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涼夏站在隨著列車一並搖晃的洗漱間內用清水覆蓋住麵孔,猛地抬起來,有水珠落下,一顆接續一顆,滴滴答答落定。定定地看了看鏡中麵容,嘴唇略顯蒼白幹燥,身體發出了缺水的信號,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細微風雨痕跡。


    走之前,想要帶走的物品全部辦了托運,貼上整齊的標簽,提前投奔了晉潯而去。離不了身的書籍和碟片太多,整整裝了三大箱。


    告訴她要給她一份工作的晉潯,已經在那座她完全陌生從未涉足,即使有昭陽在這裏她也未嚐心生向往的北方古城裏幫她聯係好了暫住的地方。


    晉潯說目的地在西苑,貼近頤和園,類似學生公寓,四人間。有很多北大的學生或者想考北大的學生擁擠在那裏。


    一路上,她看過浩渺夜幕,田野上升起的水汽,相似的村落與城市,想到她將要落腳在紅牆黛瓦下,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火車緩緩進站時,涼夏才給蘇岩發去了信息,他或許還在她樓下徘徊過,或許在焦灼地上班,或許在嚐試接受這匆匆的結果,或許,他隻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她說,“我在北京,換個地方生活,祝好。”


    在短信發出的刹那,她突然覺得或許她從未一頭紮進他的心底裏去,生根發芽。


    這突然,令她有些恐懼,因為她的任性將再也沒有退路。


    晉潯來接站,穿著黑色風衣,係帶子的翻皮絨鞋子,左肩掛著電腦包,站在熙攘的站台上。是淩晨,有零星雨水,溫和光線落在他的肩膀上。


    涼夏從車窗看到他,他對她微笑,緩緩跟著火車一起往前走。


    晉潯接過她手裏的行李,領她跟著人群往出站口去。


    “葉迦呢?”


    “今晚在我父母那裏。”


    “後悔了麽?沒想到我當真會來吧。”


    “沒想到,但是已經做好準備。”


    坐在出租車裏,涼夏收回一直擱在車窗外的半截手臂,慢慢搖上車窗,碎屑一般的雨水覆在手臂上的感覺非常奇特,無法相信那是雨的形態。


    司機“啪”地按下計價器,“北京今年出奇地多雨……姑娘打哪兒來?”


    “姑娘打哪兒來?”,這忽而隨口一句拖長的疑問將情景倏忽轉回了古時茅簷村舍,夜半投宿,雞鳴狗吠,還沾著半點江湖氣。於是她想起蘇岩,想起他塞滿一書櫃的金庸和梁羽生。想起他說涼夏,人年輕的時候沒有愛過武俠,就像沒有愛過詩歌一樣遺憾,沒有愛過詩歌就像沒有愛過一個人一樣遺憾。


    果然,他說對了,就像,她離開了。


    看向窗外,與她的想象並不相同,她以為它的曆史全在白晝,黑夜盡是聲色犬馬兵荒馬亂。然而,空蕩蕩的公路寬得沒有邊沿,足以失掉一切的底氣,她麵前的並非一座不夜城,縱然所有的建築都在兀自發光,可是那光芒仿佛隻為映襯宇宙的寂靜。


    她借著微弱光線去辨認路標上的地名,微小名詞兀自散發一座城市的氣質,譬如,公主墳,鐵獅子墳,她說,“晉潯,北京就是一座巨大的墳墓,百鬼夜行。”


    車程隻有二十多分鍾。她跟著晉潯身後穿街走巷,默默不發一語。在她短短二十載上的人生裏,她再三投奔了一座遙遠而陌生的城市。


    晉潯把鑰匙遞給她,“都是考研的學生在住,人很多,安全沒什麽問題。你的行李已經先放進去了。隻是暫時住在這裏,離公司有點遠。我這邊幫你留意找著,盡快吧,找到合適的房子就搬。”


    涼夏一麵聽一麵點頭,稀鬆路燈,斑駁白楊,北方的夏夜氣味,沒有任何一樣是她所熟悉的,除了此刻的月亮。月光敷在晉潯的臉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寂,她認識的這一人一物與她在這異鄉重逢,完成時間在此前所設下的局。


    其實,晉潯說了什麽,囑咐了什麽,涼夏沒有真切聽進去,她沒有準備亦無計劃,也不準備去計劃,隻當這裏與那裏並沒有太大的不同。也隻有在地圖上,她才能真切知道自己走了有多遠。


    晉潯抬腕看了看表,“那,明天公司見了,有個簡單的小麵試,不用緊張。都安排好了。”


    “嗯。”涼夏在公寓門口送別晉潯,燈光昏暗,暑熱翻湧,晉潯在樓梯轉角微笑揮手下樓,她頓時喪失掉了與這裏唯一的依憑。她還沒有告訴母親,她離開了久居的南方,與她一樣,選擇了風塵仆仆的北緯40度。


    幸好現在的年輕人都睡得很晚,看書複習或者聚會玩樂,涼夏的到來沒有驚動誰也沒有打擾誰,可能是所有生活在這裏的人都習慣了來來往往的新房客與舊故人。


    環顧屬於自己的小隔間,行李就已經占據了大半,除了床與桌子,再容不下其他。窗外漆黑,樹影叢叢。涼夏在床上坐下來,一時間不知身處何方。


    蘇岩的短信在這時姍姍回了進來,姍姍得涼夏都忘記她在不太久的之前曾給他發過短信來故作告別。


    他說,“其實涼夏,你是我見過的最沒有脾氣的女孩,可能越是這樣,就越是決絕。如果你想通,或者願意原諒這對生活的妥協甚或是你沒有指責但已經認定的自私,就回來。”


    或許連涼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是雙麵的凹凸鏡,有些東西在一麵被縮小得幾乎不見,而有些東西卻在另一麵被無端膨脹。也許,她本就不是那個他一定要挽回的那個必須,所以她走,就是自己選擇了結果。


    然而,這數十個字裏,卻也有一往情深,讓涼夏蜷縮在窗戶旁,看著冰涼月色,想起許多個年歲裏的夜晚。想起,她最喜歡的那句詩,“江畔何年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曾經,她晃蕩著雙腿在少年的單車後抑揚頓挫地背與他聽,不知他是否記到如今。


    於是涼夏在心裏默默設下屬於自己的底線,做一個遊戲,又何嚐不可,你有所棄我有所持,劃一條如淮水秦嶺的線在這之間,若有朝一日你能自行越過,我便回頭。


    關掉手機,打算好好休息。可是卻隻是很淺地睡著。月光明亮,一勾如水,數度照她醒過來,風扇嗡嗡轉著,她開始想念杭州老城的公寓。不太好用的空調,木地板,光著的腳丫。她還沒有退租,在剩下三個月的租期裏,她還留下退路。


    留有餘地,不會兩敗俱傷,不會各自後悔。就算很久很久以後,不留遺憾也變成了最大的悔恨。


    2、


    由是,涼夏開始每天坐在地鐵站的椅子上吃完烘焙麵包,喝一袋蜂蜜紅棗牛奶,把包裝丟進垃圾桶奔上擁擠地鐵的生活。每天在轟鳴車廂裏看著漫長路線圖上的提示燈一盞一盞亮起,再一盞一盞熄滅。


    而她的工作與在杭州時候並沒有太多的不同,依舊是製作網絡頻道,負責心理專欄書寫,兩年的工作經驗,一切劃歸為流程,輕駕就熟。


    原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比想象中要重要很多。經驗有時也是捆縛的繩索,讓她一入之後便再也難以離開這行當。


    她想說我去做新聞評論也可以,我想做美食頻道,攝影編輯也行呀。可是,人到這裏,因為一紙簡曆,就自動被判定為她應當繼續做她所熟悉的這一切。


    晉潯說勸解她說,“跳槽容易換行難,這份心你就死了吧。”


    涼夏要求了一個貼著窗的角落位置,悄無聲息地開始新的工作。她給蘇岩留言,說原來結束與開始並沒有那麽難。蘇岩的頭像始終黑著,簽名固定在數天前,“上海,會議。”


    上海。這個自動關聯風情與美好的,涼夏從未去過的地方。小琉璃回去的地方。一個那麽遠又分明與她有關的地方。


    而這個互聯網的會議,晉潯也會去參加。並且在他交換回的一堆名片裏,她看到了屬於蘇岩的那一張,也意外看到了屬於澹苒的那一張。澹苒所在的公司是這次會議的承辦方之一。她默默將這兩張名片抽了出來,剩下悉數還給晉潯。


    晉潯說,“葉迦也喜歡翻名片看。看名字與頭銜。”


    涼夏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捏著兩張名片,重疊到一起,放在了一邊。小琉璃,那個在少年時代唯一同她親近過的上海女孩,有些事情,或許你一生也不會知道。而蘇岩,也不會知道。


    她拍下這兩張名片,用彩信發給蘇岩,“時過境遷,所有的重逢看起來都像奇跡。她好嗎?”


    “她訂婚了,下月結婚。你別多想。”蘇岩很快回複過來。


    她想的隻是送不出的祝福。你終於,回到你一直想回到的城市裏,那個沒有琉璃瓦的城市裏,你會重新生根。


    晉潯敲了敲涼夏的桌子,說我先走了,早點回去看看葉迦。


    涼夏點點頭,把兩張名片隨手放進了抽屜裏。目送晉潯拉著行李箱離開,而後,她有些無所事事地看著窗外明亮的傍晚。


    慢慢地,涼夏發現,在這新的公司裏,下班之後通常沒有人急於離開,與在杭州時很是不同。七點辦公室裏依然人員熙攘,有人打暴虐的闖關遊戲,有人認真處理公務,有人抽煙喝水大聲討論每日一增的停車費。於是涼夏也漸漸習慣了在21層的寬敞辦公室度過傍晚。有時也看一部電影,在常去的論壇發了影評搭末班地鐵回去。她還不習慣稱之為回家。


    一站一站駛過,一站一站燈光驟滅,涼夏開始對此上癮。


    她不太與其他同事閑話聊天,做事亦不見得比別人積極,多數時候處於微笑與傾聽的狀態,臉上寫滿無所謂的表情。常常別的同事在忙碌編輯時,她在偷懶,當然是在工作完成之後。咖啡喝的很凶,對著輻射強悍的電腦屏幕一杯接著一杯。固定閱覽一個古籍網站,去夜看紅樓瀏覽帖子,在辦公室非常安靜的時刻她劈裏啪啦飛快地打字。


    晉潯說,他們沒有看到你藏在表麵之下對生活異乎強大的野心。


    “是麽?我有野心麽?”


    “我看得到。它可以縮在你的心裏冬眠,也可以破土而出,像整片天空。”


    說這些的時候都是在32層的頂樓,漆黑夜空吞噬掉時間。在偶爾加班的深夜,涼夏用碩大的背包塞上藏在休息間的罐裝啤酒,去32層的天台。兩個人在電梯裏都不說話,仿佛是一件需要鄭重對待的事情。


    生活像她拍在手機裏的上百張天空的圖片,永恒平淡無奇,因而快樂是樁大事情。


    32層,是能夠俯瞰東四環的高度,無數的燈火闌珊泛濫蔓延,離地麵很遠距天空亦遙,縱身撲入帶著曖昧溫暖的城市生活。大風毫無顧忌地吹過,在深夜震耳欲聾。你看不到它,你隻能感受,深切而劇烈,不留痕跡。


    涼夏抬起手來給晉潯點著呷在口中的煙。對這樣的時刻應當感激,在這個所有人都缺乏對待情意的耐心的年代,有人能夠與你一起並肩觀望世間冷暖。


    晉潯問她是否想去看看葉迦。


    涼夏搖頭,“能夠遺忘那段記憶,對葉迦來說,是幸福的事情,我不應該去提醒她,更不應該作為一個陌生人去打擾她。”隻是她還記得那個女孩握住晉潯的手時無邪的笑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俗話,大抵如此。


    “好吧,你想租哪裏的房子,這個葉迦或許可以幫到你。”


    “嗯……”涼夏吐了口煙,想了想,“就這附近吧。每天走在地鐵裏覺得像打仗,所有人都是匆匆的,迅速的,並且顯得非常凶惡。長此以往我會仇恨世界。”她想起在氣味不潔的一號線裏湧動的密集人頭,就不覺皺起來眉頭。


    而晉潯,當即就撥通了葉迦的電話,涼夏驚訝地阻攔他,“不用立刻馬上現在就,太突兀了。”


    “不用把她當病人。”晉潯衝涼夏眨眼,是溫柔而意味深長的樣子。


    葉迦在電話裏的聲音更少氣力,聽了晉潯的要求,沉吟片刻說,“哎呀,昭陽住的地方不是正合適嗎。我打給他問問,那個小區裏出租房子的應該特別多。”


    於是,就在這所有地方都經受著潮濕蒸騰的盛夏,昭陽在千裏之外的小城裏接到了葉迦的電話。


    他說,“我不在北京。”


    “不告而別去旅行?”


    “心血來潮,就走了。我租的那套房東在11層還有套房要租,還拖我介紹房客來著。我把電話發給你,自己去聯係吧。”


    “好。希望旅途讓你快樂。”葉迦依舊溫柔如常,在昭陽聽來已經遙遠得仿佛相隔了幾個世紀。


    眼前渡河的輪渡還在來回送著人與車輛,碼頭燈火通明,有老人與孩子散步,戲水。青銅的銅牛雕塑臥在離昭陽不遠的地方,名為“安瀾”,是否自從它塑在這裏,淮水就安寧息止,不會漫過城市與農田。


    有十年了麽?或者是八九年?昭陽記不清楚了,經過一個世紀末的變遷,除了從未有翻新的火車站,和某位曆史名人的塑像外,這裏不再是他曾認識的那座隻有梧桐漫天與緩流時光的小城。


    曾與他一起日日坐在這淮水邊沉默的女孩,也同這座城市的曆史一起,消失無蹤了。


    就像剛剛被雲層遮住的月亮,湮沒在夜晚水流裏的光亮倏忽融化進了昭陽身體裏的某處深潭裏。


    3、


    “葉迦有個朋友的房東的房子想出租,天,好複雜。是兩居室,在雙井,你要是感興趣可以去看看,這樣上班就真的很近了。西苑那邊,遠在其次,總覺得是陰沉了些。”晉潯在公司門口與涼夏分別時合上手機,轉達了信息。


    涼夏說房子不錯的話那當然一拍即合,“盡快去看看吧”。最近她總是覺得身體不適,不舒服也不清楚微恙在哪裏。每每昏昏欲睡,從心底就湧出寒氣,非常需要溫暖與陽光來抵抗。


    晉潯說周末我聯係好再約你,並再次問她,“真的不要我送?”


    涼夏搖頭,揮揮手自己往地鐵站去。在很多時候,她接受晉潯的照顧,又覺得自己並不需要任何人照顧,哪怕再空曠的夜晚,再岑寂的道路,有人或者沒有人,她都缺乏恐懼,或許是因為沒有什麽可失去,所以走著走著就走出了莫名其妙的歸屬感。


    這或許,是從她走出蘇岩視野的那一刻開始的吧。


    從那一刻起,她是一無所有的人。她拋棄了一座城市,或許隻是逃避自己被放棄的命運。一同放棄的還有本就不多的一個女孩子應當有的柔軟與牽念。


    於是周末,晉潯便帶了涼夏去看房,非工作時間穿越一個三環橫貫東西還是第一次。


    公寓在十一層,走進電梯,角落竟然坐著管理員,涼夏詫異良久,一直盯著人看。


    是退休的老阿姨,守著窄窄方桌,在插花,她對涼夏說,“姑娘你看我這花多好看。”以後的時間裏,涼夏漸漸習慣阿姨每天換一瓶鮮花,有時是薔薇,有時是馬蹄蓮,也有時是大紅玫瑰。


    公寓有開放式小陽台,八角飄窗,朝南,席地而坐會容易獲得好心情。


    涼夏當即決定租下來,立刻便要與房東簽租房合同,並決定次日就搬過來。


    “我先整租下來,然後自己找室友吧。這樣,比較放心。”涼夏低頭趴在窗台上簽字時說與晉潯。


    在西苑的最後一個深夜,涼夏抱著本坐在床上,不開台燈,在黑暗中獲得安寧,懷著新月一般的心情,寫下一份合租啟示:


    “雙井小高層。兩室一廳。光線充足。次臥招租,接受風象或火象星座年輕人。對人懷挑剔心,待人遷就真誠。拒絕熱鬧。”


    它會為她找到一個室友,帶一個陌生人進入她的生活。這樣想著,也覺得有趣,於是寫完便貼在了豆瓣,等待回複。


    隨手瀏覽網頁,明明困倦,而包裹著她的寒意卻另她全無睡意。伸手又緊了緊已經合嚴的窗戶,將被子死死裹在身上,是因為換季了嗎,所以才有這透了心的寒氣流遍全身。


    在不相識的qq好友的簽名裏看到這樣一句泛濫的話,因為愛上一個人所以愛上一座城。涼夏覺得自己的胃開始不適,這不適最終導致的卻是大腦的昏沉,於是網頁未關程序未退就直接合上了電腦,放回櫃子裏鎖好。


    是連續兩天陣雨之後的晴朗夜空,白雲的輪廓依然清晰可見,大朵大朵地被風推著緩緩移動。因為愛一個人所以離開一座城,無論是故鄉,還是杭州,是親人還是蘇岩。她習慣性地貼著玻璃,突然痛恨此刻自己竟然還清醒著。


    她決定次日請假,找搬家公司搬家,不願拖泥帶水。在這出落腳之處的最後一夜,她徹夜清醒,一直在聽初秋的風在窗外發出聲響。


    涼夏是在搬完家並且全部收十完畢之後才給晉潯打了電話告知,因此被晉潯狠狠責怪了一通,“怎麽不找我幫忙,這麽快就搬。說也不說一聲。”


    “找搬家公司很方便,不用再多你這一個苦力。”


    “總是這樣。”


    涼夏便在電話裏笑,笑的時候已經坐在飄窗的窗台上看到盛大而平靜的日落。


    剛剛搬去的幾天裏,涼夏每每下班總能在樓下看到同一個女孩,坐在橘黃的木質長椅上,偶爾看著小區門口,偶爾抬頭看著公寓樓上的某個窗口,有時也盯著711門口店員自己懸掛的白色貓鈴鐺。


    而後總要在街燈漸次亮起的時候,涼夏在陽台上,看到女孩拖著被路燈照射不時變換方位的影子踽踽離開。


    於是有一天,涼夏在路過時終於衝她揮了揮手,“請問,你是想租房子麽?”


    女孩詫異地抬頭看她,沒有說話,反應過來之後笑著搖頭,“我等人。”


    她是常樾,她在等不知道去了哪裏的昭陽。她離開,希望兩個人能夠冷靜地想清楚,卻沒有想到昭陽不告而別。


    這是第七天了,常樾想,至少她等過了,如果他終於不再出現,那麽她亦不可能再這樣等下去。若他心存念想,也會再來找她。又或者,就像她覺得他不了解她一樣,她亦未嚐真正去了解過他。


    常樾的表現讓涼夏覺得奇怪,在公司時候不禁問起晉潯,“我連著一周總是看見一個女孩在樓下徘徊猶疑,會不會有什麽問題?我有點擔心。”


    晉潯倒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然而出於擔心,決定下班隨同涼夏去看一看。因而兩個人都準點離開,天才剛剛暗下來,空氣裏有因為一夜雨水而異常幹淨明亮的味道。


    “這麽好的天氣,真不應該在悶死人的格子間裏度過一整天,應該去故宮。”涼夏走在路上,深深呼吸,甚是貪婪。畏寒,疲乏,嗜睡,卻熱愛這秋來的好天氣。


    “為什麽天氣好就是應該去故宮?”


    “嗯……不知道,隻是覺得應該去故宮。”


    “嗯。”


    可是入秋以後的天空,總是暗得很快,隻是短短的一段公交,幾步路程,三言兩語,小區的街燈已經亮成了黑暗裏的螢火。


    常樾常常坐著的長椅是空的,銀杏的葉子柔軟地鋪滿了碎卵石鋪就的小徑。涼夏呼出一口氣,不知道是突然有些不適應還是放下心來,隻是這空出來的角落,反叫人生出惆悵,她果真是在等人麽,那麽,她等到了嗎。


    晉潯環顧了一下四周有些蒼茫的夜色,“好了,警報解除。如果過幾天還看到她再找我吧。”


    “那麽私家偵探,請留下您的名片吧。”涼夏開起玩笑。


    而讓涼夏生疑的女孩,卻真的從那天起,沒有再出現過。同樣沒有出現的,是讓她覺得可以共同生活的室友。雖然,她已經接到無數被她視為騷擾的電話。很多時候對方隻“喂”了一聲,她便失去了解的興趣。


    讓涼夏主動打出去的第一個電話,撥通於獨居生活半個月之後。在某個工作日的結束之前,她傳了一張從高處拍下的落日地平線到網上,發現一封來自陌生人的郵件。


    信裏說,“我猶豫了很久終於決定在故鄉下第一場雪之前給自己找個喜歡的安生之處,不然我就沒有了冬眠的洞穴了。哦,我是哈爾濱女孩,我的故鄉十月份就會下起鵝毛大雪了,我曾經在初雪裏摔斷過尾巴。好吧,是為椎骨,在公交車上遭遇哄堂大笑,可是我難過委屈得哇哇大哭。我總是說著說著就跑題,我叫桐顏。晚報記者,早出晚歸,隨時待命,有新聞理想,被現實閹割,專情雙子座,沒有男人。當然我不介意你有男人。”


    她是唯一給她發了正式郵件留下自己聯係方式的人,做法保守而禮貌,且,她擁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和有趣的行文。


    她們在電話裏約了見麵,桐顏說,“27號吧,周末,還可以一起饕餮一下。吃相是我最隱私的部分,但是我願意暴露給你。”說著電話裏便有輕微笑聲。


    27號,涼夏的目光不自覺停在桌上的台曆上,今天是21號,不自覺攥緊了搭在鍵盤上的左手。這一瞬間,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再鬆開冰涼手指,她說,好,到時見。


    放下電話,涼夏對著日曆愣了許久,直到晉潯來拍她說還不走,她才反應遲鈍般地點點頭,“晉潯我明天請個假。”


    “事假?病假?”


    “病假,我去做個胃鏡,再查一下膽囊。”


    晉潯皺了皺眉頭,“我陪你去吧。”


    涼夏搖了搖頭,收十東西起身。


    十月的末尾,已非常冷,早上十點,公交車很空,涼夏的雙手夾在膝間,坐在橫排的位置上,抬起頭,搖搖晃晃間好像看到對麵以同樣姿勢端坐的年少的自己,從起點坐到終點。


    她生怕碰撞到身邊路過的任何一個女人,她們似乎都被同一種氣息籠罩著,躲著躲著連腳步都踉蹌跌撞起來。在這裏,她才知曉,原來每天,都有這麽多新鮮的生命將要誕生或者夭折。在這個門裏門外,是隔絕悲喜的加減法。


    醫生說,要麽。麵無表情,亦無聲調,習以為常。


    她沒有回答,握著病曆本,愣了片刻,轉身離開。好像一團霧氣在心裏不斷地蔓延,不知道如何吹散,慢慢將自己吞沒進去。


    涼夏是走回家去的。長長的路,她一步一步走,手塞進兜裏,無聲無息。這一個多月來的不適,畏寒,嗜睡種種都得到了解答,可是誰來給她一個解答。


    如果是在故鄉,梧桐葉子會落滿了人行道,走上去會有碎裂聲,生命便開始往複。可是這裏的落葉都是不會發出聲音的,你知道的,北方的秋天,陽光多麽好,涼夏走著走著隻覺得冷得發起抖來。是從心底蔓延出來的涼意,澆透了整個身體,涼夏慢慢在路邊蹲下來。


    4、


    十月二十一號,涼夏用鉛筆在日曆上圈出來,也不知道為什麽。還沒有開始供暖,光著腳走來走去已經不太合適。


    她拉開冰箱看了一會兒,拎出一瓶cheteau margaux,是晉潯參加酒會拿來給她的,因為不愛葡萄酒,所以一直隻是放在冰箱裏,反倒是啤酒續了一次又一次。


    沒有高腳杯,就用平時喝水用的透明玻璃杯倒了滿滿一杯,汩汩的深透紅色液體湧出來,發酵後的香味,粉飾了夜晚的美好。


    涼夏拿著杯子坐到寬闊窗台上,稍稍推開窗子,呼嘯的風迅疾地灌了進來,窗簾刷刷飛動起來,燈火容易讓人墮落,迎麵的風究竟屬於一座古都還是一個昭然若新的城市。幹枯的運河,相隔的古道,若在古時候,千裏的距離,她或許要策馬跋涉數月甚或數年之久。


    速度讓逃離變得容易,因而膽怯與退縮才日益泛濫。


    涼夏並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撥通蘇岩的電話,她並沒有準備問候他,也沒有準備對他說什麽,可是,酒精會燃燒,燒空大腦,放任動作。


    等待的過程裏,她有一刻希望永遠也不要打通,想起淡淡地告訴她自己是在等人的女孩,是否也希望那個人永遠也不要出現。


    電話接通,傳來沉著女聲,“你好,蘇岩正在打保齡,如果是公事的話我讓他回給你。”


    這個聲音在涼夏的鼓膜裏震動來回,她差一點衝口而出,說,“澹苒,好久不見,你還好麽。”


    時光改變容顏,聲音的記憶反尤為清晰。曾經在廣播台裏日日反複的柔軟腔調,真是一點也沒有改變。她因聲音喜歡過的小琉璃,即使江河埋沙,她也會認出她來。


    她隻說,“好,我知道了。”


    與她在封閉的小廣播台裏促膝說話的女孩,因為喜歡的男孩子毅然決然離開的小琉璃,那個喝醉酒的夜晚也像今天一樣,那時,澹苒悄無聲息愛著一個美好的男孩,那時,昭陽還在她的身邊。


    恍惚一下,時鍾走一刻,蘇岩的電話回了進來。


    她看著屏幕上蘇岩兩個字,囁喏咀嚼,普通卻好聽。接起來,輕輕喂了一聲,此刻,並不想和他多說任何一個字。


    “還在上海是嗎?”


    “嗯……”蘇岩沉吟了一下,“涼夏,你是要安穩紮根在那裏了是嗎?我在上海的網絡會議上看到你們公司的宣傳片,我看到你對著鏡頭的笑容,雖然那麽多人一起露出明眸皓齒,可是我一眼,就認出了你。我想,你大概是不會回來了,是不是。”


    “那麽你呢。”


    “我明天從上海直接去四川,可能要一個月左右。然後大概會留在上海開拓分公司業務,競聘的壓力很大,也許,是個機會,我嚐試了,然後很幸運。或許你也可以來上海。”蘇岩用平緩的聲音敘述自己平鋪直敘的事業坦途。


    上海。涼夏在十幾歲的年華裏聽小琉璃說過一遍又一遍的名字,“蘇岩,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澹苒,她好嗎?”


    “她……一個月的時間結婚又離婚。為什麽要問她。”


    “不要告訴她曾經有我的存在,在此之前的日子,就當做沒有發生過。就當做我,什麽也沒有問起,或者你從不曾十到我的盒子。答應我。”涼夏覺得透骨的冷,拉上窗戶,窗簾的浮動戛然而止,垂落在她身上,將她完全包裹住,揉一下眼睛,內心酸澀,卻是空空的沒有眼淚。


    就這樣沉默了,連呼吸聲都一並消失,有些高樓與道路滅燈了,這喧囂的世界,在萬物不知的時刻也沉默成了蒼穹。


    終於,蘇岩說,“你要照顧好自己,有事情就聯係我,直接打手機。”


    就像涼夏相信時間終會洶湧成寬闊的河流,他們站在對岸,再也得不到泅渡。


    涼夏張開口,卻覺索然無味,她說,“嗯,知道了,掛了,一路順風。”


    把杯子擱置在窗台上,爬上床去開電腦,卷起被子來取暖,改了一條qq狀態,“如果我已經承擔了一半,那麽我就能夠承擔下全部,讓這個與你有關的秘密永遠死在我這裏。”


    這是她在酒精釀造的清醒下做出的決定。在她能夠忍受的限度內,隻字不提,隻想飛快地與這生命撇清所有的關係。


    晉潯的頭像突然閃爍,而她不想應答,隻覺得很累。打開硬盤找音樂來填滿這屋子和自己的心。


    想起那張《梁祝》的黑膠唱片,想起那些卡帶與cd,現在,她與所有人一樣,淪為懶惰的電子音樂動物,可是翻遍了電腦隻覺得興味索然。就像用了許久許久的icq終於被qq永久地取代了。


    隨手從裝滿cd的金屬架子上抽出一張,於是就這樣,王箏在她的耳朵裏唱了一整夜:


    你睡著了手掌緊握,臉頰上有淺淺酒窩;


    在這一刻我看著你,好多話想說給你聽;


    如果明天你就長大很多,我會不會覺得不知所措;


    你不再想讓我握你的手,每天盼望從我掌心掙脫;


    你也會愛上一個人,付出很多很多;


    你也會守著秘密不肯告訴我;


    在一個夜晚,倚著我的肩,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一整夜;


    和你一樣,我也不懂未來還有什麽;


    我想替你阻擋風雨和迷霧;


    讓你的眼睛隻看見彩虹,直到有一天,你也變成了我。


    涼夏仰麵躺在床上,眼淚一顆接一顆,擦去再湧,再擦再落,可是心裏,分明沒有任何悲傷。


    仿佛她與世界也將從此劃清界限。


    次日,她早早起床,天還沒有亮。手機的亮光在黑暗的室內略微有些刺目。昨夜睡前瞥了眼新聞,說今天有獅子座流星雨,中國是尚佳的觀測點。關於流星雨被騙的次數太多了,整整一個早晨,涼夏便連頭也沒抬起一下。


    一號線永遠是這樣繁忙,一站一站地向終點站蘋果園靠近,滿滿當當的車廂漸漸、漸漸就空蕩蕩起來。許多眼睛,許多手指,許多氣息,在狹小的空間裏以及其疏離的方式攪拌融合蒸發,是北京最老的地鐵,排氣扇慢悠悠地旋轉著。


    涼夏的心裏又生出了逃離的快感。


    又是一個全然陌生的站台,或者隻是喧鬧的清晨路邊破舊的鐵綠色站牌,在最上邊,寫著終點站,潭柘寺。


    車行縣城,山路,村莊,山間平原是城市剛剛醒來的樣子,煙霧彌漫。


    車內空調釋放暖氣,因而車窗漸漸被細小水滴覆蓋,如同相機的霧鏡,模糊柔化了沿途的風景。


    微涼的山間風團,好像突然吹開了涼夏心裏的霧氣,隻有這慘淡風景,以及美麗而陌生的地名。涼夏在手機上打字,“始終以為破碎的靈魂是可以重新愈合的,不斷地自我推翻而後再自我重建,如同西西弗斯的工作,被迫地自願,那麽,不如就坐在那裏,慢慢變成時光廢墟的一部分。


    世界大同,相差無幾,山門之後,又是如何的逃遁?拿愛去度眾生,剩得舍利,留得清淨。自己想要什麽,未必清楚,而未必就一定要真的清楚。”


    可是,她不知道該把這段話發給誰去,翻找到最後剩下蘇岩的名字,嘲笑自己,終於又逐字刪去。


    山風冷冽,古老的婆邏樹,傳說中釋迦牟尼坐化圓寂的古樹,祈福的綢帶被風吹起無聲地翻飛。人出奇的少,於是,在一個瞬間,屋角的銅鈴輕輕地搖晃,時空都變得窅遠了起來。涼夏長跪在佛前,燭火搖晃,暮鼓晨鍾,那尊沉靜的大佛,涼夏覺得它是那樣美,在古老的歲月裏,兀自莊嚴而迷人。


    涼夏默默地跪著,香爐裏的香火一點點滅下去,直到有熟悉的聲音喚她,“涼夏?”


    她驚詫回過頭,看到晉潯,和他緊緊挽在手裏的葉迦。


    葉迦的臉是老去了很多,安寧的眼睛含笑望著涼夏,這一刻的對比讓涼夏看清自己的年少氣盛,原來心中的一汪深潭從不曾真正安寧過。


    晉潯皺著眉頭看著涼夏,卻什麽也沒有問,隻說,“和我們一起回去吧。”


    她多想問問葉迦,你還記得我嗎,還記得杭州和那場絕望的初雪嗎,還記得那些詩集,那些詞句嗎,還記得那時絕地重生的自己嗎。


    葉迦環顧了一下四合,又看了看沒有回答略顯猶豫的涼夏,說,“我還記得那首詩,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澗濱,啾啾常有鳥,寂寂更無人。淅淅風吹麵,紛紛雪積身。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我們好像都為自己寫過伏筆,是不是很稱這景色。”


    涼夏有些驚訝地看著葉迦,這古詩,她寫在給葉迦的一本詩集裏,她回答了她,她隻能說,“走吧。”


    晉潯專心開車,葉迦閉目養神,誰都沒有開口說起過去。陽光鋪灑下來,涼夏好像看到曾經年少的自己,靜靜地坐在那裏,拘謹地微笑,看著遠方的路途,血液裏蟄伏著不可言說的激烈。


    然而當晚,晉潯給涼夏發了短信,“發生了什麽事情?你的狀態很不好。”


    涼夏蜷縮在床上,正努力想讓自己睡著,不預測明天,不揣測將來,隻覺時間從未這樣緩慢,她真想伸出手去把所有的時鍾和日立都撥到27號,她就再無負累。


    27號,她還約了那個叫做桐顏的姑娘見麵,不願改時間,倔強瘋長。


    最終,她揣著手機睡著了,晉潯的短信滯留在了屏幕上。除了“沒事”她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始終待她善意的男子,仿佛是深重的辜負一般,連同自己,也不能原諒。


    5、


    她從未想到過恐懼,忽略手術協議上一條一條覆蓋整張a4紙的意外與風險,嘩啦嘩啦簽下自己的名字在亂七八糟的單據上,而後飛快衝上二樓的手術室。


    坐在等待的人群中,她顯得孤單。她沒有父母,亦無男友,要獨自來處決這惡果。在被叫到號進手術室之前,她請身邊不相識的陌生人為自己簽上了外婆的名字。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要寫外婆的名字。


    她一直急切而平靜,隻是當她真的看到那扇門一開一合,麵目模糊的護士推著輪椅一來一回時,忽而覺得自己在狠狠顫抖,不可遏止。


    她隻記得靜脈穿刺之後,麻醉劑緩緩推注,便失去知覺。


    有根弦在她心裏,徹底地斷開了,連聲響都沒有發出,於是回聲也是寂靜的。


    她隻記得,醒過來之後,旁邊床上躺著的女子,輕輕地說,能要就要著,真的到想要卻留不住的時候,才知道心疼……眼裏,淚水分明。


    那一刻,涼夏聽到心髒發出了鈍重的聲響,已經不懂得疼痛,卻沒有力氣微笑或者哭泣。


    她說,都會好的,祝福你。


    坐在醫院的院子裏,陽光鋪開在廊下,涼夏拉起身上厚厚的駝色風衣的帽子,試著驅除關於護士拎走的醫用塑料桶裏猩紅漂浮物的記憶。


    沒有痛感不代表不會痛,不代表疼痛不存在,你知道已經有無可複原的創口將日日予你折磨。


    她輕輕說了句對不起,藍天白雲,大風的秋天。


    而後她看了看表,站起來,攔了一輛車。今天,她是她和桐顏約好的日子。


    她在中關村中國書店旁的麥當勞下車,環顧之後去要了一杯熱巧克力,而後坐在門口的座椅上等待桐顏出現。她想多吸收一些陽光,好讓自己暖和一些。


    許多無所事事的時間,她都習慣坐在一邊靜靜看麵前經過的一切。許多時候,人群讓她愉悅,嗅到鮮活氣息而自己不在其中。


    她總是會看到許多人,在規整的布景下演一出無聲戲,很多時候她覺得這座龐大的城市是寂靜的,連喧囂也不例外。


    她看到白到觸目的日光下,一個女孩左手拿著手機,右手抱著厚厚一堆資料,掛著相機飛快地衝過馬路,而後手忙腳亂地開始摁電話,涼夏的手機開始在口袋裏震動。


    她接起來說,“你好姑娘,往前看。”


    桐顏是社會新聞記者,大學剛剛畢業,正處在新聞理想被消磨的陣痛期。


    她把手裏的東西卸在旁邊的椅子上,說道,“以為能睡個懶覺,一大早又被喊起來去跑臨時新聞。昨天是張大爺家的狗丟了,今天是李阿姨要尋找失散的親人,明天是xx小學新規定。”


    各自買了食物,討論起租住的事宜。桐顏說你不要新地?冬天在有暖氣的地方吃冰激淩多幸福。


    涼夏搖搖頭,又去要了一杯熱飲。


    如果說有些人的生命是有劃痕的膠片,在放映的過程中有不可理喻的卡殼斷裂,那麽桐顏剛好相反。此刻,涼夏並不能夠確定能否與之融洽相處。但她確定她喜歡這個女孩子,穿深色棉布的格子襯衫,帶防水手表,頭發利落地梳起來。她所偏愛的女子總是有男子的特質。


    而此刻,昭陽正在麥當勞的員工專區對著鏡子看自己濃墨重彩的臉,誇張咧開直到耳根的鮮紅嘴角使他想起《笑麵人》裏的冠伯倫。他開始做出各種憤怒與悲傷的表情,然而鏡中始終隻是一張呆滯的笑臉。


    有些無聊,昭陽把類似聖誕老人派送禮物的口袋扛在肩上,去用餐區開始他的工作。


    這是他從杭州回來的第三天,還是在臨上火車回來的時候,在火車站旁邊的網吧上網傳圖片時隨手給麥當勞投的簡曆,結果在昨天被告知要分配到海澱橋的店裏來做扮麥當勞小醜派發禮物的工作。


    於是,大家埋頭安靜進食的店裏,因為昭陽的出現忽而歡騰起來。


    有女孩子積極與他照相合影,也有幼童摟著媽媽的脖子愣愣地看著他好奇與恐懼參半,亦有正在吃飯的單個顧客被他突然湊過去的麵孔驚嚇,店長站在角落,貌似對這氛圍很是滿意。


    昭陽隨機挑選對象,遊走來回,簡單詢問大家對食物是否滿意之類的無用問題,與顧客一一握手而後送出各種小禮物。


    桐顏舉起相機來拍下這情景,涼夏問,“這是新聞敏感度麽?”


    “是好玩,我吃了這麽多年麥當勞第一次碰到噯。我覺得我的童年不完整。”


    “好吧。”


    閃光燈瞬間就引起了昭陽的注意,進而注意到桐顏正對著她的鏡頭,自然走過來,“這是好鏡頭。”卻什麽也沒有問隨手放下小禮品去尋他下一個目標。


    那是一張卡貼,湛藍清空,十字路口,愛與希望在路牌上被指往反向。


    涼夏捏起卡貼,“你看,人人都明白這個道理。”隻是人人都不願相信。


    “我的卡貼是海綿寶寶,我暫時沒有打算把它換掉,你貼嗎?”桐顏說著從兜裏掏出自己的公交卡,“其實我最喜歡派大星喲。”


    於是那張卡被桐顏熱心地貼在了涼夏尚是嶄新的公交卡上,涼夏隻是看著桐顏笑,這卡貼,是生活的一個小小玩笑嗎。


    分手時,涼夏說你隨時搬進來吧,我住主臥所以會多付一部分租金。


    桐顏說好呀好呀便跳上了公交車,飛快刷了卡貼著車門對涼夏吐舌頭。


    涼夏抬起右手揮了揮,轉過身,笑容滯在嘴邊,隻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在疼。而這疼痛卻在骨胳間摩擦出奇異的平靜與安寧。


    獨自回到公寓,涼夏簡單地收十了一下稍顯淩亂的房間,做好迎接室友的準備。


    一個人的生活始終是淩亂的局麵,讓寬敞空間變得無序擁擠,覺得這樣看起來,有家的樣子,把自己埋進去,安然無恙。但是在桐顏到來之前,她至少要把客廳沙發上丟滿的衣服都收十進自己的屋子去。


    雖然她很累,很冷,也知道不應當活動。可是,她隻有想與自己作對的心情。


    花了許久的時間,涼夏才完成這一向難以勝任的家務工作,將一切收十停當。她吐了口氣,習慣性打開冰箱去拿酒,拿在手裏才想起來,隻得又放回去。


    在她確定自己已經不用做任何事情之後,她裹上羊毛毯,把電暖氣拖到床邊,與公寓的水暖一起運行,鑽進被子裏打開電腦。


    蘇岩暗淡的頭像突然跳了出來,完全在涼夏的意料之外,一時間竟然不能反映,“涼夏,都會好的。照顧好自己。保重。我可能,要留在上海了。”


    涼夏的手指再一次發起抖來。聰明如他,人情曆練如他,她寫過那關死去秘密的爛俗句子他怎能猜不到因由。他必定是猜到了,她什麽也沒有說於是說他也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她真不願意麵對這情形,去否定自己愛過並付諸時間與年華的男人。


    隻是陡然間,愛便轉成了恨。她終於相信,他再不是那個可以為一個人丟下一台晚會與成千觀眾,丟下重要會議與工作的男子。


    他有滿腔愛意,早已漫不過權衡左右的堤壩,她合上電腦,知道她在心底設下的底線將永遠不會被他觸及。


    那個來到北京的第一個夜晚,她想,若你能來北京看我一眼,甚至不是來尋回,隻是能來看一眼,我便轉回頭跟你回杭州。


    而今,他猜到她親手謀殺了一個來自他的生命,他僅僅隻在網絡上說一聲保重。


    林憶蓮不是唱了麽,不盼緣盡仍留慈悲,雖然我曾經這樣以為。


    深夜下起雨來,這是北京的雨水,在黎明的一刻地麵將回複冷硬而幹燥的常態。這是秋天的雨水,明天一定又是霧霾難散的一個陰沉天。


    她忽而想起了電影《蘇州河》的片段,美美問,如果我走了,你會像馬達一樣來找我嗎?會。會一直找嗎?會。會找到死嗎?會。你撒謊。


    你撒謊。而蘇岩,他是不會撒謊的人,涼夏告訴自己,無論我走失在了哪裏,你也不會來找我,即使你有再多的愛可以給我。


    而這悄無聲息的放棄,無疑才最是挫敗。


    涼夏枕著雨聲用被子蒙住了整個腦袋,聽到自己的心裏一片轟然坍塌的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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