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唯獨愛情可以成全,不可承讓。以“你若美好,我便安然”為常態,無論是身沐愛河中,還是在追愛的旅途上,都不妨做一個清醒者,不愧舊人,不負來人,懷揣真誠對待生命中的每一段時光。


    當韓逍得知紮姆朵兒即將出嫁的消息,內心驟然被喜悅感充滿。


    “韓哥哥,你可必須、一定、堅決、確保要來哦!”紮姆朵兒發出懇切的邀請,那語氣就好像韓哥哥若不到場,婚禮就沒法順利進行下去似的。


    “嗯,拉鉤!”韓逍用力地點著頭。紮姆朵兒是個百裏挑一的好姑娘,他由衷地希望她有一個幸福的好歸宿。更重要的是,身為“姐夫”總該有那麽點責任去見證妹妹的好日子吧。


    風輕雲淡,天氣晴朗,真是個難得的好日子。


    紮姆朵兒的婚禮就在這一天,為了傈僳寨子裏的“黑珍珠”出嫁,天公也作美了。韓逍事先已知道紮姆朵兒要嫁的去處在貢山縣城,可他還是起了個大早,轉彎趕來了紮姆朵兒的娘家。背上送給新人的禮物,趕去傈僳村寨的路上,心情很不錯。


    這會兒,韓逍曾住過的阿納姆姨媽家的院落裏,已經臨時搭起了土灶,柴火正旺,鍋裏熱水沸騰,幾個小夥子正從圈裏拉出一頭大肥豬準備宰殺。院裏院外,一派忙碌景象。多日的陰雨讓深山裏的村落顯得不那麽容易晾幹,喜慶正在上午的濕氣裏四處彌漫。


    韓逍被阿納姆姨媽請到竹樓裏的時候,紮姆朵兒正在外麵做一件很神秘、很莊重的事,傈僳姑娘成婚前必須經過的一道儀式——刮臉。據說以前傈僳姑娘出嫁前刮臉要選在大山深處的密林裏進行,主要是為了避開外人,尤其是男性。


    快近中午,紮姆朵兒在舅母和幾個姐妹的陪同下,從村外的樹林裏回來了。她們已經給新娘行完了儀式。


    親朋好友陸續來了不少,加上同一個村寨的鄉親,阿納姆家的竹樓外已經圍了好多人。見幾個姐妹簇擁著新娘開始精心打扮,便都哄鬧著,想上前來觀看。


    娃拿扒是婚禮的證婚人,也是主持人,開始前後奔忙,招呼賓客坐入送親酒席。新娘家送親的隊伍準備要向男方家進發了,隨行的樂師們也吹起蘆笙。按傈僳族的鄉俗,女方家招待賓客一般都是草席宴。紮姆朵兒由姐妹陪伴待在房間裏,舅母開始幫她洗臉洗腳。


    據說,新娘洗過的水也有講究,要潑灑在姑娘房間的地上,以示吉利。洗漱完畢,紮姆朵兒換上了媽媽親手縫製的繡花衣裙,穿戴整齊,由伴娘陪同坐在閨房門旁的草席上接受來客的祝福。


    這時,韓逍才有機會來到紮姆近前。他原本有滿肚子的祝福話要說,可麵對紮姆朵兒的時候,卻又不知該講什麽了,隻笑嗬嗬地把自己的禮物遞給了過去。而一身傈僳新娘裝扮、格外明豔照人的紮姆朵兒,此時此刻的性情似乎也不同以往,似羞似嗔,褪去了幾分率真,又增添了幾分含蓄,隻剩那水靈靈的一雙大眼睛一如既往地透著欣喜與嬌俏。她滿含深意地望著韓逍,點了點頭。旁邊的姐妹也容不得客套,嬉鬧著把韓逍推搡到了門外。


    盡管韓逍也不算娘家親戚,可還是被安排在了送親的年輕人當中,他心裏非常樂得擔任這樣的差事。


    說到以前,傈僳族婚嫁時的嫁妝十分簡樸,往往隻有一件長衫、一方長頭帕和一床被褥。而現在,生活方式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嫁妝也豐富多了。除了傳統的嫁妝外,還增添不少新潮的物件,有新房的裝飾品、沙發、組合家具什麽的。


    敬神祈禱過後,要請男方迎親的客人吃飯。這期間,紮姆朵兒的伴娘、嘎瑪(傈僳族的山歌手)要和娃拿扒(傈僳族證婚人)、阿巴莫對山歌。嘎瑪唱的是《婚姻調》:


    父母養育女兒啊多艱辛,


    新娘啊年幼無知不善理家喲,


    拜托男方家喲多體諒;


    娃拿扒以歌作答:


    女方家的人請放心,


    別舍不得新娘離家,


    女兒雖然離開了娘家,


    但心裏還是想念著父母……


    山歌你訴我答,歌聲婉轉而真摯,那些簡單又動人的詞句回蕩在耳邊,讓人聽來仿佛有巧力輕觸心尖,不是新娘本人也會無端生出落淚的衝動。


    唱完了歌,娃拿扒催促再三,紮姆朵兒才依依不舍地叩拜了父母,在葫蘆笙手的領親曲中緩緩啟程。紮姆朵兒在舅母的陪同下走出堂屋門,葫蘆笙手和送親的姐妹又返回堂屋手牽手跳起領親舞。


    按民俗,送親的時候,不論是山高坡陡,還是道險路遠,新娘都必須和送親的人一起走路。女走前,男走後。長長的送親隊伍行進在山野中,新娘、伴娘以及其他女孩子們都身著色彩斑斕的傈僳族服飾,與四周的青山綠野相襯,煞是好看。


    韓逍是第一次走在這樣的隊伍裏,他心裏很激動,也完全被這民族的喜慶氣氛浸染,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傷,似乎毫無來由,又似乎觸景而動情。


    他禁不住邊走邊想,褚遙要是能在的話,她會不會也身著傈僳姑娘的衣裝來給紮姆朵兒當伴娘?如果是那樣,她一定會是這個隊伍裏最靚麗的一道風景吧……


    待到新郎家派人前來接親,韓逍所在的送親隊已經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不過,大家是一路歌一路笑,毫不疲憊。


    迎親與娶親的陣營見麵之後,便有人抓起羊糞粒撒向新娘,意在驅趕野外帶來的餓鬼和病魔。然後才一齊匯入大隊人馬來到新郎家。


    當新娘頂著紅鋪蓋進門的時候,新郎家的喜宴早已開席了,也都是先來先吃後來後吃的規矩。


    在席間,韓逍饒有興致地問起傈僳族婚俗的由來,旁邊有老者跟他解釋:傈僳族原本是狩獵民族,上山打獵,無論誰打到獵物,都把肉平分擺在地上的樹葉上,男女老少共享,這種習俗沿下來就變成如今的草地婚宴。在新娘家,老鄉們用四條柴塊擺成飯桌大小的方框,並在框內鋪上鬆樹的鬆針葉,放上碗筷酒菜,客人以柴塊作凳吃酒席就是如此風俗的延續。新郎家的酒席要擺可坐十至二十人的兩個大桌,是專門為送親的長輩而設的。長輩要分男女,不能混坐。酒菜上齊後,新郎的父母要拿一瓶好酒,端一碗肥肉,一桌一桌敬酒致意。所以,一般情況下,傈僳族的婚宴都要吃到天黑才結束。


    果不其然。當屋外酒宴熱火朝天時,新房裏也擺好了酒席,紮姆朵兒的舅舅、舅母和葫蘆笙手由接親的人陪著吃飯。待他們吃完酒席,請拜喝酒的儀式就要正式開場了。


    臨傍晚,所有人都來到新郎家的正堂行“請拜”禮——新郎新娘拜堂。


    堂屋裏鬆明閃亮,擠滿了看熱鬧的大人和小孩。請拜的人隻要往簸箕裏丟拜錢,不論多少,紮姆朵兒和新郎都要鞠躬答謝。這時,敬酒人便急忙從裏簸箕端兩碗酒左右交叉遞給客人,客人接過碗,先將右手碗裏的酒倒進左手的碗中,再把空碗還給敬酒人,然後,客人端著酒退出堂屋與他人慢慢品嚐。


    按照男方親屬先,女方親屬後的順序,所有的來賓都會送禮金並接受新人的叩拜答謝。一場“請拜”禮下來,天已經擦黑了。


    不過,這還沒有結束。


    請拜禮過後,紮姆朵兒和她的新郎還要一起跪在草席上,由德高望重的阿巴莫端酒祈討吉利的封贈語,事畢,新人飲酒。然後,兩位娃拿扒各端一碗切碎的熟羊肝分發給在場的人,其中一位能說會道的娃拿扒從神龕上取下事先供奉的羊頭羊腳上下搖擺,口中振振有詞地向家神敬酒兩次,告訴家神要為新人另取新名。


    起好的新名必須經在場人的同意方能生效,所以取新名時反複了多次,娃拿扒有趣的言語不時引起堂屋內外哄堂大笑。整個過程,充滿原始而自然的野趣,傳統又淳樸的溫馨。


    韓逍擠在人群裏,不由得被這種民俗的氛圍深深撼動。他暗自思忖,這種對傈僳祖先告祭的敬重,對組建家庭的鄭重,包括鄉親們直白的歡樂和坦誠的笑容,仿佛都讓現代都市的虛妄腐蝕過的我們恍然如夢,慨然萬千。


    就是眼前這再簡單、素樸不過,卻又難以磨滅的鄉俗文化所牽係的信仰與追求,似城市人們常念叨的那些令人感懷的“夢中奢求”,已離我們太過遙遠。


    此時此地,這群並不富裕的人正在盡情享受著這種發自內心的歡樂。


    山裏的夜,悄至門前,並在這一堂熱鬧和歡樂裏擠了進來。


    屋裏的燈都打亮了,門外也燃起熊熊篝火,伴著悠揚的葫蘆笙,男男女女手拉手跳起了歡快的“打跳”舞,以此驅趕秋夜的寒冷,延續難得的喜慶。


    這種以腳法靈活多變見長的蹢腳舞是傈僳人的摯愛。他們邊唱邊跳,歡快的叫聲和喧鬧,伴著暖暖的篝火,使高山的夜不再顯得冷清。正是這樣的舞蹈,讓他們通宵“打跳”,並傳遞給每個人快樂和幸福。


    韓逍一個人默不作聲地隱在篝火的暖光之外,手裏端著酒,臉上浮起笑,腦海裏瘋狂地想念起一個人,像溪流想海,像秧苗想雨,像風鈴想風……


    這一夜,作為新娘的紮姆朵兒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率真熱辣的少女,她長大了,也要撐起一個新的未來,也要開始與她的新郎信守一份感情的承諾,也要像其他傈僳族女人那樣勤勞地扛起一個家庭的擔子。


    韓逍不知道,未來的路對於紮姆朵兒來說,是否還能像原來那樣,無論何時何地,都依然會陽光燦爛呢?


    夜深了,火還在燒,舞依然在跳,人們還在繼續歡鬧。


    不知道是誰的提議,要讓能歌善舞的新娘唱首歌。早就按捺不住的紮姆朵兒這下終於逮到機會,答應得甭提多爽快了。聽著別人唱了一天,她總算也能亮開嗓子,展示一下實力了。


    四下消聲,紮姆朵兒站在篝火旁,揚聲歌唱:


    我心愛的傈僳小阿哥,


    你的魅力讓我太感動,


    隔山隔水隔了心,


    你的美麗忘不到,


    讓我傷心到流淚。


    見到你都不敢說話,


    你的魅力讓我太感動,


    盼望你早日回過來,


    讓我永遠愛上你,


    真心真意過一生。


    哦噢阿哥哦……


    我們兩個在一起,


    憂憂傷傷都沒有,


    我們的愛情天長地久。


    哦哦阿哥哦……


    好聽!好聽!!大家都一個勁兒地鼓掌,高聲叫好。這歌聲把韓逍從意亂情迷中拉了回來,坐在當地一邊自斟自飲,一邊縮小分貝附和道。


    不愧是傈僳寨子的山歌女王,紮姆朵兒的歌聲就是好聽,而且每一句都滿含深情,直唱得人心神蕩漾,情難自已。尤其此刻已喝到半醉的韓逍,被歌聲挑唆,更是難掩情懷。他很感動,又很心疼。此情絕無他寄,隻好連連酒入柔腸。


    韓逍這樣子被有心的紮姆朵兒看在眼裏,顧不得太多便走上前去,一把奪過他剛倒滿的一碗酒,仰頭一飲而盡。“韓哥哥,你不要一個人喝,我陪你!”


    “啊?”韓逍抬起頭,神態迷離地看了紮姆朵兒一眼,思緒尚且留有半分清醒。他頓了頓神,反應了一會才說:“紮姆,我沒醉!嗬嗬,今天高興,你知道吧,我為你高興,你看你今天多幸福啊!”


    “韓哥哥,我不是不讓你喝,你要醉,我陪你醉好了!我知道,你為什麽這樣,隻有我明白,所以我要陪你喝!”紮姆朵兒的率真勁仿佛一下子又回來了。這麽多日子以來,韓哥哥嘴上不說,其實心裏一直都在默默想念褚姐姐,更何況,到現在也沒有得到她一點消息。


    紮姆朵兒恨自己幫不上他的忙,後悔當初沒有勸阻褚遙不要離開。


    就在他們兩人相互爭執,來回奪著酒壇子時,紮姆朵兒的新郎阿穀微笑著走了過來。他是位濃眉大眼,十分英俊的傈僳小夥子,身材瘦小卻健壯。跟紮姆朵兒一樣,膚色偏黑,表情裏帶有掩藏不住的幸福。


    “韓大哥,來,我敬你一杯酒!感謝你能來我們這裏,感謝你能讓紮姆朵兒繼續到學校去教課。”阿穀與韓逍未曾謀麵,卻有一見如故的熱絡。


    “好,我幹了!”韓逍當即給“妹夫”來了個下馬威。


    紮姆朵兒見他過來,便鬆了一口氣,轉頭跟新郎說:“韓哥哥今晚高興,他是我們的貴客,所以你一定要陪他多喝幾杯!不過,他可以醉,你不可以哦!”


    “嗯!”新郎會意地點了點頭,便緊挨著韓逍身邊坐下來。紮姆朵兒為他們兩個斟滿酒,又說:“韓哥哥,剛才那首歌是阿穀為我寫的,我再給你唱一遍,祝願心想事成好運成雙……”


    載歌載舞中,韓逍又徹底醉倒了,如同他和褚遙、紮姆朵兒第一次喝同心酒那天一樣。


    終於,他可以暫時忘卻心頭的隱痛;終於,他再次帶著癡癡的笑,被人抬走;終於,他能整夜肆無忌憚地呼喚褚遙的名字,卻毫不自知。


    聽新郎阿穀說,他與紮姆朵兒認識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他們還都在上中學,紮姆朵兒是附近幾個傈僳寨子數得上的漂亮女孩,有很多男孩子傾慕。阿穀一直覺得自己沒有什麽地方可以吸引紮姆朵兒,所以也隻是心中暗戀。


    從中學畢業後,他們見麵的機會很少,隻有每年的澡塘會、賽歌大會之類的聚會活動才能見上麵。阿穀總是很珍惜這樣的機會,每次都會花工夫給紮姆朵兒以及她身邊的姐妹帶來禮物。他為了讓紮姆朵兒高興經常會跑很遠的路,到外麵買來新奇的東西回來送給她。


    好些年來,兩人一直都以好同學的名義在交往。紮姆朵兒甚至還給阿穀介紹過她同寨子的姑娘,可阿穀沒說什麽,隻以沉默拒絕了。


    從那以後,阿穀便外出打工了。因為他的歌唱得好,便有機會參加一些民族文化的演出,後來,他與另外兩個同族的兄弟組成了一個三人合唱樂隊,跟著演出團走南闖北地去了好多城市巡演,隻逢年過節才回來一趟。


    兩三年過去了,他仍舊不忘寄些小禮物送給她,都是他從城市的櫥窗裏精心挑選的。可他隻是寄,卻什麽也沒說。所以,紮姆朵兒一直沒能通過那些禮物探知阿穀內心愈發炙熱的感情。


    紮姆朵兒把阿穀當作知心的好朋友,所以什麽都跟他講。就連韓逍來到她們家,她又如何喜歡韓逍的事,她都跟阿穀仔細講過。


    阿穀聽了她的心事,內心更是萬分悲傷。可他又有什麽辦法?他身在外,難掩相思之苦,便為紮姆朵兒寫了一首歌——也就是紮姆朵兒婚禮上唱的那首情歌,隻不過,她唱的時候把歌詞裏的阿妹改成了阿哥。


    正是因為那首歌,紮姆朵兒才終於明白了阿穀的心意。


    不過,等阿穀鼓起勇氣唱給紮姆朵兒聽的時候,他已經與樂隊另外兩位歌手在舞台上唱過很多遍。


    幾個月前,阿穀告別演出團回家探親,正巧碰上紮姆朵兒到貢山縣城玩。


    兩人這次見麵,都各懷心事。


    紮姆朵兒忍不住跟阿穀講了很多褚遙和韓逍的事。她跟阿穀說,以後也要像褚遙姐姐一樣,做個好老師,還說韓逍已經離開了霧裏村,她感覺心裏很難過,為姐姐難過,也為自己。


    阿穀聽了這些話,心情激蕩難平。他再也沒忍住,把積存多年的感情脫口而出。他說,其實他一直深深愛慕紮姆朵兒,但又覺得配不上她。無論怎樣,他都不希望她不快樂。他又告訴她,在外麵闖蕩這些年的苦惱,如何思念她,如何為她寫歌,如何獨自唱歌,又不敢開口告訴她。


    這一次,他鼓足了勇氣,在紮姆朵兒麵前大膽地唱出了寫給她的情歌。


    紮姆朵兒感動得哭了。


    阿穀問她,願不願意讓他為她唱一輩子的歌?紮姆朵兒臉上掛著淚花,微笑著點了點頭。


    (愛,是兩個靈魂的相互靠近,生死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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