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時候,通往屋後那道縫隙,乃至延伸至院子裏的一道,會生出一行銀色的穗杆,太陽出來的時候,它們又神秘地消失;而沿著圍牆的陰影裏,生得仿佛黃藤一般模樣的精魅,無聲無息貼在上麵,起初我以為它們真的是地錦的藤,可走近一看才發現它們沒有葉片,根須似的尖足牢牢抓住磚縫,小武告訴我,它們都是隆冬將至所以容易枯萎的精魅,而在這裏感應到井龍神的靈氣,因而才聚攏來的,對人無害。


    小武——?


    那天我從屋裏走出來,看見他坐在落光了花、葉的木蘭樹上,他起初卻以為我看不見他,當他見我抬頭一徑在看他時,才對我悻悻地咧嘴一笑,我並沒有覺得意外,隻是問他:“你淘氣,就不怕摔下來?”


    他兩條腿在空中晃來晃去,那根纖細的樹枝卻好像完全沒受到重量似的,在風裏輕輕搖擺:“我才不像你,笨手笨腳的丫頭。”


    天藍藍的,很高,飄著幾把雲絲,淡淡的風吹著走。我才不搭理小武的話,而是仰頭對著天空深吸一口氣:“嗯,今天天氣又很好。”


    小武看著我,忽然笑了:“丫頭,你早就知道了?”


    我點點頭:“若不是看見你跟著我到了這家,我也不會想到……一直以來,看不見烏龜的時候就看見小武,也許小武就是我的烏龜變的?”


    小武聳聳肩,大大伸個懶腰仰躺在樹杈上,望著天:“嗯……今天天氣的確又很好。”


    ※※※


    不知不覺,秋去冬來。


    我在嚴家一切漸漸熟悉了,每日除了忙完份內的事,也開始多學著做些針線活。韓奶奶的腿已經好了,但終歸還是落下毛病,走路不那麽利索了,卻還是每日在屋子、院子的裏裏外外張羅忙碌。


    “小雪”這日晨起,天色驟然陰沉,沒有下雪,而是飄起了綿綿密密的小雨。


    韓奶奶打發我到她家去拿點東西,我就出來了。韓奶奶家住在嚴家的側門外那條巷子裏對麵的一戶,玉靈婚後便不大進嚴家做事了,踏踏實實在夫家每日幾乎足不出門,我也好些天沒看見她,怪想念的。


    打著傘走在濕泠泠的青磚路上,我冷得嗬出一口口白氣,正低著頭走,忽然聽到一個清悅的歌聲:“稻兒葉青青、稻兒葉黃,桂子兒落花樹娘娘……”


    這是我從未聽過的歌,但不知道為何,它字字我都聽到耳朵裏,脆生生的聲音很好聽,我循聲望過去,街角那邊牆根下站著個手裏拿著球的女孩子,她唱一句,球就在手裏拋一下。球很輕,應該是藤編的,而那女孩身上則穿著件白色的一口鍾罩袍,腰上綁著同樣藤黃的腰帶,年紀看來比我略小,額前有一行整齊的劉海兒貼著,她似乎知道我在看她,便也抬起目光看了我一眼,我頓時怔了一下,這女孩長得煞是標致,黑黑的長眉、彎彎的鳳眼,臉色很白像是塗了粉,嘴唇鮮紅的,頭發卻沒有梳雙椎,而是像那些姑娘姐姐們一樣在頭頂纏了幾色緞帶,編成環髻,剩下的則束成一綹兒斜在肩上,身形十分嬌小,看上去粉妝玉砌的一般。


    隻是,她的目光如此沉定而冰冷,好像直看到我心裏去了,我有點吃驚,再仔細看去時,隻見她沒穿鞋子,這麽冷的天竟打著一雙赤腳站在濕地上,我陡然全身不自禁地打一個寒顫,這時我旁邊恰好走過一個人,我沒看到他,他也捧著東西低著頭走,我倆差一點就撞在身上,幸好這人反應快,一下側身讓開了,手裏的東西才沒碰到,我嚇了一跳,原來是菜市裏賣魚的李成的兒子,他爹管他叫扁頭,他也就比我大兩歲的模樣,這會兒手裏捧著的是盛著兩尾活魚的水盆,看樣子是往哪家送魚去的。


    我趕緊往後退了一步讓他過去,不敢說話,他則沒好氣地瞥了我一下,繼續往前走了。這麽一嚇,我再看方才那女孩站著的地方,那裏已經沒有半個人影了。我心有餘悸,怕不是又看到什麽本不該看到的東西?


    到了韓家,院子裏有個姑娘在洗衣服,我認得她是玉靈的小姑子,閨名英兒,她看見我就笑道:“玉靈姐出去了,好像是去柳青街歡香館,說是找那兒的老板娘有什麽事,你白跑這一趟了。”


    我說我隻是幫你家老大人來拿藥的,她就洗了手引我進屋,一邊跟我發牢騷:“我哥又去莊上了,聽說今年收成真不好,糧食本就不多,收到倉裏還黴了一半,鄉下鬧老鼠,北方不太平,好多人往南方來逃命……”


    我最近都待在嚴家裏,外麵的事都很少聽說,所以搭不上話,隻好笑笑。拿好了東西,我正要告辭,就見門外玉靈提著大大小小的包袱,神色驚慌地撞進來:“光天化日的就敢打死人了!”


    “嫂子,出什麽事了?”英兒嚇了一跳,趕緊過去接過她手裏的東西。


    玉靈拍拍胸口:“咳,真嚇人呢!那些人在外麵打架,就那邊街口,有個老頭怕是要死了……”我也嚇了一跳:“啊?誰要死了?”玉靈這時才看見了我:“月兒你來了?你先別出去,外麵……”她心有餘悸地指指門:“嚴家那兩個新來的怎如此強橫?在那追著趕打幾個花子,把人家的碗也砸了,頭也打破了。”


    “嚇!”英兒皺眉道:“嫂子你說的新來的,怕不是那姓麻,叫麻刁利的?”


    玉靈點頭:“就是他了。”


    “呸!那廝也就是這樣貨色罷了。”英兒啐了一句,正要把她的包袱拿進屋去,玉靈又叫住她:“是了,月兒你在剛好,方才三娘讓我帶了點心給你。”


    “哦?又勞煩三娘掛心了!”我頓時雀躍起來。


    玉靈把一個包袱攤開給我看:“這一包是菊花餅,這一壺是鬆花酒。三娘說吃這菊花餅,專為防病祛穢的。”


    “太好了。”我一把接過來,可玉靈卻麵有難色:“我今日去找她,本為請她教我做北方那邊羊羔酒的法子,可她卻勸我說這兩年都流年不好,不若多省些糧食留待將來用……她有些話我實在不懂,糧食耗了不過再種,竟至於要連做酒的米也省?”


    我訕笑道:“我也不知她的話什麽意思。”又耽擱了一下,我才走了,出到街上,倒不見玉靈說的被打的花子,遠遠隻看見麻刁利等幾人站在那邊叉著腰大聲說話,我進嚴家以後就再沒與這人對麵過,隻是聽說他做人活絡,不知怎麽嚴大爺就特別看重,有事都叫他遞送奔走的。


    一陣冷風把幾絲雨粉吹進我的脖領裏,我縮了縮肩,腳上忽然踢到個東西,發出“砰啷”一聲,我低頭看去,竟是個破了邊的粗瓷碗,被我踢得正打著轉。我四下裏望望,心想莫不就是剛才玉靈說的那些花子丟下的吧?這碗不要了?


    我略一遲疑,也就沒放在心上繼續走我的路,耳邊不經意間又聽到來時那陣兒歌聲:“稻葉兒青青、稻葉兒黃……”


    我疑惑地望去,附近並沒有那女孩兒的身影,就看見那個藤編的球不知從哪滾了出來,碰在一塊凸出地麵的石頭尖尖上,就猛地被拋起來一二丈高,然後落在地上,再輕盈地彈飛起來,半空中順勢落在嚴家的一麵牆頭上,輕輕蹦了一下,就一下便落進嚴家的牆裏麵去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藤球飛進嚴家,差點驚叫出聲,連忙定了定神,四下裏看看,幸好沒人看見我。


    回到園子裏,韓奶奶正在煮熱梅茶,我放下手中的東西去幫忙,她擺擺手:“少爺早上起來就打了幾個噴嚏,我說他是受風寒了吧?這會兒就嗓子悶了,還強撐著……你也是的,你該給少爺披那件大氅,他嫌累贅你就多勸兩句嘛,這毛雨針針的天,最傷人元氣……是了,你到廚房去,今明這兩天叫她們就別端帶雞鴨的菜來,蛋也不能吃,你給少爺做些清淡小菜,他愛吃你做的……送粥罷了。”


    “是。”我不敢多說什麽,就打了傘拿上空食盒去廚房,給廚下的人傳過了話,那位李嫂正在砧板上將一隻肥雞起骨,聽見我說的話,她就冷哼了一聲,雖沒說什麽,卻和旁邊切菜的婆子對視一下翻翻白眼,我隻好裝作看不見。


    廚房裏現成的有冬瓜,這時節經過霜的冬瓜皮上白如粉塗,瓜肉肥厚,正好拿它做菜,還記得以前曾聽桃三娘說過,這種經霜冬瓜的籽更是好東西,拿它炒吃竟可惜了,有藥方說拿這白冬瓜仁五兩、桃花四兩、白楊皮二兩研幹為末,每日正餐食後便服一瓷勺,日三次,一連三十日,女子即可膚容白淨,若想膚澤白中透紅,則隻要把桃花多加少許就可,據說還有人拿白瓜仁直接研末做麵脂藥的,效驗奇妙。


    我把一片手掌大的瘦肉加一點火腿、幾朵泡發的冬菇一起快刀剁成茸碎,加鹽、醬和豆粉拌勻,冬瓜另切成比拇指略大的小方塊,燒油鍋將瓜略炒,然後加水燜一下即盛出,再把菇肉茸加薑末用旺火油翻炒,最後勾芡出鍋淋在瓜塊上。同時,我將豆皮切條約半碗,上鋪一層鮮黃豆醬,再把一塊臘肉切薄片展開在豆醬上,入籠屜裏慢火蒸熟,我正做完這些,就聽見平時專管篩米做飯的婆子在外麵嚷嚷:“你們快、快來幾個人!攔著那些畜生……別進了廚房!”


    李嫂拿著鍋勺衝到門邊看:“嚇!它們要往院子裏跑了,你們快攔住!”


    院子裏頓時亂成一團,我還得看著蒸菜所以沒動,就聽外麵那些人拿著掃帚到處拍打,今冬的老鼠不知什麽緣故,實在猖狂。


    我提著食盒回這邊院子,途中就看見兩個平時專管掃院子的婆子,拿個耙子在那將幾隻打死的老鼠歸入個簸箕裏,兩人似乎還在商量著等一家裏的老鼠都打完,就拿到哪裏去燒掉,我雖然不怕老鼠,但驟然一日裏有這麽多老鼠作鬧,還是覺得心裏鬧得慌,連忙趕回去,韓奶奶正和二少爺在屋裏說話,我端出菜和粳米粥,就聽見頭頂的房梁上一陣“窸窸窣窣”老鼠跑動發出的聲響,我抬頭一望,果然就有兩三隻拳頭大的老鼠影子在梁柱邊吱溜一下不見了,但另一邊的屋簷裏又傳出另一串“吧啦吧啦”老鼠腳爪踩著木頭奔跑過去的聲音,韓奶奶疑惑地走出來張望:“嚇!今日聽到好多回了,都從哪冒出來這麽多?”


    我搭腔道:“廚房那邊也有,打死好幾隻了。”正說著,外麵就傳來“乓當”一聲,我和韓奶奶立刻出去看,是外間那個小灶上熱的茶銚子翻了,梅茶灑了一地,幾隻老鼠受了驚嚇,四散而去,韓奶奶氣得跺腳:“嚇!這些畜生!”


    我收拾起茶銚,院子裏驟然刮起一陣旋風,我知道是那隻凡人肉眼看不見的黑色大鳥又飛回來了,它張開雙翅的影子像烏雲一樣籠罩了半爿院子的上空,我站起身朝外張望一下,自從上回井龍神荼夼醒來的時候,它曾凶惡地攻擊過我們,但那之後倒沒什麽特別動靜,時而消失幾日,時而飛回來盤桓兩天,又不知去向。這會兒,它好像十分煩躁,不斷直著嗓子發出沙啞難聽的叫聲,翅膀不斷撲動,吹得院子裏的樹枝亂搖晃。


    韓奶奶是看不見那隻大鳥的,她罵完老鼠又埋怨老天亂刮風,不把院子裏的花草都連根拔不可。


    我把怕吹倒的器皿都挨牆放好,就看見方才那兩個掃院婆子走來,說是到各院子來幫忙逮老鼠的,韓奶奶就指給她們有老鼠的地方,我回到屋裏,二少爺端著碗詫異地說:“那隻大鳥看來有些異常之處?老鼠也突然間多了起來,是怎麽回事?”


    我想起方才看見的奇怪女孩兒以及那忽高忽低跳動著的藤球,張嘴正想說這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猛地從外麵蹦進屋裏,就挨著我的褲子邊過,我下意識以為是老鼠,嚇得差點叫喊一聲伸腳去踩,但隻聽“咕呱”一聲,原來是翻著兩個大白眼的癩蛤蟆跳進來了——


    二少爺看見它便站起身:“是魚?大冬天的你怎麽會出現在這?”


    這隻癩蛤蟆就是井龍神荼夼的使者,它的真身本是一條魚,夏日裏它總會化身成一隻癩蛤蟆的模樣在這帶院子裏出沒,但進入冬天後,就現身極少了。隻見它“咕呱”地叫了幾聲,似乎有點著急地在地上來回蹦了幾轉,我疑惑地跟二少爺道:“它這是怎麽了?”


    屋頂的瓦片突然一陣“嘩啦啦”地脆響,不少瓦片順著屋脊滾落,我們以為屋頂要塌了,嚇得都一貓身子,但還好屋裏沒什麽東西掉落,我趕緊走出門外看,韓奶奶還和兩個婆子在院子裏找老鼠洞呢,聽到屋頂的動靜也都朝這邊看,韓奶奶望著屋頂趕緊招手示意我別出來,並喊道:“月兒別出來,小心砸破你的頭!”


    我看不到屋頂的狀況,便問她:“奶奶,屋頂上怎麽回事?”


    韓奶奶和兩個婆子下意識後退著:“有個旋風在上麵刮起來了,瓦片都被它掀起來!”隨著她的話音,又有幾塊瓦片不斷往下滑落,砸碎的瓦片四下飛濺,我仍擔心地四下張望,還好草叢、台階四周都看不見烏龜的蹤影,我縮進屋裏,不少灰“稀稀拉拉”地往下掉,二少爺把魚變的蛤蟆拿在手裏,跟我趕緊又進了裏屋書房,還好屋頂的動靜很快靜止了,想是那隻大鳥已經飛開,我和二少爺麵麵相覷,二少爺懷裏的魚這時掙脫他的手蹦到地麵,我俯身端詳著它:“魚是不是想來告訴我們關於那隻大鳥的事?那隻大鳥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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