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好氣地問:“又幹嘛?”


    我指指掉在遠處地上掉了的傘:“幫我……撿下。”


    “嘁!”小武嘴巴上雖然這麽說,但還是過去幫我撿了起來,他力氣挺大的,身上背著我好像完全不費力氣,一手打著傘,一邊走路也並不避忌腳下的水坑,反倒像是玩兒似的,用力踩著水,從這裏一步跳到那裏,十分輕巧。


    直到把我帶回竹枝兒巷口,到了我家門前,我沒敢進去,就讓小武把我先帶到歡香館。


    桃三娘不在,何大指了指周老榆家的方向,看來是跟著香姐過去了,店裏這時正好沒客人,李二去給我端來炭火盆,撥旺了讓我烤著,何二則去廚房裏給我煮薑湯,何大則拿來仔細看了看我的臉色,問小武:“你們剛去哪了?”


    小武翻了個跟頭跳到一張何大剛擦幹淨的桌子上:“去看那吊死鬼了。”


    何大的臉色陰沉下來,但他沒再多說什麽,不多一會兒,何二就端著薑湯出來,他從何二手裏接過碗,走到飯館門外,從那剛剛長出新葉的核桃樹上摘下兩片葉子放進碗內,回來之後遞給我:“全部喝下去吧。”


    我全身抖得厲害,差點連碗都接不住,雙手捧著,小心翼翼地放到嘴邊,看著那兩片葉子在湯麵上漂浮,來回打轉,便閉上眼一口氣全部喝了下去。


    隨著肚子裏不知哪來一股熱氣,一下子散到全身手腳,我感到臉也發紅發燙起來,身上也不冷了,“嗶嗶啪啪”的炭火烤得衣服鞋子發出陣陣水氣,我用手撥了撥頭發,剛才也是淋了雨,娘說這樣以後容易頭疼。


    全身緩過來了,我忽然才發現店裏竟然彌漫著一股很香的肉味,我用力吸吸鼻子,問何二:“何二叔,廚房裏煮著什麽?”


    何二淡淡道:“鴨子,方才老板娘裝了一罐送去周家了。”


    我心裏壓不住地感到好奇,桃三娘居然這個時候去送鴨肉?我站起身,手腳這時已經恢複力氣了,身上烤幹得差不多,再不感覺到冷,我看看屋外麵,大雨在不知不覺間已消停下來,隻剩下淅淅瀝瀝幾點落在地上的水窪,顯出小小的漣漪。


    小武看出我的心思,跳到我眼前:“怎麽?還想去看熱鬧?”


    我被他戳穿了想法,不禁大大白了他一眼:“要你管!”便拿起我的傘跑出門去。


    ※※※


    當我走到周家門外時,就聽見那屋裏傳出一陣響亮的孩兒哭聲,屋裏頓時有人大喊:“生了!生了!是個男娃娃,總算母子平安!”


    住周家隔壁的王家嬸娘也從自家院子裏跑出來,急匆匆地問:“呀!生啦?生啦?”


    我走到周家門口,隻見香姐站在門首外但背過臉去,我卻已經看見她淚流滿麵,紹興婆子則送了桃三娘走出來,喜氣洋洋地說:“那小崽子怕是嘴饞咧!聞見你的鴨子肉香,他才肯跑出來的,話說你老板娘的手藝可真是名不虛傳啊。”


    桃三娘笑著擺手,說一些客套話。正好一抬頭看見我:“誒?月兒你怎麽也來啦?”


    我笑嘻嘻道:“來問香姐要紅蛋吃呢。”


    香姐聽見我說話,不由轉過來看著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桃三娘和我一起走出巷子,她告訴我,那吊死鬼便是香姐的娘,她死去也有七八年了,據說那時候周榆有一次看見她去菜市雜貨鋪子裏買東西,進去半天沒出來,那家店老板是個出了名的愛送別人小媳婦東西,用以來勾搭人的,於是回來就與香姐她娘大吵了一架,不但把話說得又難聽又重了,還掄棒子把香姐的娘一條腿打得幾乎要折掉,香姐的娘性子很烈,當晚想不開,便拖著一條瘸腿硬是跑到那偏僻處找一棵樹吊死了……想不到事隔這些年,她的怨氣都沒消,在興兒姐要生產的時候她回來現身作祟,把她上吊死的麻繩放到產婦的床下,幾乎就要害他們兩條命,是香姐察覺了,第一天晚上她就拿了麻繩跑出去,是到她娘吊死的那棵樹下去,原本想用自己的命抵給她娘,可那吊死的厲鬼縱然再大冤屈,也不會殺死自己的孩子,所以就收回了那繩子,也因此香姐在被人找到的時候,脖子有勒痕,卻沒看見繩子……桃三娘明的是拿了一砂罐裝了鴨肉給周家送去,但暗的,她一去到,那吊死鬼便不能再作祟了,似乎也多虧了香姐一徑對她的苦苦哀求,她最終才放棄了殺人的惡念,回到她該去的地方……


    走到我家門口時,屋裏又是我弟弟的一片哭聲,我爹好像都要被他吵得沒輒了,一個勁兒在那喊:“小祖宗!”


    我不由得覺得好笑,桃三娘摸摸我的額頭:“晚了,快回家去吧。”


    “嗯。”我點點頭,臨進門的時候,我想起了小武,但是朝歡香館張望了一下,卻好像沒看見他那個愛動愛跳的身影了。


    烏龜就趴在我家的屋簷下邊,正抬著頭半眯著眼睛看著我進院子,看它那樣子,連龜殼上都濺滿了泥漿,不知道是不是到菜地裏打滾去了,我把它抓進屋裏,恐嚇它道:“再把自己弄得這麽髒兮兮,我就把你燉一鍋湯給我娘喝。”


    四、青柳芽


    脆生生的蘆蒿用素油清炒就很好吃,野芹則滾鹽水略焯配薑、醋、麻油拌,香椿到了暮春時節已末,但取那半老椿頭陰幹切碎,微炒磨末裝瓶罐,倒滿小磨麻油封固了二十日,做椿頭油調味使用,仍是香氣絕好。


    四月當新的蓴菜,加入肉絲、香蕈、魚肋、豆粉做羹,才是美妙,不過大多數客人寧願點一碗蛋花湯便了事。


    歡香館一如常日地客流來去,平和安定。


    說起來,在柳青街靠近小秦淮橋畔的一處地方,有一幢閑置了二、三年的門戶,從外麵圍牆看院子並不大,但有一幢二層高的小樓,聽說屋主人早已全家搬到高郵去了,隻留給本地的親戚打理,可惜一直也沒賃租出去,這清明才過兩日,這天忽然看見一輛騾車拉來了許多東西,幾個丫鬟婆子在那門裏進進出出,似乎有人搬進去了。


    幹爽的日子,傍晚雲霞滿天飛,兩隻黑頭黃羽的雀兒在核桃樹一根高枝上築了新巢,我抓了一小把黃米,在樹下攤開手掌高高舉起,想讓它們來吃,但我站了半天,它們都視若無睹。


    “鳥兒天性怕人。”一個聲音柔柔地在響起,一陣清涼的晚風拂麵,我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我循聲望去,竟有一位好像畫上的女子站在我麵前——


    一根木簪挽著輕雲似的發,身穿柳煙絮色的襦衣,腰係玉環珞節,著荷葉形色的裙,她的唇色略有點白,素淨的麵上帶著一抹淺笑看著我,我卻呆了。


    她走到我麵前,從我手中拿起一小撮黃米,隻見她抬起的手臂上袖子滑落一些,雪白之上生出一顆殷紅滴血般的砂痣,風把頭頂的葉子吹得“沙沙”地響,小鳥低下頭來,似乎這才看見樹下的人給它們食物,發出幾聲悅耳的“啾啾”叫聲,拍起翅膀便落到女子的掌上,毫無戒備之色地開始啄食米粒。


    “啊?”我更加驚異地瞪大眼睛。


    女子待小鳥吃完了手上的米粒,才動了動手指,小鳥重新飛回枝頭上去了。


    “姑娘,進去吧?”


    我這才發現女子身邊還跟著一個丫頭,她的模樣比我也就略大兩歲,個頭比我高些,粉色的緞帶束著烏青雙鬟,俊秀的瓜子臉上,神情也一如她侍奉的主人那樣恬淡而沉靜。


    女子抬頭看看店門首的招牌:“這裏便是歡香館?與我想的有些不同。”說著,她便舉步跨過門檻走進店去。


    女子身上的香味似乎在我鼻間久久不散,我怔住好一會兒,隻見店裏吃飯的人們看見那女子進入,麵上也都無不顯出同樣的錯愕,桃三娘迎了出來:“這位姑娘裏麵請?”


    紫衣丫頭道:“可有僻靜的位置?”


    桃三娘點頭笑答:“有的,這邊請。”


    歡香館裏惟一一處僻靜點的飯桌,設在靠圍欄窗台下,桌子較大,是從前那位特別講究排場的元老爺來歡香館時吃飯愛坐的地方,我跟進來,故意搶著去幫忙擺碗筷,卻一邊還在偷眼看那女子。


    女子對桃三娘說,她與一位客人約好了要在這裏見麵,她對吃的並不講究,一壺暖茶、一碗蓴羹、一碟青團,紫衣丫頭名叫菱兒,手提一個食盒,裏麵不知道裝著什麽,又拿出一盞像是一彎船型的風燈,點著了擺在窗台前,燈裏燃的燈油與一般的似乎也並不一樣,微微的會冒出一絲溫熱的香氣。


    桃三娘在乍一看見這盞燈時,臉色有些異樣,但很快又沒事一樣忙別的去了。


    我回了家一趟,剛滿月的弟弟正在睡,娘在給他縫肚兜,爹不在家,因此我又折回歡香館來,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其他客人吃完飯就陸陸續續走光了,惟有那女子還在,她等的人也一直沒來。


    桃三娘頓了壺梅茶拉我坐下閑聊,我卻有點心不在焉,心裏總在猜度著那位美麗女子究竟在等著什麽人。


    就在這個時候天公不作美,屋外忽然響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聲,我望出門外,街上似乎彌漫起淡淡的夜露,夜色一下子變得更深了,我剛想為那位等人的女子感到惋惜,卻不經意聽見桃三娘嘀咕了一句:“客人要到了。”


    遠處有一點燈火,是有人正提燈往這邊過來,何大和李二走到店門口擺出迎接的架勢,待燈慢慢靠得近了,我才看清,是個提著與菱兒手裏一樣船型風燈的白衣少年,他為一位身穿白色緞衣的華服男子引路,雖然天下著這樣細密的小雨,男子卻並沒有打傘,我愣愣地又像剛才那樣看呆了,因為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男子,他不過二十餘歲的模樣,神態卻如此安定而從容,麵帶溫和可親的笑意,走進店來,我下意識看到他的腳步,他穿著一雙繡著金絲的皂靴,明明走過外麵濕漉漉的街道,卻絲毫沒有沾上一點髒汙泥水,甚至走過的地麵,沒有濕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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