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拚命吞下一大口飯,對漢子說:“爹,這豆腐好吃,像娘做的味道。”


    漢子“嗯”了一聲,沒搭話,正好桃三娘又端來一碗切碎的醃菜幹豆角湯,聽到小孩子的話便問道:“聽客官口音,不是本地人氏啊,父子倆出來生活,把嫂夫人留在家?”


    漢子點點頭:“我們是一家三口從廬州來,荊人身體不好,恰好鹽城有親戚,便留在那家養病。”


    “噢。”桃三娘不置可否,又摸摸小孩子的頭,讓他吃慢點別噎著,裏麵還有飯,吃完了可以再盛。


    ※※※


    我回到家裏,娘在燒火要熬粥,我連忙過去幫忙,恰好看見我養的烏龜沒精打采縮在水缸旁邊,便把它抓出來,喂它點兒水。


    娘剛給人補好了一件長袍,是住在菜市那邊一戶人家的東西,叫我趕緊送去天黑之前回來。


    我隻得拿了東西跑出門,日近黃昏了,天上的雲彩鑲著一層金邊,地麵還是蒸熱的,我的額發都被汗粘得貼在頭上癢癢的。


    小秦淮的水也幹涸了大半,橋下還有好幾個滿麵菜色、好像乞丐一樣的人坐在那乘涼,我走過之際,還恍惚聽其中一個操著我勉強能聽懂的口音,在說自己是從鳳陽來的,另外一個說:“你們那可好,稅租子少多了。”


    這人反駁道:“這幾年早加上去了,翻了幾倍,日子沒法過了……”


    我抱著包袱朝菜市緊走,這一行過去的石板路,兩旁的屋簷在斜陽下拉得老長,家家戶戶都在屋裏做飯,還有打孩子罵男人的聲音,隻有我一個人在街上。


    要送東西的那家人,就住在今早那對父子賣藝的大梧桐樹附近的一幢二層小樓上,我今天來回繞了幾遍,怎麽卻找不到他家門了?二層的小樓……這裏怎麽看上去都是低矮的平房?被雨水風吹得煞白的屋簷,顯得那麽陳舊而破敗,這會子竟連一隻鳥雀都看不見。


    我正站著發怔,恰好看見一個屋簷下走出一個端著水盆的女人,眼睛直看著我,可我並不認識她,她那種眼神讓我不知怎麽心裏發怵,轉頭朝另一邊走,我再往那邊找找看好了。


    “噯,小妹妹!”


    後麵一聲叫住我,我隻得回頭。


    那女人笑容和煦,但那張消瘦菜色的麵龐,反讓人看著難受,隻見她手中的水盆裏飄著一大塊白兮兮的豆腐:“小妹妹。”


    “啊?您叫我?”


    “嗯,小妹妹。”女人看見我答應她了,更欣喜點頭地道:“你……是不是看見奴家男人了?”


    “你家男人?”我疑惑道,腦子裏轉了一圈也沒想起是誰,我再仔細望著這女人和她手裏的豆腐,才想起早上見過她的,在一家豆腐店裏,她好像是掌勺的老板娘。


    “我沒見過你家男人。”我搖搖頭。


    女人並不在意我的話,隻是說:“哎,他爺倆總在外麵跑生活,多累呀,奴真是放心不下。”


    我愣了愣,還是沒明白這女人在說誰,但是想起以往在這種情形下,若碰見莫名其妙的人說這種聽不懂的話時,總不會有好事,我不想再搭腔了,趕緊回頭就走,那女人趕緊喊我:“噯?小妹妹別走,若再看見他,煩帶句話,奴家已經投奔了來,鹽城那家人不安好心,要拐了奴家去賣,奴家、奴家現就在這兒等他……”


    我嚇得瘋了似的跑,前麵正好一人從路口走出來,我差點撞到那人身上,站住腳一緩過神來,眼前的情景就不一樣了,好幾個人推著班車口裏叼著草根走過,有女人抱著孩子走出來和鄰居家說話,我再一抬頭,眼前這不就是我找了半天的二層小樓!


    送到了東西,我立刻往歡香館跑,從側門進了廚房,桃三娘正忙著做飯,看見我便道:“月兒,幫三娘把那邊的韭菜切一下。”


    我急得跺腳:“三、三娘,我剛才看見一個女人,她跟我說她就在那等她家男人,還讓我轉告一聲。”


    桃三娘不以為意:“你又看見什麽不好的東西了,嗯,沒事,月兒,幫三娘把韭菜切了。”


    ※※※


    那對耍棘鞨技的父子一連三天都在江都的大街小巷間流連,他們懂得的戲法還不止那一套攀天梯折花,還有走刀山、吞火,每天一個樣子,一天換著不同地方,最少也要演三、四場,有時候碰到大戶人家宴請,還被帶進府裏表演,倒是忙得不亦樂乎。


    但凡到晚上演完了,他們便會來歡香館吃飯,想許是歡香館的飯菜便宜,而桃三娘的烹調又很對胃口的緣故。每次進來坐下,漢子都會點與第一天來時一樣的拌豆腐、一碗湯配米飯,偶爾他還會點幾兩酒,獨自悶聲不響地喝著。


    時間一長,我就和那小孩子混熟了,他爹喝酒而他百無聊賴的時候,我就帶他去歡香館門口的核桃樹下摳螞蟻洞玩,桃三娘有時給我個煎餅或包子,我也分一半給他吃,然後讓他翻筋鬥給我看。


    這一天我看見他手上破了皮、結了鮮紅的血痂,腿上又磕紫了一大塊,便問他疼不疼,他搖搖頭,小聲告訴我,他爹說他是男人,所以不許哭也不許喊疼,他娘又病倒了,所以得挺著,等賺了多多的錢回去好給娘治病,末了,還說娘親不在眼前,不然她會幫他找藥敷。


    我想了想,家裏好像還有以前爹用過的創藥,他做木工活也容易傷手,便拉著小孩子回我家,問我娘要了藥來,我娘卻說這藥得用熱酒化開了敷,才能出藥效,於是我又拉著他跑到歡香館後院,向桃三娘要一點熱酒,桃三娘幫忙熱好並給小孩子正敷著,那漢子卻突然走來,一句話沒說朝著小孩子就踢了一腳。


    小孩子扁了嘴不敢作聲,桃三娘急忙攔住:“客官有話好說,孩子小。”


    漢子喝得眼睛紅紅的,看來很凶的神情,魁偉的身形讓人懼怕,我縮到一邊去不敢說話,何大則走過來戒備地盯著他。


    “我跟你說過什麽來著?”漢子指著小孩子:“出門在外,你何時就學得這般矜貴起來?”


    小孩子哭起來:“我哪有!”


    漢子更加火了,四周看看,恰好桃三娘有一根擀麵杖在那裏放著,他隨手就抄起來要打:“還強嘴!”


    小孩子倒是靈活,趕緊往旁邊躲閃:“爹!別打,孩兒知錯了!”說完轉身就跑,漢子要追,就被何大一手攬住了,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何大的手勁,漢子又是一怔,看了一眼何大,桃三娘過來奪了擀麵杖:“客官別生氣!孩子還小,罵兩句就罷了,何苦來的?”


    漢子怔了半晌,突然歎一口氣,轉身走回前麵去,小孩子還是害怕,沒敢跟著,可過了一會兒等他再到前麵去時,那漢子卻已經不見了,隻剩下行李在那兒。問李二,他說那男人從後麵出來就一聲不響地往外走了,那麽多行當還放著,以為他反正不會走遠,所以他也沒問。


    小孩子跑出門口去四下裏張望,可夜色茫茫裏街兩頭一個人影也沒有:“爹!”他大喊了幾聲,同樣沒人答應。


    小孩子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終於嚎啕大哭起來,桃三娘趕緊出來把他往屋裏拉:“別哭了、別哭了,你爹就是出去散散,待會兒就回來的。”


    我也不知該怎麽辦好,隻能過去和桃三娘一塊拉那小孩子的手,帶他進屋裏去,但他坐那仍是止不住地掉淚,衣服袖子又髒了,他還一邊抬手蹭了幾下,臉上幾下就被淚水和袖子的塵土暈出一道道黑來。我又不曉得該怎麽勸他,隻得陪著他坐在那兒。


    可幹等了快有一個時辰,那漢子都沒回來,小孩子哭著哭著,許是白天太累,居然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我也有點打瞌睡,挨在桌邊一手撐著頭,差點沒坐穩把下巴磕到桌沿,迷迷糊糊睜開眼,冷不丁卻看見一個人站在店門外。


    我還以為是小孩子的爹回來了,可再仔細一瞧,卻是個女人,並且眼熟,竟然就是那天我在菜市街見過的那個開豆腐店的女人!


    隻見夜色之中,她的身影更顯削長,瘦骨嶙嶙的手中還是端著那水盆,凹陷的眼眶望著店裏,我連忙去看李二、何大他們,可這會子不知是不是到後麵去了,都沒了人,我突然一陣寒顫湧起,坐在那不敢出聲。


    那女人的神色有點焦急,但她就是沒有走進店裏來,等了半晌,才終於開口問道:“請問……老板娘在嗎?”


    我不敢回答,也不敢作聲。


    那女人似乎也看不見店裏的情景,她隻是站在那,桃三娘這才從裏麵走出來,好像早已知道那女人在門口等著似的,問:“誰在外麵?”


    那女人趕緊答道:“多承老板娘照顧,奴家來謝謝老板娘,隻是奴家的男人喝醉了酒,奴家便帶他去休息一宿,孩子還煩請照料一下。”


    “若是你家孩子,你便帶回去吧。”桃三娘不冷不熱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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