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知道你會按捺不住的!”我笑著從身上取出一疊照片。


    裴仁看著我拿出照片,臉上露出期待的表情。


    “這是兩起凶殺案的屍檢照片,你給拿個主意。”我邊把照片遞給他,邊將兩件案子的情況說給他聽。


    一件是彭帥他們偵辦的陳林秀被殺案,一件是我們的出租屋殺人案。他接過照片,戴上眼鏡認真地看起來。直到聽我說完,他也沒有出聲。


    我盯著他的臉,想從那裏讀到透露出來的信息,但他的表情沉靜,很難發現有思維跳動的痕跡,仿佛他正看著的不是幾張血肉模糊的屍體照片,而是靜靜地沉浸在幾副風景畫的意境中!


    “讓我來猜猜!”好一陣之後,他終於笑著說話了,“你把看似不相關的兩件案子給我分析,主要目的恐怕不是要從我這裏得到什麽情節分析,而是想知道兩案是否應該串並吧?”


    “師父這判斷別人思維的功夫,就是傳說中的‘讀心術’吧!”我笑了,“的確是這樣,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這種交流方式是我覺得最舒暢的,不用解釋什麽,僅僅幾句話,就能明白彼此的用意!


    “是不是同一個凶手所為,要看是否有客觀的證據論證。就這兩起案子來看,這樣的證據是有的!”他的看法與我相同,“凶手選擇的對象都是女性,進入現場的方式相同,死者傷口形成的順序、作用習慣一致,也反映出了凶手相同的行為特點!如果說為什麽一起案子中死者遭到毀容而另一起沒有,這可能和當時的環境有關,也取決於凶手的心理狀態。毀容那起案子的現場比較僻靜,凶手有足夠的時間做自己想做的,而沒有被碎屍那起案子的現場看起來顯得很雜亂,表明凶手作案很匆忙,來不及處理屍體!”


    說完,他把照片還給我,然後走到龍頭旁,用香皂反複搓洗著雙手。


    我看著他一遍遍地將手伸到水流下,不停地衝來衝去,於是問道:“那麽,師父對案犯怎麽看?”


    “沒去過現場,憑空是想象不來的!”裴仁終於將香皂放下,用紙巾擦幹了手,“不過,我建議你們從行凶的環境仔細分析。兩起案子都有偽裝,從受害人身上的被侵害手法,似乎體現了凶手的某些特質。我現在還不能分析出這些特質是什麽,但那的確存在,而且可能直接反映出凶手的信息!”


    “師父和我的想法一致!”我說道,“至於反映出的特質,我以為那是凶手的職業特點,或者說是其具有的某種技能。”


    “你說得很對!”裴仁拍拍腦門讚道,“凶手熟悉我們公安機關的工作方式,能細膩地把握別人的心理活動,雖然隻是對現場進行了簡單的處理,但卻將涉案人員之間的關係高度複雜化了!而對於我們來說,人身之間的關係才是調查的根本,這可能也是兩起案件到現在還沒有厘清脈絡的原因!我想,這樣處理的方式就算與他的職業無關,也絕對與他具有這方麵的知識有關!”


    “是的!”我的心裏頓時踏實了起來,“您的推斷讓我的信心增加了不少!”


    “這兩起案子……”裴仁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沉思著說,“和十年前的一起殺人案倒是很相似!”


    “哦?”我饒有興趣看著他,“師父說來聽聽!”


    “那是我所遇到的最棘手的殺人案,在我的心目中到現在還算不上真正地告破!當時,凶手同樣留給我們看起來很簡單的現場,卻在人身上設置了很複雜的障礙!”


    “那麽看來,也是很有特點的!”我說。


    “如果現場簡單,那還有什麽特點可言?”李智林有些不解。


    “沒有特點,就是最大的特點!”我對他說道。


    裴仁笑著點點頭,繼續說道:“我通常希望凶手留給我們的,倒是很複雜的現場,越蹊蹺我越喜歡,因為蹊蹺是真相露出水麵之前的表現!”


    我看著他,期待他說下去。


    “嚴格來說,那起案子不能叫殺人案,因為受害人的屍體一直沒有找到。你師父鍾任之跟我到現在還認為是一起失蹤案!失蹤的是一個叫王秀珍的女子,我到現在還記得她的名字,當時在一個工廠上班,她丈夫三天沒找到她,就向公安部門報了案。林顯著副局長那時還是刑警大隊長,他帶刑偵人員主辦了這件案子。我和你師父鍾任之都參加了。我們調查了她可能去的所有地方,一無所獲,倒是她上班的工友提供了一些線索,講她在失蹤前一天額頭受了傷。問她怎麽回事,她沒有說。而她的鄰居證實她在家時經常和丈夫吵架,失蹤前一天晚上還遭丈夫毆打過,旁邊的住戶到勸過架。我們勘查了她的家裏,發現臥室的牆麵上有血跡,雖然被人擦拭過,但仍檢驗出血型與死者相符。於是她丈夫成為了重大嫌疑對象!一切證據都處於對他不利之中。”隨著對往事的回憶,裴仁的眼神卻迷離了起來,這種表情讓我有些驚訝,“她丈夫姓張,叫張什麽名字現在想不起來了,是一個心理谘詢師,當時還是個新鮮職業,業務不多,所以看起來比較潦倒!一個給別人做心理輔導的人,你可以想象得到心理素質有多好!——所以審訊時,偵查員並沒有得到他殺人的口供。王秀珍的丈夫承認在王秀珍失蹤前打過她,但沒有解釋為什麽要打她!……”


    第一百一十一章 複雜關係(四)


    “我所說的設置人身關係的複雜障礙,是指凶手僅僅進行了簡單的現場偽裝,就將一切證據都指向了王秀珍的丈夫!這些證據可能明明顯得相互矛盾,但是沒有人會去質疑,因為客觀的就是客觀的,無法辯駁,至於這種客觀從何而來並不重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又涉及到了道德的層麵!——你到底是公事公辦,還是選擇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會選擇什麽呢?我在心裏問自己。


    “後來,對於是否應該關押王秀珍的丈夫,專案組產生了很大的意見分歧。林顯著認為,根據當時的調查結果,已經形成了證據鏈,足能說明王秀珍的丈夫有作案嫌疑,無論最終真相怎樣,根據法律規定,是可以采取刑事拘留措施的!你師父鍾任之一直反對這樣的觀點。他的依據是,雖然在王秀珍的臥室裏發現了血跡,但根據血跡麵積的大小能推斷出該出血量不足以導致死亡,因而認為她丈夫殺人的證據不足,不應該不顧人身權利而關押他!但是,他的依據太過於籠統,僅僅是細節中的矛盾,未能說服所有的人!”


    “有時候,細節上的矛盾足以讓人犯下致命的錯誤!”我評論道,“如果這些矛盾是無法解釋的,任何過早的結論都太草率!”


    “沒錯!”裴仁點點頭繼續說道,“我當時是站在鍾任之一邊的!但慚愧的是,我連這樣的細節矛盾也沒有收獲,雖然能感覺到現場的反常情況,卻無法用證據來說明。——現場留給我們的實在太少!我的觀點更多地來源於個人直覺,一個給別人治療心理問題的心理醫生,不能調整自己心態而殺人未免有些滑稽,尤其當我看到他家裏擺滿了心理書籍和學習筆記時,這樣的想法就更強烈了。看得出,他很熱愛學習,喜歡自己的專業!當然這些主觀的想法我沒有講出來,沒有人會支持這些主觀臆斷的東西。”


    我們都知道,證據是冰冷的,沒有人情可講!


    “最後,林顯著的觀點占據了上風,專案組采納了他的意見,將王秀珍的丈夫關押了起來!拘留期間,警察在王秀珍的父母家找到了很重要的證據——王秀珍曾經給父母寫的一封信。信上說她與丈夫的關係越來越差,丈夫還曾揚言要殺了她,如果自己失了蹤就一定是遇到什麽不測,她讓父母保重身體!這封信後來成為了定案的關鍵證據!……但是,當林顯著把這封信扔到王秀珍的丈夫麵前時,她丈夫卻說:‘一個人的行為來源於自身的動機,而且可能有多種動機,請你們弄清這一點再下結論,我殺沒殺人不是由別人寫了怎樣的信來決定的!’你們可能還不知道,林顯著是個很討厭耍嘴皮子的人,尤其是這種說教式的語調。結果王秀珍的丈夫挨了他一頓揍……”


    我笑了一下,心裏知道林顯著的脾氣,他是不能容忍別人在麵前饒舌的!


    “……我們當時也無法理解林顯著為何如此激動!王秀珍的丈夫挨揍時,仍麵不改色地說:‘我知道你急於破案、除惡務盡的心態,所以不會怪你。但請你在搞清真相之前能尊重我的人格。最起碼,你得先找到我妻子的屍骨!’林顯著被氣得不行,還要動手,被我們攔了下來。為了這事,林顯著挨了個處分,他認為是我和鍾任之向領導告發的,因此一直對我們耿耿於懷。我當時之所以要攔著他,是因為王秀珍的丈夫說得對,如果連王秀珍的屍骨都沒有找到,我們就失去了據以分析判斷他殺人的最根本證據!


    但後來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調查,王秀珍仍然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林顯著對此的解釋是,王秀珍的丈夫心理素質極好,如果這種人經過了嚴密策劃後實施殺人,找到屍骨的希望渺茫。——後來的起訴意見書,也是按照他的意見解釋了為什麽沒有找到王秀珍!


    關押期限到達後,我們還是向檢察院移送起訴了王秀珍的丈夫。證據是王秀珍同事、鄰居的證詞,她寫給父母的信和她臥室的血跡。這些證據後來被審判機關一一采信了,因為沒找到王秀珍的屍骨,她丈夫最終被判了無期徒刑。在法庭審判過程中,王秀珍丈夫始終沒有承認公訴機關的指控,因此我們原以為他會上訴,但讓人奇怪的是他後來沒有!”


    說完之後,裴仁長籲了一聲,像是感覺很累!


    “我怎麽沒聽說過這件案子?”我問。


    “那是因為沒人願意再提起!案子雖然完結了,卻有很多疑點無法解釋,誰也不願意再自尋煩惱。然而對於我和你師父鍾任之來說,這件事始終是懸在心頭上的一把利刃,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自己。我知道,那是一把解剖刀,解剖自己良心的解剖刀!鍾任之後來對我說,經過那件事,他已經失去了判斷,沒有勇氣再站在解剖台旁,隻能站在講台上。——這一點你們要切記,如果被一件事左右了感情,那麽就會失去判斷!”


    “時間過去了這麽久,你再回過頭來看那件案子,現在是什麽觀點呢?”我問他。


    “最讓我痛苦的,是被一件事折磨這麽多年仍然沒有答案!”裴仁歎了口氣道,“十多年了,我一直在反思這件案件,我不知道那個人是罪有應得,還是被我們恃眾淩弱強行抬上了審判台!……聽說他後來在獄中寫了很多次申訴書,上麵也派人複審了幾次,最後都是維持原判意見。可見也許真相確實是他殺了人吧,不然,為什麽那麽多人,那麽多雙眼睛還看不出來?”


    他的神情少見地迷茫起來。


    “這麽多年了,我本來再也不想提這件事,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見了你還是不由自主就說了出來!”裴仁笑著說,“為了這事,我落得來拘留所上班的地步!”


    “你來這裏和這件事有什麽關係?”我問。


    他苦笑了一下:“一是我不願意再幹技術,一件事‘被真相’了十多年,一直沒有真正的真相,那種感覺讓人很累!二是這件事影響到了我們之後的工作。你可能不知道,我們鍾裴林三個人,並不是外界稱呼的像一個人一樣,其實每個人都固執得像一頭蠻牛,互不讓步,互不買帳。——當然老鍾後來去了大學,性情改變了不少。對我們來說,那起案件,一直還沒有辦完,因此無論有什麽意見分歧,總是沒完沒了的爭吵!鍾任之對我說過,他無法再呆在刑警隊,就去了大學。沒過多久,我也被林顯著以無法適應刑偵工作為由,調出刑警隊,到了這裏上班!來這裏,我從沒怨過他,也許是自己真的無法適應原來的工作!”


    沒想到一件事能如此地影響到一個人!聽了他所說的,我有些後怕起來,以前那股不管不顧的心氣勁兒頓時萎靡了不少!


    “你也不能想太多,或許那就是真相,隻不過是你長年嚴謹的工作態度給你這樣的壓力罷了!”我這樣安慰他。


    話雖如此,但我心裏明白,要是自己處在相同的情境恐怕也會這樣!


    之後我們坐在裴仁的辦公室裏,和他拉了一些家常,一直聊到中午。這期間,裴仁一直不停地在拾掇著窗台上的那盆植物,珍惜得像寶貝一樣。


    中午下班時,我和李智林回到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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