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三娘把炙好的響皮肉盛碟,嘴角帶著一抹深意的笑,搖搖頭沒說什麽,就端著碟子到前麵去了。


    我又到玉蓮的房間裏去看她,她一直站在房門後麵,剛才銀魚來這裏,她必定是看到了,又想起什麽事,所以在那兒發愣。


    今天她已經好很多了,身上的熱已經退下,隻是還很虛,覺得頭重腳輕地犯暈而已,拉住我的手,她就問:“你打聽到去晉城怎麽走了嗎?”


    我看著她蒼白的臉色擔心地問:“我聽大人說,去晉城起碼要走上半年的光景啊,什麽方向,他們也說不清,不過城裏有些販貨的人好像常去,如果能循著他們的路子走,應該就能到了……我隻能打聽到這麽多,其實你問桃三娘,她一定知道的。”


    玉蓮低頭想了想,眼眶又濕了:“我不是不信三娘,她收留了我,還為我治病,我無以為報才是真,隻是不想再煩擾到她了。”


    “玉蓮姐,你是不想再和你娘一起過戲班的日子,想回去仍跟你奶奶一起?”我不解問道。


    玉蓮搖搖頭,哽咽著,終於說:“我想……回去見一個人。”


    “玉蓮姐,你別哭啊。”我趕緊伸手去擦她臉上滑落的淚水。


    “我的小哥哥……月兒,你不會明白的。”她不敢發出聲音,隻是咽著喉嚨啞聲道,“和我同村住的小哥哥,小時候有別的孩子欺負我,都是他去把他們打跑,村子裏年年擺戲台,他都拉著我去看,每次都不嫌重還帶一張板凳,讓我坐著……我奶奶家太窮,他就把他家裏給他吃的豆包子省下來帶給我……夏天裏,他到河裏摸小魚小蝦,或是到山上去摘回野梨子,都給了我……那年我被我娘帶著走,他追著我們一直出到村口,我當時就跟他說過,等我長大了,會回去找他的……”說到這裏的玉蓮已經泣不成聲了,從她斷斷續續的話語裏,我感到一陣難言的辛酸。


    “可是你娘呢?你丟下你娘一個人……”


    “我娘根本不會在意我去哪了,她隻在意她自己,我想我也許根本不是她生的,她這些年與那麽多男人在一起,哪裏會在意過我?我對於她而言,就算做個跟班婢女,也嫌我力氣弱啊!”


    我的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玉蓮這番話打斷,我再想不到該說什麽了。


    ※※※


    第二天,娘帶我去金鍾寺裏進香。


    中元節這幾天,金鍾寺的香火實在旺盛,天再熱,這裏仍是人來人往的,熱鬧喧繁的廟前街上,都彌漫了濃濃的香味。我跟著娘一路走,看到路邊好多賣瓜果的攤子,擺滿了西瓜、葡萄、黃梨、青桃,還有新鮮糊著塘泥的脆藕、風菱,忍不住地流口水,腳步都不知不覺慢了,娘發覺,便故意說:“天太熱,回來買個瓜帶去。”


    我一聽,這才踏踏實實跟著娘往廟門趕。


    正走到離廟門還不到十丈遠處,那裏有一棵參天大槐樹,一對看著熟悉的人影正立在蔭涼底下說話,我東張西望之餘瞥見,驚訝地自言自語道:“那不是玉蓮她娘親麽?”


    我再仔細一看,果然就是銀魚,她還穿著昨日那件橘紅衫子,所以分外紮眼,她旁邊那個男子,好像也就是昨日在石橋看見的那人,奇怪,不知是不是樹蔭裏光線太暗,我隻能看清那男人約二十出頭,穿一身整潔的藍衣白褲,卻就是看不清他的麵目,隻能大概約莫覺著那人的臉生得很白淨,眼睛黑黑的,個頭比銀魚高,所以一邊低著頭與她說話,一邊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不知是樹蔭底下的涼氣,還是那男人的眼神,我身上忽地沒來由一陣發寒,明明我離著他們也有七八步遠,但總覺那男人好像也發覺我在看他們,因此下巴略聳了聳,眼皮子翻過來一些望著我。


    我心裏一驚,腳下被個東西絆了一下,打了個踉蹌差點沒摔倒,幸虧娘拽住我的手:“月兒,走路看路。”


    我不敢再回頭,跟著娘進到廟裏,隨著她後麵一起燒香、磕頭,站在大雄寶殿前仰望著那大殿裏披袈裟、戴寶冠的菩薩像,才算是定了神。


    待到我們再出廟門的時候,就看不見銀魚和那個男人的身影了。娘帶我去買了瓜,便回家了。


    歡香館門前,桃三娘也像其他人家一樣,在空地上擺了個陶土盆,盆裏燒著紙做的衣帽和金銀,旁邊又供著一碟白麵饅頭和一個西瓜、幾個桃子,看見我和我娘走來,便打招呼道:“去金鍾寺燒香回來了?”


    “是啊,人太多,熱。”我娘笑著答道。


    “我就知道,所以我不去廟裏燒了,就在這供供。”桃三娘一徑把我們往店裏讓:“這麽熱的天,快進來坐坐,我用涼水浸了一大碗酸梅湯,你們也喝碗來解暑。”


    我娘說還得回去趕活計,就讓我留在這裏玩會,自己卻回家了,我娘才走,我正要進店裏去,桃三娘突然一把拉住我:“月兒,你……剛才是不是看見什麽東西了?”


    “什麽東西?”我大惑不解地奇怪道:“沒有啊。”


    “不對,月兒,”桃三娘附身蹲在我麵前,伸手將我額發往上撥去,仔細地打量了我一下:“剛才你隻是跟你娘去寺裏燒香?沒幹過別的?”


    “沒、沒有。”我被她追問的樣子嚇到了。


    “那路上有沒看見什麽特別的人?”


    桃三娘這麽一說,我才想起來了:“噢!對了,我看見玉蓮姐的娘,她和個男人站在金鍾寺門外那棵大槐樹下麵說話來著,我就是多望了他們兩眼。”


    “銀魚和男人?”桃三娘眉頭微皺:“難怪,來,跟三娘進來。”


    我隨著她到後院,正好看見玉蓮從那屋裏穿戴整齊並抱著她的包袱走出來,我驚問道:“玉蓮姐,你這就要走?”


    玉蓮麵有難色,點點頭,然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三娘,玉蓮謝你救命之恩。”


    “唉,你別這樣。”桃三娘連忙去扶她起來:“三娘曉得,你離開你娘,原本就是要回家鄉去的?”


    玉蓮咬著下唇點點頭。


    “好,三娘也不多留你,隻是去晉城的路山水迢迢,你可得再想想啊?況且……”她歎息一聲:“我聽說,其實你娘她這幾日也托人到處找你的。”


    玉蓮聽完,起初沒有作聲,我想到方才看見銀魚的情景,忽然問道:“明日就是七月十五,那今夜子時就得開戲了吧?玉蓮姐,你為何不能過了明日再走?我聽人說,瓜節出遠門不吉利。”


    “月兒,我……”玉蓮顯出為難之色,似乎也有點動搖。


    “月兒說得不錯啊,城裏或有去晉城的商隊,但他們也不會在這兩日內啟程趕路的,中元節這幾日到處都熱鬧,你跑出去不也容易被熟人看見麽?不如由我去幫你打聽過再定?”桃三娘這樣說出來,玉蓮也就隻好應承了,看桃三娘的神色,其實我知道就算我沒告訴她玉蓮要去哪,她也必定一早對她的來龍去脈都清楚的。


    然後,桃三娘拉我和玉蓮一起去喝酸梅湯、吃西瓜,據我所知,每年中元節吃的瓜,也是有講究的,就是要留下完整的瓜皮做瓜燈,因此吃時隻能把它剜出一個口子來,用長柄勺子挖出瓤來吃,瓜皮必須保存好完整的形狀,待吃完瓜瓤後,桃三娘便用小刀把瓜皮裏刮幹淨,待晚上就點瓜燈了。末了,她還告訴我們說,老祖宗之所以流傳把中元節也叫盂蘭盆節或瓜節,是因為當年釋迦牟尼佛祖座下曾有一位弟子,這位弟子的母親死後,卻因生前罪業而墮入餓鬼道,因此佛祖便教授他為母親念《盂蘭盆經》,並在七月十五之日作特殊的盂蘭盆祭以為其母超生,這一方法在人間流傳開後,人們便也仿效他的方法,每年這時也為自己的亡友逝親祭奠,而七月十五之時,又正好是瓜果嚐新的季候,所以人們也常將挖空的瓜來作供,也有盆祭的意思吧。


    “玉蓮,你今晚何不與月兒一起去金鍾寺附近的河裏放燈?隻要你不靠近戲台,那河邊又黑,是沒人看得見你的。”桃三娘這樣勸玉蓮道:“就當是為了你爹去放一盞燈吧?”


    玉蓮沉吟了一下,就點頭答應了。


    ※※※


    這晚上,數不清的河燈在小秦淮水麵上飄飄忽忽地遊曳,照得沿岸都通明起來,特有那大戶家的紮出考究的大船,上麵還用紙做了人形,戴上五彩佛冠,仿佛就是持禪杖的佛子目連一般,巡視沿岸,順河而去。


    我和玉蓮把兩個瓜燈小心翼翼放到水裏,看它晃晃悠悠的,又生怕它翻側掉了,又忙用雙手扶著,隨著水流輕輕推去,玉蓮隻是不說話,許是在想爹吧?我從衣袋裏拿出臨行前桃三娘給的蓮花豆,拈出一顆放嘴裏“咯嘣嘣”嚼著,這時旁邊放完燈要走的幾個人說道:“廟那邊戲鑼敲得真熱鬧,快去看吧?這會子隻能爬牆上看了。”


    看那幾人急忙走了,我覷了覷玉蓮,其實我心裏很想去看戲,但玉蓮又最怕讓戲班的人看見的,所以我除了陪在她身邊,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玉蓮站在河邊出了一會神,不遠處有個婆子在那點香燭燒衣紙,不知是不是紙潮了,那燒出的煙特別大,熏人眼鼻,我拉玉蓮的衣袖:“玉蓮姐,別站這,快走快走。”


    玉蓮就好像丟了魂的殼一樣任由我拽著走了,我覺得奇怪,一行走一行看她的神情:“玉蓮姐,你還不舒服呢?”


    玉蓮搖搖頭,有點遲疑:“其實……我想我還是再去見我娘一麵吧?就遠遠地,朝她磕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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