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裏有事先就做好的玫瑰鬆子糖,桃三娘盛好一盒子,一邊又叫何二刨些芋艿,蒸熟了就拌桂花糖鹵和炒芝麻,還有川蜜製的牛皮糖,是用川蜜放銅鍋裏熬老了,略加洋塘放露天裏凍過而成的。


    用兩層食盒盛好這些,最後桃三娘把那一碟魚花瓜果糖花小心翼翼另拿個盒子蓋好,用布打個小包裹,讓我抱著,給何大、李二等交代幾句,便帶著我跟趙家小廝往薑家去了。


    冬日裏的天,黑得特別早。淩厲的北風一遍一遍地迎著麵像刀子一樣刮,我縮緊了領脖子,留神腳下的路,生怕一不小心摔跤弄壞了懷裏的糖花。


    巷子的另一頭,不知什麽地方,傳出“嗷——嗷——”拖長的狗叫,聽得我渾身打一個顫,連忙挨近桃三娘身邊。


    薑家的宅子在蕃嫠觀附近,原來據說觀裏曾長有一株千年的瓊花樹,但蒙古人來時,那樹就莫名地自行凋零了,老人都說那老樹有靈,不忍看人間塗炭,遂傷心自絕,我也不知真假,隻是在暮春時候來觀裏看過後栽的一些瓊花,倒是十分瑩白可愛……“咻”的一陣風裏帶著幾顆冰碴兒似的雨水打在我的臉上,我打了個噴嚏,趙家小廝回過頭跟我們說:“喏!到了,前麵那對燈籠就是薑家。”


    薑家的大門裏靜悄悄的,有個應門的老漢,借了我們一盞燈籠看路,還不忘叮囑我們說:“我家夫人這兩天不舒服將養著,因此脾性會有些不好,雖然是她要喚你們來的,但也說話更謹慎小心點才是。”


    桃三娘笑著應諾了。我聽這人說的脾性有些不好,起初覺得可能她也隻是待人有些不耐煩罷了,哪知去到她住的院子門口,就聽到裏麵“乓當”一聲碎響,緊接著一連串罵聲:“賤人你是要作死麽?這是誰慣得你這般下作?整日在這兒瞎神搗鬼、占風使帆,作弄這個整治那個,溺醋攪屎玩的麽?這輩子不做好事就等著下世給人當牛為馬嗎?”那話罵得惡毒,更怪的是聲音聽起來還一時像女一時又像男聲,然後就看見個婆娘從裏麵拿著掃帚簸萁,簸萁裏盛著一些碎碗瓷片,跌跌碰碰地退了出來。


    趙家小廝也立住腳步吐了吐舌頭,伸手招那婆娘過來,小聲道:“養娘,奶奶又砸東西了?”


    那婆娘點點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就一臉驚惶端著碎片走了。


    趙家小廝撓撓頭,轉來跟桃三娘說:“沒法子的,是她叫你來,就勞你給送進去吧?”


    桃三娘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聽得“嘩啦”一下門響,一個披著大氅、蓬著一頭亂發的女人從屋裏衝出來,厲聲喊問:“誰在哪兒鬼鬼祟祟的?”


    趙家小廝嚇得連忙過去:“我……趙家大爺方才請譚大夫去書房給薑相公診治去了,奶奶您不是要吃好糖食麽?歡香館的老板娘親自給您送來了。”趙家小廝說話都有點前後不搭對了,我也不自禁就往桃三娘身後退。


    “歡香館?”那女人乜斜著眼朝我們看了看,有些茫然,似乎在回想什麽。這時那養娘放好掃帚簸萁,空著手回來了,看見那女人的樣子,嚇得趕緊過去拉她:“奶奶,您身上不好,剛大消了元氣,就別出來吹風了。”


    那女人狠狠甩開她:“這裏輪不著你來管我!”她又往前疾走幾步,那養娘正好低頭一看,怪叫道:“奶奶您怎麽不穿鞋就出來了?”我循著她的話去看,果然那女人腳上隻纏著腳布,趙家小廝臉色更尷尬,女人豎起兩道眉瞪著養娘,突然身子一軟就坐到地上,養娘去攙她,她才如夢初醒地抬頭四下張望,養娘試探著問她:“奶奶別坐在地上,涼!”


    她看著養娘的臉,猛地喊道:“相公呢?相公呢?”


    養娘一愣:“在、在書房。”


    “快!快去請他來,”女人想了想,臉哭喪起來:“不、不,我得去跟他說,這事、這事非同小可……”說著她就往外跑,養娘嚇得大叫:“奶奶您還沒穿鞋!再說相公正跟趙大爺和譚大夫在一處,你去了不成體統呀!”


    趙家小廝這時趕緊搭話道:“我去!我去幫您請他來就是!”說罷一溜煙跑了。


    那女人仍坐在地上,但神情一瞬間就和方才的不一樣了,全身篩糠似的發抖,轉頭看見桃三娘和我站在那兒,就驚嚇得大叫:“啊!你們是要來抓我的麽?”


    養娘無奈在旁邊道:“奶奶方才說要吃歡香館老板娘做的糖食,老板娘就親自給您送來了。”


    “糖?”女人聽到這個字就雙目愣著出神,忽然想起什麽,就掙紮著起身走近前來:“送來的是供糖麽?”


    桃三娘笑笑讓她看手中食盒:“讓您久等了。”


    養娘催促那女人進屋穿鞋別凍著,那女人猶猶豫豫地看著食盒,又不放心地四下裏張望幾遍,緊緊捏住養娘的手:“真的沒有要來抓我的?”


    養娘被她搞得哭笑不得:“這是您家,外人輕易進得來的?……相公受風寒上吐下瀉了半日,正煎藥呢。”


    女人聽了又是一驚一乍不肯進屋,一會兒罵薑家祖宗,一會兒說有人來抓她,養娘拉不住,桃三娘見狀隻好把食盒給我拿著,上前去幫忙。女人正鬧得混攪不清之際,薑秀才披著衣服由趙家小廝攙著來了,看見女人這副樣子,起得手腳和嘴唇直發抖:“你、你,你這是成何體統?”


    女人見薑秀才來了,神情猛地一怔,也不吵鬧了,那麽站住定定的,養娘驚詫莫名,拍拍她:“奶奶,我們先回屋去吧?”


    薑秀才也過來想推她回去,女人突然一抬手,臉上的表情和聲音一瞬間無比嚴厲:“都什麽時辰了?你還磨磨蹭蹭作甚?”


    薑秀才一愣,女人就一把拽住他的手往外走,薑秀才想掙脫,但那女人的手勁似乎很大,他一點反抗不得,就這麽被扯著走,養娘和趙家小廝幫忙去勸解也無濟於事,薑秀才一邊慌裏慌張一徑地問:“娘子,你這是要去哪兒?……你這是作甚?”


    女人拖著薑秀才出了院子就朝一個方向走,完全不管不顧他的追問,這時就連趙大爺和譚大夫帶著幾個提燈小廝也從那邊趕來,可他們看到女人衣衫不整的樣子,幾個大男人就都不好去攔她的路,隻有桃三娘幫著養娘邊攔邊勸,一行人就這麽拖拖搡搡、鬧哄哄地去拐出這條路,到了一爿院子,那裏原來就是薑家廚房!我昨夜被狗撲倒昏迷了以後,糊裏糊塗之中神識曾隨它來過這裏!


    我驟然想起昨晚的一幕,還有灶膛裏冒出詭異藍火的情景,這薑家娘子究竟為何要來這兒?


    廚房裏一如昨夜的灰燈冷灶,薑宅裏相連的幾處院子不多也不甚大,且到處靜悄悄的,想是梅香那幾人被帶走後,家裏除了養娘和看門老漢,也就沒別的下人了。薑家娘子把她相公一直帶到廚房門口,便自己一頭衝進裏麵,整個人伏在灶前的地上,趙大爺一手奪過身邊小廝手裏的燈去照她,與呆若木雞的薑秀才麵麵相覷,都不知道她在做什麽。隻見那女人的頭都快伸進灶膛裏去了,勉強用一隻手在灶膛裏不斷扒拉,她的動作讓我想起昨夜那隻狗,可這會兒再沒看見它,隻有這女人在重複它昨夜的行徑。我不禁驚呼道:“這裏麵有雞骨頭!昨晚那隻狗也刨過這裏!”


    眾人聽了我的話,但女人不顧周圍人的驚訝和阻攔,赤著手先是一把一把撥出灶裏的柴灰炭屑,直到黑糊糊地堆在地麵一灘,然後她又在這一堆灰渣滓裏翻找,果然揀出不少瑣碎的小骨頭,似乎因為被燒過,這些骨頭有的發白,也很脆,輕輕用手一撚就散開了。


    薑秀才驚呼:“誰放的雞骨頭?”


    那女人雙手髒兮兮地拿起這些骨頭,說話卻是個老者的嗓音:“這些都是被她們埋在灶膛灰裏的……兩隻雞生劏取血後連毛也不拔就藏在這裏!”


    薑秀才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兒,旁邊趙大爺把燈籠湊近了仔細看:“為何要把雞藏在這兒?”


    養娘則好像恍然大悟一般嘀咕起來:“就是自從上回丟了雞以後,這爐灶裏生火就總也不旺,大家都以為是柴濕……現在我們煮什麽東西能用小爐的都不使這大灶。”


    養娘的話還未說完,那女人又像方才一樣,全身一軟歪到一邊去,然後隨即再像抽了風似的全身一震醒轉,看著眼前情景,臉上神情立刻換成一副哭喪相,一邊轉過去慌慌張張的朝灶台跪著磕頭,一邊哭著說些諸神仙恕罪、祖宗恕罪,再不敢拿血腥汙穢神明之類的話,哭了一陣,又開始大叫,身上左躲右閃,連連告饒別打了,我們旁邊的人都看得驚詫莫名時,她突然過去抱住薑秀才的雙腿:“相公、相公,我都說吧……娘是被我加了藥……但我不是存心讓她死的,她得曆節病要服烏頭湯,我在為她熬藥時另把烏頭加了量……隻加過三次,可不曾想她就……原本隻是我一時之氣糊塗迷心,想讓她多在床上躺臥些日子罷了。相公!我真沒有殺人的心哪!這白胡子老鬼日夜跟著我,要我把這事說出來不然就把我打死……相公,我都說給你了,救我!”


    薑秀才臉色青白,若不是趙大爺和他的小廝在身邊扶著,早就癱倒在地,聽了女人的一番話,他的雙目都僵直了,半張的口什麽也說不出來。趙大爺也急得在那兒跺腳說:“薑兄,怎麽辦?”


    女人猶在地上左躲右閃苦苦呼疼,似乎她口中那個白胡子老頭還在那兒打她,我正被這女人的癲狂模樣嚇壞了,腳下不由己地一直往後退,也不知怎麽就引得女人注意到我,她一手抱著薑秀才的腿一手指著我:“歲供糖?……你拿著的是給灶神的歲供糖!相公!祖宗爺說要你我拿那盒子裏的東西給灶神,誠心誠意祈求神明饒恕……”


    趙大爺也疑惑地看著我道:“你拿著是什麽?”


    我看看桃三娘,結結巴巴地說:“是、是三娘做的糖食。”


    趙家小廝也搭腔:“下午少奶奶說想吃歡香館的糖食,讓我去叫老板娘做來的。”


    那女人在地上連跪帶爬地過來,從我手裏接過兩個包袱,將裏麵一份一份的糖食小心翼翼地端出來,口裏念叨說:“是了,是了,給灶神的歲供糖就是這……”


    那一直沒有回過神的薑秀才,這時終於醒味來,他想起了什麽,過去一把抓住那女人的雙肩:“你在娘的藥裏做手腳了?那雞也是你讓人殺的,然後找緣由載到梅香身上?你怎能這麽做?你怎能這麽做?”


    那女人猶在仔細地查看一份份糖食祭品,對薑秀才的話置若罔聞,被他抓住搖得厲害了,就才把目光轉回他臉上,隻是訥訥地問道:“相公,要供給灶神了……祖宗爺說,我把剛宰的死雞汙穢埋進灶膛裏,是對灶神的大不敬,灶神大怒,上天庭要減你我一紀的壽……所以他要你和我一塊去磕頭,給灶神磕頭,請他老人家饒恕。”女人絮絮叨叨地說著這話,薑秀才卻仍在追問她為什麽要害死娘親、栽贓梅香,兩個人都跟對方各說著各話,完全是死擰著糾結不開。


    趙大爺實在看不過眼,走過去朝兩人大吼一聲:“別吵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然後一把拽住薑秀才的衣領:“薑兄,這事蹊蹺,你先前不也說夢見自稱祖宗太爺的白胡子老頭拿拐杖打你麽?現在嫂子同樣碰到了這樣的怪事,而且折磨得她說出這些實情,或許冥冥之中神鬼有知,真的不能置之不理呀!”


    薑秀才被他的話嚇住了,低頭看女人手端著一碟糖食正用祈求的目光看著自己,沉吟了一下,他起身又走進廚房,看著地上那堆摻雜了雞骨頭的灶灰,再看看灶台旁邊的牆上所貼的那張灶神像,那張紙還是舊的,看樣子他們家今年還沒祭過,薑秀才歎了口氣:“娘生病的時候,你幾乎不會去替她煲藥,都是梅香在做……那回你和娘慪氣,之後卻爭著要替她老人家煲藥,還說是你後悔頂撞了她,所以親手煲藥贖罪,我想你是良心發現了,卻不曾想你竟如此不知悔悟!娘死後,你又一直把梅香視如眼中釘,我敬你是妻,小事也都不與你計較,可你……”說到這兒,薑秀才雙膝跪下,朝灶神像磕了三個響頭,又叫趙家小廝去給他拿筆和紙,女人也抖抖索索地過來,把幾碟糖食擺在灶台上,跪下一並磕了三個響頭,養娘去廚房的櫃裏找來酒和杯子,薑秀才給三個杯子倒滿,然後一一向灶神祝禱,灑完最後一杯酒時,說來也神奇,就在這三杯酒灑完,那灶裏倏忽一下迸發出一股淡藍煙幕似的火焰,牆上貼的灶神像也頓時化為紙灰飄散殆盡。


    那跪著的女人一瞬間才終於完全清醒過來,抬頭四下裏張望:“這是哪兒?我怎麽會在這兒?”然後看看薑秀才,一臉迷惑道:“你這是做什麽?”


    薑秀才不做聲,這時趙家小廝拿來了筆墨和紙,薑秀才突然一手拉起她:“跟我走!”說著,就像方才那女人強行拉他來廚房一樣,這回輪到他拉著女人往外走。


    那女人又驚又怒,尖聲喊道:“你要去哪兒?你想做什麽?放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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