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氏為何齊聚長安?那人是誰?又怎會知道這麽隱秘的消息?”


    “這就不清楚了,但那人言之鑿鑿,並說這是為死去的莫氏宗主報仇最佳時機。事實證明他的消息沒錯。圍捕當天……”荊烈目光微微渙散,似乎回到了那日情景,“……一場惡戰,到處是鮮血……我也曾從軍參加過大小數十場戰役,但那一天的場景卻是我永生難忘。羽氏都是些悍勇之徒,誓死不退。而羽之更是全身浴血,身中數箭。長矛戳穿了他的腹部,肚腸流出,卻依然神勇非常,無人敢近身。最終還是他的弟子,冷血十三中排行最末的一人突然背叛,親手將他的頭顱砍下,才將之結果。”


    “那人就是陳六?”


    “不錯,也是當天羽氏在圍剿中活下來的唯一一人。衙門將他帶了回去,百般拷打,他假裝瘋顛,伺機逃走,隱身於市井,直到上個月我才找到他。這貪生怕死之徒為了活命,隻得答應我行刺官轎。原先的打算是無論成功與否,都要殺他滅口,將刺殺的嫌疑轉移到羽氏。沒想到這廝還有膽垂死反撲,又被你將計就計,救下他來。”


    “其實這也是你的破綻所在。”李淳風心平氣和地說道:“馬周曾向我說起過你的辦案手法,稱你是個極其謹慎周密之人,所以才有天羅地網的綽號。但,你要易長史出門誘敵的計劃可謂相當草率,既未多派兵丁保護,也未加以預防,簡直就是故意在製造刺殺機會。人之性情並非一朝一夕能夠改變,這其中的規律甚至比日月潮汐、星辰運行之道還要恒定。倘若突然違反常理,其中必有緣故。反常本身,就是破綻。”


    “這便是你說的因果麽?”荊烈眼中有嘲弄之色。


    “自然還有別的。荊大人可知,李某隨意樓中什麽東西最出名?”


    “桃花釀?”


    “沒錯。”一拍雙手,酒肆主人似乎全然忘了自己處境,顯得甚是得意,“說到釀酒,在下便當仁不讓了。其實釀出好酒,原料與功夫都在其次,關鍵是要有敏銳的嗅覺,何時出窖,如何勾兌,鼻、舌要能分辨出極細微的差別。而這,正是李某所長啊。”


    “這跟我有何關係?”荊烈不耐煩地說道,手中劍又再抬起。


    “說來也簡單,方恪遇刺,他房中有極淡的青蒿氣味,這恰恰是那日上午我在你身上聞到的。正是這絲氣味,讓我疑心到你。其後你提出誘敵行刺的計劃,我便知會了道長,讓他跟蹤官轎。一旦發現刺客,搶在你之前出手。”


    “難道那時你便知道了整件事情?”


    李淳風搖了搖頭,誠懇地道:“李某並無法術,所依靠的隻是一點推測。直到陳六蘇醒後,我才從他口中證實,你便是那凶手。”


    “凶手?”荊烈哈哈大笑,“待你死後,不妨去問問那些死在我手中之人,看到底誰才是凶手!”


    空氣瞬間緊張起來。劍光搖曳不定,窄細的劍尖仿佛一條靈蛇,隨時準備擇人而噬。


    “事已如此,我不得不殺你。”荊烈臉上神色,竟有幾分惋惜,“你其實並無當死之罪,可惜太過聰明。”


    “過獎了,”酒肆主人仿佛不曾看見那凜冽劍光,欣然道:“隻不過我既然如此聰明,怎會不為自己留條後路呢?”


    這一句話出口,荊烈表情突然變了,手中長劍也隨之揮起,劍光如匹練一般向李淳風卷去,卻在未到身前時驀地頓住,渾身顫抖起來,而後仿佛醉漢似地左右搖晃。


    “你!”一陣天旋地轉中勉強用長劍支撐身體,荊烈顯得憤怒而驚奇,“你用的什麽邪術……”


    “不是邪術,是那日我為你用的傷藥。藥是好藥,不過摻上了幾味特殊的佐使之材。三日之內不可妄動力氣,否則便會像現在這樣。”


    咬了咬牙,荊烈道:“你想做什麽?”


    “什麽也不想做,”微微一笑,李淳風又坐了下來,“如此和暖的天氣,隻想曬曬太陽,釣幾條魚。”


    他說的是真心話。空氣中有清淡的花草香,在陽光下懶洋洋地蒸發出來。離岸很近的地方又一次傳來魚躍聲,近得幾乎能感覺到那條冒失的魚在水下搖頭擺尾的模樣。這樣充滿生機的春天,卻讓人心中忍不住地生出安寧幸福之感,仿佛一切都可置之不理,一切都會迎刃而解。但隨即,李淳風聽到身後傳來一點奇異響動。驀然回首,荊烈手中長劍已插入自己胸前。


    “荊烈!”


    青衫男子敏捷地跳起身來直奔過去,扶住了對方,隨即發現,即使是自己也已回天乏術。經驗豐富的捕頭將長劍直刺入心口要害,臉上神情出乎意料,竟是一片平靜。


    “我若不死,此事不止……你……答允我……”


    話說到此,驟然頓住,頭也低垂了下來,緩緩坐倒,從此再無聲息。一隻撥浪鼓從他身上掉了下來,在地上轉了一圈,發出清脆聲響。紅漆的鼓身繪著一對白胖娃娃,看起來圓滾滾甚是可愛,正是孩童喜歡的玩物。想必是做父親的在集市上買來,準備帶給大病初愈的孩子。


    李淳風將那隻撥浪鼓拾起,默然良久。而後開口,向再也聽不到的人鄭重道:“好,我答允你。”


    第十一章 隱事


    灞橋之上,依舊春濃,依舊是故事開頭的兩人,但此刻卻是送行。


    “當真要走?”尉遲方有些迷惑地問道,他對麵赫然正是本已死去的方恪。事實上他們趕到驛館時,刺客尚未到達,於是李淳風讓方恪在帽中襯墊了鐵片,預作準備,詐死逃生,又在荊烈意圖檢查屍體的時候闖入,令其來不及發現布局。除了些微震蕩,方縣令並未受到損傷。但此時危險已過,方恪卻在金殿上主動提出,辭去留在朝中的新任命,遠赴當時處於突厥與唐交界之處的原州。


    牽著馬,沉默地望向一城柳色中的長安城,方恪身上那件綠色官袍迎風而起。他來長安,是孑然一身;此刻離開長安,仍是一身孑然。


    “原州一帶戰亂頻繁,屢屢有突厥犯邊,甚是危險,萬一……”沒有注意到友人神色,尉遲方仍舊熱心誠懇地為對方謀劃。


    “沒有萬一。還記得你我在這橋邊所說的話麽?戍邊抗敵,本是畢生所願。此次赴京,為的就是一展抱負,縱然馬革裹屍,也無悔恨。”


    “方兄果然是大義君子!”尉遲方肅然起敬。


    方恪微微一笑,道:“也是當死之人。”


    “什麽?”


    校尉驚愕地看著方恪,而對方則垂下了眼,神色喟然。


    “尉遲可知道華原當日景象?”不等尉遲方回話,他自顧自說道:“從未見過如此大的雪,從入秋開始,一直斷續下到深冬。我將自己的俸祿全部捐出購糧賑濟,卻是杯水車薪,整個華原存糧已不足萬石。每一天都有人凍餓而死,甚至縣衙門前,也常見到災民的屍體……但,朝廷已在秘密征調糧草,為攻打突厥做準備。一邊是國事皇命,一邊是黎民百姓,我無法選擇,隻有下令將救命的糧食運往京城。”


    “可……可是……”尉遲方張口結舌,“可是聖上不是說你賑濟有功……”


    方恪緩緩搖頭,道:“不,不是。調糧的消息走漏了風聲,城中災民聯合起來,意圖抗捐奪糧。當時華原城中局勢,可謂一觸即發。得到通報後,我便知道在這種情形下,想要將糧食太平運送進京已不可能。三日三夜,我寢食難安,最終定下一個計策,在城中張貼布告,說道要開倉賑濟,但需要招募青壯幫助搬運,這樣一來,那些人便踴躍前來報名。”


    他的語氣平和,卻似乎藏著一種危險,尉遲方隱隱覺得不妥。隻聽他續道:“在此之前我已事先由內線得到企圖劫奪軍糧之人的名單,便按照這個名單取人,將他們召集到米倉地窖中,鎖起地窖大門。另一方麵,則令差衙將糧車偽裝成柴草,悄悄運送出城,如此一來,糧食才得以安全轉運長安。”


    “那麽,那些人……”


    雙目直視,方恪低聲道:“六日後打開地窖,無一存活。”


    “啊!”地一聲,伸手指向對方,卻不知說什麽好。


    “那日地窖中的景象,永生難忘。”方恪目光看向自己官袍下擺,聲音極輕,像是怕驚動了地底幽靈,“那些屍體……你可知什麽叫做死不瞑目?我從地窖之中走過,突然有隻手從屍堆中伸出,拉住了我的衣袍。此人什麽也沒說便死去了,或許隻是回光返照。我卻記住了他看向我那垂死眼神……日日夜夜,仿佛合上眼就能見到。此後,我的官袍上就多了這塊汙漬,任憑如何漿洗,也都消褪不了……”


    定睛望向方恪的衣袍,淡淡痕跡在這一刹那變得清晰無比。天氣雖暖,尉遲方卻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做?!”


    不答反問:“換了你,你會怎麽做?”


    朝廷之命不可違,何況糧食是征召用於攻打突厥。至於災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既然意圖抗捐劫糧,就是反叛,留下固是禍根,殺之亦不為過,方恪的所作所為甚至可以說是盡忠職守。這樣想來,華原之事朝廷也未必不知,對方恪的褒獎並非褒其賑災,而是褒獎他的大局為重、阻止了一場亂象。思及此,尉遲方突然明白了他將方恪離京一事告知李淳風時,酒肆主人那意味深長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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