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尉遲方總算及時想起了李淳風的囑咐,將後麵的話咽了回去,“這個,總之不必擔心,李兄不久便會回來。”


    這句話一出口,頓時連自己也深信不疑,煩惱的心情也毫無來由地輕鬆起來。仿佛下一刻,那青衫男子便會笑吟吟出現在麵前,再無疑慮。


    第七章 死劫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晚風從窗外吹進來,帶著白日餘燼的溫度。桃葉因為幹枯而卷曲著,失去了原先鮮亮光澤。藥爐中的火已經熄滅了,寂靜中隻聽見低沉而急促的呼吸聲。


    男子裹緊了身上氈毯,伸手想要端起案上藥碗,手卻劇烈顫抖著,幾乎將藥潑在了地上。他自嘲地搖了搖頭,將碗放下,凝視著碗中墨汁一般的液體。


    “看來,時間當真不多了……”


    語氣還是一貫的輕鬆,然而聲音沙啞。意識到這一點,酒肆主人自己也忍不住歎了口氣。稍稍平複了一下氣息,再次端起碗,將藥汁飲盡。


    一隻黃雀自桃林深處飛來,選擇在窗前落腳,又好奇地側著頭,向房內張望,尖細的喙輕啄窗欞,發出篤篤輕響。窗內,青衫男子鋪開素箋,取過飽蘸濃墨的筆,低下頭來,似乎在沉思。突然手指一鬆,筆鋒在紙上劃過一道汙漬;人則緩緩伏在案上,再也不動。


    如同有靈性般的風悄悄進入室內,繞著那人轉了一圈,頑皮地將他肩頭亂發一綹綹吹起,又依次放下;黃雀則低鳴一聲,振翅飛入暮雲外。——這一切卻已與屋中人不相幹了。夜色沉寂,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合攏過來,將他完全吞噬。


    香煙嫋嫋,從鼎中升起,形成一片白霧,越發襯得蒲團上的道人仙風道骨,望之儼然,莫測高深。這是幽州大都督府中的一處靜室,王君廓本人就跪在下首,畢恭畢敬,大氣也不敢出。在他對麵,坐著的正是那位許真人。單看麵貌,和所宣稱的百歲相差甚遠,麵龐紅潤,看不到一絲皺紋,雙目微閉,正在入定之中。


    突然之間,道人睜開眼來,拂塵一甩,也沒見他如何動作,周身紅光大起,整個人如同坐在火中。口中念念有詞,拂塵上下舞動,忽地大喝一聲“疾!”一道黃符憑空飄了下來。王君廓早看得眼花繚亂,磕頭如搗蒜。再看許真人,已收了似真似幻的法術,又恢複到先前模樣。


    “大都督前日遭逢血光之災,乃是有小人刑克。見你心誠,又與貧道有緣,這一趟難得出山入世,便與你作個仙法。將這寶符貼身收藏,可保無虞。”


    “遵命!”王君廓如獲至寶,上前恭恭敬敬接了那道符,收入懷中,同時拍了拍手。管家王堯心領神會,立刻端出一隻木盤。掀起木盤上的錦緞,但見黃澄澄的一堆,卻是數十個元寶。金光閃耀之下,許真人閉著的眼也睜開了一條線。


    “這是弟子一點心意,還望笑納。”王君廓誠惶誠恐地說道:“弟子前程,全靠仙長點化。”


    “國公爺果然心誠。眼前小小災劫,有貧道在此,自會無事,不必擔心。”


    王君廓連連點頭,道:“求雨之事,聖上已經允準。但不知仙長可有把握?”


    “貧道所學,乃是玄門無上正法,上可通天地神靈,下可製妖鬼邪魔,符出龍王必至。隻是,那陰陽雙魂找到了麽?”


    “托大都督的福,也是仙長威靈所致,已經有一雙男女自願獻祭。”一旁的王堯殷勤說道,“求來雨露,那可是莫大功勞,皇上定會尊奉仙長為國師的。”


    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道人道:“山野之人,人間富貴早已不在心上。偶然動念入塵世,不過為救濟生靈,豈能道心不堅,再起俗慮,毀了修行?”


    “仙師果然超凡入聖,”王君廓索性改了稱呼,“隻可恨那李淳風,不過是個市井狂徒,仗著有幾分靈驗,幾分虛名,竟敢戲弄於我!早晚落在我手中,便要出了這口惡氣!”


    “旁門左道,不足為慮。”許真人不屑地說道,王堯立刻隨聲附和:“沒錯,那姓李的隻是不入流的妖人,怎能和仙長相比,當真提鞋也不配。”


    這頂高帽戴得受用,道人不禁撚須微笑。就在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侍從的聲音。


    “大都督!寧光寺那裏出事了!”


    寺門依舊緊閉。從門中傳來嘶啞的咒罵聲,和哀哭乞求混雜在一起,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


    “天殺的,快放我們出去!”


    “水……水……給點水……”


    封鎖寺廟已有三日,這三日中,北衙司派遣專人在城中巡查,將病人送到這裏。起初隻是流民,到後來城內居民中也陸續有人發病,疾病蔓延的速度超出預計,寺中病患也越來越多。


    “阿大,阿大!”這聲音尖利,來自寺外,卻是一名老婦,一張臉因為焦急哭泣揉得通紅。忽然跪倒,向守衛磕起頭來,“求求你們,把我家阿大放出來吧!”


    “不行!”答話的正是阻擋尉遲方的那名隊正,是個極其刻板的軍人,“封寺是皇上的命令,違抗聖旨,誰也別想活命。”


    “可是阿大還病著!要是他沒了,我這老婆子還有什麽指望?”


    “那也不行!告訴你,你就死心吧,這病是醫不好的,這裏的人早晚都要死。”


    聞言老婦放聲大哭起來。就在這時,四外傳來更加喧囂的聲浪。數百人從四麵八方蜂擁而至,布衣短褐,多數是這長安城中的平常百姓。隻是此刻,人們臉上的表情並不像平日那樣溫和,而是帶著憤激扭曲的神色,有些人手中還拿著棍棒火把,來勢洶洶,聲音嘈雜,一時卻也聽不清在說些什麽。


    隊正大吃一驚,連忙躍上馬,高聲喝道:“站住,你們要幹什麽?天子腳下,這樣聚眾滋事,想滿門抄斬麽?!”他聲音既高,又穿著官軍服色,人群一時也靜了片刻。然而很快地,七嘴八舌的聲浪席卷而來。


    “怕什麽滿門抄斬,再這樣下去,等疫鬼放出來,長安城裏誰都活不成!”


    “燒死他們!燒死這些病鬼!”


    “對,趕緊將這裏燒了!”


    “再不讓開,連你們一起燒!”


    “……”


    說到做到,便有幾個魯莽人將火把亂扔。先前那名老婦撲了過來,哭叫道:“不要燒,求你們不要燒!我家阿大在裏麵!”卻哪有人肯聽。隱隱聽見門內的哭喊,混著門外的嘈雜,形成一片紛亂景象。北衙司的守衛們起先還盡責驅趕,等到人數越聚越多,局麵難以控製,麵對十倍、數十倍於自己的人潮,守衛心中也生了懼意,一邊急速差遣人稟告上司,一邊加強戒備,將防線縮緊,聚在門前,雙方形成對峙。


    隊正為人倔強,卻忠於職守,一麵在馬上躲閃著飛舞的火把,一麵舉刀威嚇,不提防有人一把扯住他的腿,將他硬生生從馬上拉下來,跌了個鼻青臉腫,手中刀也不知飛到了哪裏。好不容易爬起來,卻發現自己已經獨自一人,赤手空拳地被憤怒民眾包圍,亂石棍棒如雨而下。那邊守衛也發現自家隊正落了單,想要過來幫忙,卻被人群生生截斷阻住。


    正在這危急關頭,有人大喝一聲:“住手!”緊接著刀光一閃,兩條木棍立刻斷成兩截,飛上了天。死裏逃生的隊正連忙爬起,抬頭一看,馬上那人身材高大,眉目英挺,正是尉遲方。手中寶刀閃閃發亮,神威凜凜。見他遲疑,校尉喝道:“還不快跑?”一言提醒,隊正象得了救命稻草一樣倉皇向守衛那邊奔去。


    第八章 民變


    眼前情景已可稱之為民變。尉遲方圈轉馬頭,高舉寶刀,喝道:“都給我住手!”


    尉遲恭是李世民帳下第一猛將,尉遲方雖年輕,自小與叔父一起,耳濡目染,頗有處變不驚的大將之風。這一聲使足力氣的大喝,便如半天中打下一個霹靂,讓人群靜了下來。


    “封鎖寧光寺是聖上的旨意,誰敢借機生事,就是違抗聖旨!你們是聽了誰的教唆,來這裏燒寺?趕緊退開!”


    有些膽小的人向後退了幾步,但看人數眾多,又收住了腳步。更多人則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起來。為首一名魯莽青年揚了揚手中火把,道:“聖上?這瘟疫是天降的禍害,聖上也沒法子。終南山的許真人說了,要是不把瘟神除掉,大夥兒就等著一起死吧!”


    “什麽瘟神?”


    “寺裏這些人全都被瘟神附身了,這場瘟疫就是他們帶來的。瘟神要替身,死了一個,就會找上更多人,除非燒了寺,讓那些惡鬼沒地方安身,咱們才有活路。”


    “胡說八道!”尉遲方忍不住惱怒,“這裏封鎖的都是和你我一樣的人,隻是得了病,哪裏是什麽瘟神惡鬼!聽清楚了,統統回去,莫再胡鬧!”


    “讓我們回去,那些當官的又怎樣?”青年滿臉不屑神色,“我表叔就在東門守城,聽他說,前幾天劉太醫、高尚書都偷偷把家眷送出城了,卻把我們關在城裏等死。他們的命是命,我們的性命就不是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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