中提過的洋務變政,政治的事他也不懂,他隻知道安清源說的話如果是真的,那麽他也不是一門心思為清朝賣命。


    綠嬌嬌笑著說:“大哥從來不和我聊這些國家大事,對我一個小女子說這些隻是對牛彈琴,不過大哥和龍兒倒是挺談得來,還一邊談一邊追殺他,我也不知道他在搞什麽。”


    沉默了很久的邱謹言終於說話了:“國師是很執著的人,有些事也不會對我們說,但是隻要你們沒有威脅到他,沒有擋住他的路,他不會隨便出手。要改變社會並不是推翻一個朝廷就可以成功,中國幾千年朝代更替不少了,可是從沒有正真改變過。想天下太平不是殺光滿人就了事,而是要在這裏生活的各族人都明白老德剛才說的‘平’字。現在滿人主政漢人低頭,洋人入關滿人低頭,到底什麽時候才是個頭?漢人強盛則平於滿人,中國強盛則平於世界,與其相爭不如自強,自強之道效法於強國,中國要改的不是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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