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周一的中午,桐顏跑完采訪站在涼夏公司樓下打電話給她,說,“涼夏,你必須欠我一頓飯,獨自享樂的人要懂得主動討好。”


    涼夏看著不遠處教堂鍾樓裏成片飛起的信鴿,心情莫名地好,說“動用你的聰明才智混進來吧,21層,我叫外賣。”


    平時的午飯,她或者在休息間用快餐自己解決,或者和晉潯一起,帶著玩性發掘公司附近走街串巷的美味。


    有些時候,一串灑滿孜然的正宗紅柳木烤羊肉就讓涼夏流連而快樂,那是遙遠的西北,家的味道。


    這些時候,晉潯看著涼夏,說不清心裏翻湧起來的感覺,仿佛是看一隻自得其樂的家貓,有些寂寞,卻無從愛惜。


    今天,晉潯請假,開始籌備送給葉迦的訂婚典禮。新年夜晚的煙火總會特別熱烈,所以寒冷而緩慢季節裏的誓言也更容易長久吧。


    他們會有許多人祝福的小小慶典,有新裝,有短期的旅行與假期。


    這樣的心態或許是老了,在看到別人的幸福時,會熱淚盈眶,無暇顧及自己。


    桐顏攥著記者證隨意而得意地坐在涼夏對麵時,把相機遞給她,“根本不用我的聰明才智,記者證就是好用,全北京各大公司通用出入證……又簡單又直接,大家都省事……案子破了……你說是不是很奇怪,罪犯看起來真的就像罪犯,你說是不是我們每個人把頭發都剃光之後其實那張臉都很可怕。”


    涼夏放下叫外賣的電話,“你要相信,相由心生……”


    桐顏抬起腿敲在低矮的窗台上,紅色矮背椅輕輕轉動,“涼夏,我和你住了這麽久,是我第一次從你嘴裏聽到相信,你要相信這樣的詞。我覺得,真難得。你是在我沒有發現的時候悄悄轉變了自己的人生觀麽?”


    “我念大學時,低一屆的師妹,廣西女孩,寒冷冬天剃了光頭,在嚴嚴烈風裏去上體育課。她說,人的腦袋本來就應該是那個樣子。可是那個時候,我覺得她很美,美得奔放又婉約。”涼夏站起身,去打開角落的冰箱,從最隱蔽的邊角裏摸出兩罐她和晉潯貯存的藍帶,遞一罐給桐顏。


    仿佛文不對題,而她終於明白合契相處的因由,正是桐顏身體裏包裹的完整而頻率緩慢的健全心髒。


    緣分水到渠成,也終會散開,窮通有定,自己不知又會接到什麽傳單輾轉下一個站台,毫無征兆。若再穿越陌生的城市與人群,她一定會記得此刻懶散對飲的女子,忙忙碌碌的女記者,淡淡抱怨工作人事,有一張平靜的臉。


    “你這是耗子的習慣。儲藏完備。”桐顏拉開罐子,笑容簡單。


    涼夏的電話轉著圈在茶幾上震動起來,“你的午飯到了。”


    一麵接電話一麵將手中的啤酒罐塞到沙發下麵,不忘叮囑桐顏不要讓手中的酒被發現。


    桐顏。訂餐的單子上寫著這兩個字,昭陽等在21層門外,琢磨這兩個字。剛剛掛斷的電話裏,女生仿佛在辦公室違規飲酒,不自覺笑起來。如果他曾經工作的地方也有這樣的女生,或許,他不會那麽著急辭職,至少,有人同他一起違規,一起喝酒,一起享受禁忌的快樂。


    突然他又有些想念辦公室生活。打零工的時間太久,便需要禁錮自己。起起伏伏,就像正餘弦函數的曲線。也許他應該答應去朋友所在的公司繼續做他的攝影助理。


    腳步聲靠近,昭陽壓低了鴨舌帽,也不抬頭,徑直從腰包裏翻出收據單。


    桐顏被涼夏驅遣去取外賣,接過食盒看到單子上自己的名字簡直哭笑不得。對昭陽說了聲謝謝,看不清他的臉。


    涼夏抱著啤酒罐子,隔著重重玻璃看低著頭的昭陽,卻一時移不開視線,可她找不到這一秒鍾疑惑的理由,電梯就已經送走了昭陽。


    桐顏提著比薩回到休息室放好在桌上,涼夏正大模大樣地蹺著腿喝酒,說,“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他?”


    “誰?”


    “送外賣的。”


    “帽子壓得這麽低你真的看見臉了麽?而且你坐這裏也能看見人?”桐顏彎下腰去撕下一塊比薩,露出滿足的表情。


    “拜托,光延直線傳播,幾道玻璃門頂多折射得位置偏差一點而已。”


    “好吧,那麽你看清楚他的樣子了嗎?是你的什麽舊日情人之類的嗎?”


    “沒有……就是有點熟悉吧。”


    桐顏聳了聳肩,“你每天都會遇見很多人,最後他們都會成為同一張毫無特征的臉留在你的印象裏。”


    包括那些曾以為印象深刻的臉,時間久了,也漸漸就模糊了吧。


    兩人一人分了半張比薩,就著啤酒,樂此不疲。涼夏並不餓,於是剩下的半張統統留給桐顏,自己起身去灌滿水池邊的綠色水壺。


    陽光充足,空調溫暖,窗台上擺滿懶散花朵,都是蘭草,一盆挨著一盆,靜靜曬著太陽。


    涼夏小心翼翼地澆灌,這些,都是她時不時從巷弄裏買回放在這裏無心插柳養起來的。光線會在狹窄葉片上熨燙出不同的色彩,涼夏喜歡看它們靜靜燦爛和生長的樣子。


    晉潯問她,是不是看著自己親手嗬護的植物會獲得好心情。


    她說我可能隻是自私地偷來浮生半日閑。


    她總是做一些別人看來緩慢而迂腐的事情,或許,心裏沒有太多溫情的人,往往便對人失掉了耐心,隻能對風雨或不說話的植物還有溫暖愛意。


    “都想在這裏午睡了。”打掃完全部比薩的桐顏滿足地伸了懶腰,微微眯起眼睛,陽光落在了她的懶散容顏上。


    涼夏不說話,低頭澆花,玻璃窗隔絕了北方跋涉而來的冷氣流,暖氣烘烤陽光,睡意蔓延午後。


    而桐顏的電話不適時地響起來,是九十年代的時候一個叫做《邋遢大王》的國產動畫片的主題曲,涼夏在愣了幾秒鍾之後哈哈大笑起來。


    桐顏不情不願地接起電話,突然跳了起來,“嗯嗯好好,我馬上去,我知道了。掛了。”而後便飛快地收十東西,就像涼夏初次見到她一般,手忙腳亂捧起相機掛上包就往外跑,“跳樓了。我的大學。我去現場采訪!走了呀!”


    涼夏點點頭,習以為常她的突然出現和消失,她的忙亂和慵懶。涼夏覺得自己始終是疏離現實的人,卻與一個社會新聞女記者住在一起。並且,她們喜歡彼此。


    關上休息室的門,涼夏自言自語,“他應該先去一趟歡樂穀,然後再吃頓美味的比薩……”


    桐顏在樓下焦急地攔了一輛車從東三環直向西三環,一路上不斷催促司機快些,快些。


    “你是救火還是救場還是救人。”司機被她催促地有些不耐煩,“怎麽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麽沒耐性呢。”


    “救了人,就不用我去了。”桐顏喃喃地說了句,突然有些沮喪。


    畢業之後,她就沒有再回過學校,校門外停著警車,救護車發出尖銳的警報從她麵前呼嘯駛過。她定了定神,驅走說不出的怪異的感覺,打聽著奔向事故現場。


    2、


    桐顏太熟悉這所學校,她在這裏度過人生中最奢侈而揮霍的四年,它的寂靜與喧嚷,空蕩與擁擠,它是相安無事還是有意外發生,即使徹底離開,她還是立刻洞悉。


    不是憑著記者的直覺,隻是因為,她的熟悉。


    出事的宿舍樓前已被圍得水泄不通,人聲鼎沸,沸反盈天,仿佛發生的是一樁空前的喜事。桐顏是那麽容易,就找到了她的目標。


    甚至,沒有一點曲折。也許,她希望的,是踏進校門的那一刻,其實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桐顏喊著“記者記者,借過借過”愣是擠到了最前麵,擁堵學生自動讓路,似乎她的出現終於印證一件大事情的發生。


    地麵上大攤的血跡證明那個學生應當是抱著必死的決心頭朝下著陸。在明顯是柯南中毒的反應之後,大片暗紅色血跡讓桐顏不自已地摁住了自己的胃,隻覺得咽喉裏一陣腥熱的甜味湧了上來。


    她從未直麵血淋淋的死亡,初次去往醫院采訪車禍,她蹲在急救室門口,心髒抽搐了許久,終究將任務轉交給了前輩。


    而地麵,也僅僅隻有那一灘血跡,證明一場意外曾經發生。證明對一具軀殼來說,時間永遠停在了當時當刻。


    她忍住那腥甜,開始詢問圍觀者基本情況,尋找第一目擊者,尋找可能向報紙的讀者說明跳樓學生死亡原因的各種版本。


    對這一點,她有經驗,人們想看到的並不是確鑿結果,而是眾說紛紜迷霧重重。


    有人說,她是數學專業的碩士生,和她的導師在戀愛,導師剛剛結婚,女孩逼迫男人離婚,剛剛兩個人在宿舍走廊裏吵架,女孩當著導師的麵就跳了下來。


    有人說,研究生嘛塊畢業了,找不到工作,壓力太大。


    有人說,親人去世,承受不了打擊,自己還有重病,所以活不下去了。


    有人說,有人說,還有人說,桐顏在64開的筆記本上用圓珠筆飛快地記錄下這些“有人說”,可是所有人,都明明那麽興奮,眉梢眼角全是莫名其妙的興奮。


    藏也藏不住。


    可是,沒有目擊者。正是午休時間,這棟樓的位置又很偏,校方工作人員更是三緘其口。


    桐顏在人群中著急地搜尋,她想現在的圍觀者都喜歡拍攝視頻,說不定能夠有圖像收獲。實在不行就去對麵的寢室樓裏挨個敲門,一定有好事者專業地圍觀了這場騷亂。


    終於,有人給她指了剛剛被警察問完話的男子,“那個送外賣的,好像當時隻有他一個人看見了。”


    桐顏順著女孩指的方向看到了剛做完筆錄的昭陽。


    在目光相對的一刻,她驚呼了一聲,認出了他,“我是記者。我剛剛吃了你送去的大半張比薩!”


    “躲在屋裏違規飲酒的感覺如何?”昭陽笑了笑,準備把手裏的相機放回背包裏。


    “你拍到現場了?我能看看麽?”桐顏小心地問他。


    他把本來壓得低低的鴨舌帽摘下來,看了一眼桐顏,“我對記者沒有好感,雖然我拍下死人的行為也不怎麽高尚。”


    桐顏愣了一下,未曾料想這送外賣的男子會與她說出這樣的話,“你的相機真好,比我的好,我覺得你不像送外賣的,你就像在,嗯,體驗生活……”


    “你討好人的樣子實在不嫻熟。”昭陽還是很稀鬆平常地笑著,準備跨上他的電動車走人。


    “等一下!”桐顏伸手去拉住了昭陽的胳膊,“那,我隻是想看一眼,是我個人的好奇心,我不會拿給報社。”


    桐顏的眼睛不大,圓圓的很認真,昭陽把相機遞給他,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麵目幹淨平淡的姑娘,他知道,就算她生生搶去這張圖片,他也並不會說什麽。


    在空出手後,昭陽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喃喃地說,“她應該先去趟歡樂穀,再吃一張美味的比薩,然後她一定不會做這個決定。”


    桐顏的手微微頓住,抬頭又仔細打量眼前顯得有些落寞的男子,他說了與涼夏同樣的話,同樣事不關己的冷漠神情。


    “怎麽了?你不是要看照片麽,怎麽看起我來了?”昭陽略微眯起眼睛,吐出了一個隨意的煙圈來。


    “你和我的朋友說了同樣的話。”


    桐顏將目光轉回手中的相機,幾番摁下去,簡直是震驚,是因為手中定焦相機裏的圖片,完全不像是隨意拍出來的事故現場,分明是擺好了布景調好了光線定好了造型的舞台劇的一幕,暗紅濃稠的血液在女孩的身下開出大片大片絢爛詭異的花朵。


    死亡在拉開的底片上凝固成了難以抗拒的魅力。


    她說,“你是攝影師。”


    昭陽搖頭,“有個叫做普拉斯的女詩人,她說我每年自殺一次,死亡是藝術,我完成得很好。我很糟糕,把藝術創建在他人生命的喪失上。但是,這很美,是不是。生命的美有時並不隻是鮮活蓬勃的,開敗的時候,也有絕望的美。”


    桐顏把相機還給他,忍不住還是要去看他的臉。他的臉,是表情偏少的那一類,平靜的,陽光下暗湧陰影的,她說,“你說什麽時候會那麽渴望接近死亡?切除闌尾打麻藥的時候人蜷成一團,我想那麽疼真是生不如死。失去初戀的時候,我想怎麽可以你好好活著卻沒有那個人在了,做夢都是別人晴空萬裏獨我頭上一片烏雲大雨滂沱。外公去世的時候,我想不通人的一生是怎樣過去。可是,還是可以活下來,風月無關。”


    一直到他們走出學校,校園裏那種讓桐顏感到極度不適的興奮空氣依然在蔓延。


    昭陽問她,“回報社?”


    桐顏搖頭,“回家寫稿子,然後傳給組長。你獲得一張藝術品,我獲得一小筆稿費收入。”


    “那麽,我先走了。”昭陽騎上電瓶車與桐顏告別。他想,結束外賣工作的方式竟然是鑒證寂靜午後的一場死亡。


    桐顏不自覺舉起相機來,拍下詔陽騎車離開的背影,在中關村大街光禿而瘦弱的銀杏樹下,像無聲遊走的一尾魚,汪洋窒息。


    她想她遇到了一個有趣的男子,隨即順手攔了一輛車。


    於是在半個小時之後,他們一前一後走進了同一棟公寓,隻是彼此互不知曉。


    深夜,昭陽把相機裏的圖片導出來,看著親手拍攝的死亡,那麽近的距離,縱然事不關己,也總是揮之不去。他清楚地看到女孩墜地前的臉,表情沒有絲毫的改變,隻是輕輕閉上了眼睛。


    他點下鼠標右鍵,摁下換擋鍵,把圖片刪掉,徹徹底底。而後他給朋友打電話,“我明天去上班。”


    朋友被他從睡眠狀態中生生吵醒,程序性地先罵了他兩句,而後說,“公司要給雜誌拍一組非常生活的圖片,選定了你那個小區,比較近,環境好。我們明天九點到,你帶著你的相機下來就行,衣冠不整也沒關係。”


    3、


    down by the sally garden,my love and i did meet……


    音樂回旋,花瓣與香檳,誓言與契約,親吻與歡呼。


    這是涼夏推薦給晉潯的開場音樂,她說婚禮進行曲聽著太壯烈好像上戰場,這是,晉潯與葉迦的婚禮。


    涼夏站在酒店大廳最靠近旋轉門的位置,在人群之外,在通透明亮的燈光、反光、陽光混雜裏,看著隻穿一襲簡潔白色旗袍的葉迦,她始終安心地把手交付予身旁要領她一生久遠的男子。


    那笑容,恍然將時光的順流輕易扭轉,扭轉回了八年前的初雪。而葉迦,她實在羸弱,卻有含而不露的定力,隻是淺淺依著晉潯,就與這凶險世間徹底隔開了安全的距離。


    涼夏覺得自己不自覺地笑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不再喜歡看悲劇,也不再喜歡傷春悲秋,炙熱的夏天會在心裏烘烤出寂靜,而圓滿結局總讓她熱淚盈眶。


    這世上,得失之間,總歸有人能夠獲得幸福。涼夏捏著酒杯,轉過身去,還有什麽,比美滿更容易讓人心碎。


    新人在典禮結束後須稍做休息,而後挨桌進酒,是平素裏親近朋友戲耍新人的好時機。晉潯趁著空當走到獨自站在角落的涼夏身邊,“我們一會兒結束後直接飛希臘,送我們到機場麽?司機會送你回來。”


    涼夏搖頭,把高挑酒杯舉到晉潯麵前,明黃的起泡酒剔透開了兩個人之間的空氣,“新婚快樂。我希望她永遠忘記,而不要偷偷記在心裏。我覺得葉迦不看見我就永遠都不會想起那麽晦暗的下雪天,雖然可能隻有我這樣想而已。”


    晉潯點頭表示明白,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涼夏的腦袋:“路上慢一點,不要心不在焉地過馬路。”


    “嗯,知道了。”


    知道了,都知道了,所以要走了。涼夏放下空空的酒杯,轉身離開了這充斥百合花香的地方,不離不棄是一個神話,而在神話鑄成之前寫下第一筆則是勇氣。涼夏知道自己缺乏某種勇氣,隻能夜夜依靠酒精催眠。


    有一段時間了,不喝酒便不能成眠,酒成了生活必需品,桐顏總說她應當去嘉士伯之類的公司工作,茶水間一定無限量供應酒水,一醉不醒。


    而今天,一醉不醒的人卻是桐顏。蹲到了大新聞第一手資料回來,立了功,午飯被主任同事灌下去許多酒,坐在出租車上就直接睡了過去,車到小區門口,司機喊她許多聲才清醒過來。


    匆匆付了錢下車,想起涼夏去參加朋友婚禮,沒有人能給她一大杯蜂蜜水的感覺真是不太好。


    晃晃悠悠走在曲折石板鋪就的道路上,偶爾閃避迎麵顛簸跑來的寵物犬,走著走著忽而看見公寓樓下聚集了一小撮人,遮光板,相機,監視器,她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喝多了?眼花了?走錯了?著莫名其妙的拍攝場景即刻吸引了桐顏。


    妝容前衛的模特與平淡無華的居民區,以及圍觀的寥寥群眾。桐顏慢慢走過去,帶著滿臉好奇,欲成為圍觀的一員。


    “今天下班這麽早?”人群之外的長椅上,坐著默默擦拭相機鏡頭的男子,抬起頭來對桐顏說道。


    “我是加班……早什麽早……”桐顏皺了皺眉頭,誰這麽不知趣,低下頭來,男子上揚的嘴角勾出她艱難的記憶,恍然大悟,“啊……是你啊……哎呀我就說你是攝影師嘛!你騙不了我!我叫桐顏,報社記者,你是?”


    “昭陽。”


    桐顏開始手忙腳亂翻找口袋和背包,許多發票、名片紛紛掉下來。


    “我沒有名片和你換,別找了。”


    “哦……我沒帶鑰匙……”桐顏顯得有些沮喪坐在昭陽旁邊,“你們……這是拍什麽?行為藝術?”


    昭陽笑著搖頭,說道,“給雜誌拍片……你不覺得這創意很怪異麽……你是喝多了吧?”


    “嗯,我就住那個單元,跟我一起住的女孩參加婚禮去了,我沒帶鑰匙。我怎麽能沒帶鑰匙呢?你會喝酒麽?你們怎麽會挑到這裏?”桐顏一麵惆悵地繼續翻找背包一麵自言自語。


    她一本正經的樣子讓昭陽有些想笑,便一本正經地回答她,“因為我住在那個樓裏。”


    “我也住那裏。太好了!”桐顏瘦長的手掌啪地拍在昭陽的肩膀上,“我要去你家睡覺。”


    “為什麽?”這個措辭讓昭陽實在是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沒帶鑰匙,我回不去,我想睡覺。我沒帶鑰匙。”


    昭陽看著莫名其妙篤定要跟他回家的桐顏,隻能束手搖頭,笑著說好吧。


    於是,就這樣,下起了這個冬天的最後一場場雪,似乎難得裹夾了雨水,在昭陽拉上臥室窗簾的時候,冬天最後的冷冽鋪天蓋地蔓延而來。風裏和呼嘯和雲層的墮落,在時序輪轉的瞬息空白了心裏的一片一片地方。


    昭陽轉過身,看著熟睡的陌生女孩,這一場冬天的奇遇,誤打誤撞跌落到他的身上,而他空白良久的心,無聲地接了下來,溫柔蓋上過冬的棉被。她叫什麽?桐顏?好聽的名字。曾經被寫在外賣的單子上。是形態好看的兩個字,也是鬱鬱寡歡的兩個字。


    你快樂嗎?做記者,看到了什麽不一樣的世界呢?有真相嗎?昭陽盤腿坐在床邊的地板上,默默地問著桐顏。而她答與他的,不過是沉沉的呼吸和淺淺的囁喏。


    落雪的夜晚,天外似乎有靜穆歌聲,暖氣烘烤得心也跟著膨脹起來,有些溫暖,有些悲傷,桐顏醒過來,唇舌幹燥,摸索水來喝,卻全然是陌生房間。


    四目相對,昭陽平靜地笑著,看著她,仿佛等她詢問,等她發難。


    “我對你做了什麽?”桐顏開口便讓昭陽笑出聲來,這一問,算是他始料未及,想也想不到。


    “下雪了。”昭陽站起來,腿因久坐而有些發麻,拉開半扇窗簾,明黃路燈下紛紛的雪花亂成了一團。


    桐顏直直地看著窗外,“好神奇。”


    好神奇呀,同一個窗口上數四層,涼夏捧著大紅色的保溫杯,看這冬天墜落,在這龐大而荒涼的城市,熱氣在玻璃上蒙上一層薄薄霧氣,涼夏背對窗外席地而坐。人生中許多個雪天從眼前打馬而過,無外乎蒼蒼涼涼,無外乎跌跌撞撞,無外乎都是掐斷了前塵後路的奇跡。


    手機震動著在腳邊打轉,涼夏放下水杯,接了起來,桐顏的聲音像聖誕夜的銅鈴,輕易搖醒夢一場,“我忘了帶鑰匙,你現在在家嗎?”


    “我在。”


    隻是涼夏沒想到桐顏出現的速度如此之快,隻是數分鍾的時間,她就歡快地衝進了房門,把自己丟在了沙發上,閉著眼睛,有收不住的笑意和還未散盡的微酗酒氣。


    “可以解釋一下嗎?”涼夏走過去,彎下腰,輕輕拍了拍桐顏的臉頰,暖暖的,沒有風霜蹂躪。


    “可以選擇延期開庭嗎?”桐顏調皮地睜開眼,翻身抱住了涼夏,附在她耳邊,緩緩地說,“我答應了一個人的邀請,我有預感,這或許是對我來說特別重要的一次約會。”


    “那……就好好睡一覺,讓美夢一直都延續下去,沒有空醒過來吧。”涼夏認真地看著桐顏的眼睛,它會告訴她屬於桐顏的秘密。


    有些秘密是永遠的,而有些則是暫時的,就像桐顏此刻的不確定與模糊一樣,涼夏為她畫上精致妝容搭配得體衣裙送她出門約會,她希望她為她揭曉謎底,而不是留下一個尷尬的秘密。


    隻是桐顏在樓下看到昭陽的那一刻就後悔了,覺得自己這樣反常地打扮一番,簡直就是積極主動迫不及待表明心意。


    而昭陽卻絲毫沒有在意,拍了拍摩托的後座說:“能習慣麽?”


    “我可是無所不能社會新聞女記者,有什麽不習慣。”桐顏說著就跳了上去,“走吧。”


    耳邊刷刷掠過的氣流裏有故鄉初雪的味道,視野成了飛速後退的直線,桐顏大聲說:“謝謝你帶我去看你們的私人展覽!”


    “我是為了向你證明我真的不是藝術家也不是攝影師。”


    桐顏閉上眼睛,出神的速度讓她以為自己在盤旋一座高山,如入無人之境,卻心無膽怯,沒有什麽不能夠去接納。連自己也詫異這剛剛熟悉的男子帶給自己的出奇體驗,他有帶她出離的能力,而她則亦步亦趨,甘願沉淪。


    所以當他們戛然停止在798的一座畫廊前時,桐顏還愣愣地一時頭腦空白,昭陽笑著敲了敲她的腦袋說,“嘿,進去吧。”


    他說得輕描淡寫,而她駐足便被震懾。滿目著以鮮豔顏色的大幅照片,空空街道,空空校園,空空河流,蒼白雲朵與群鳥,一幀一幀都散發努力翻修的舊色。桐顏突然因此而嚴肅,一幅一幅看過去,突然轉身對昭陽說,“我覺得這些照片,讓人傷心。無望的努力隻有看的人,才會傷心,你一點,也不覺得吧?”


    昭陽一直尾隨在桐顏身後數米開外,低下頭聽完她的話,突然笑起來,背靠著拍攝淮河落日的那幅照片,眼睛裏有了和餘暉一樣的溫情,他說,“桐顏,你總是讓我意外。”


    4、


    沒有什麽比這樣的相遇更有容易。


    也沒有什麽比在一起更簡單。


    桐顏對涼夏如此描述,她說,“我總想有些人的愛情驚天動地卻總不得善終,或者如我的初戀,開始得平平淡淡也結束的平平淡淡。我不知道我什麽時候可以忘記那淡而無味的初戀,再有勇氣去接受另一次被拋棄的可能。可是,涼夏,這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覺得這個人,無論之前經過什麽樣的生活曆過什麽樣的人,可是現在,他就是為我而準備的。所以第一次覺得,時間不重要,了解不重要,相處不重要,我喜歡他,他恰好也喜歡我,這樣是不是就對了。”


    “嗯,就對了。”涼夏衝著窗戶吐出一顆煙圈,玩笑說,“我以為先離開的人會是我,結果,竟然是你。這該死的昂貴的房租。”


    桐顏說,“其實你想說的不是昂貴的房租,而是我也是專門為你準備的同居者。”


    涼夏隨手把丟在地上的剛脫下來的淺灰吊帶衫往桐顏身上扔過去,“少厚臉皮,你最好找個時間把那家夥帶來我審核一下。”


    桐顏衝她吐了吐舌頭,把吊帶衫抖平整疊了起來放在一邊,“我想給他還有那些不是藝術家的藝術家們做一期文化版的專題,專題通過的那一天我們一起去慶功。”


    涼夏仰著頭連續吐著煙圈,三個之後煙消雲散,皺了皺眉頭,“總是不過三呀……好吧……那我繼續等著要拐帶走你的這個人的真麵目。”


    “可以給你透露一點點,我現在就要去找他拷照片,他就住在七層……緣分吧?”


    涼夏有些驚訝地轉過頭看桐顏眨巴著眼睛把u盤揣進兜裏拉開了門,這雀躍的樣子讓涼夏忘了手裏的煙,一點一點地燒下去,突然就燙了她的手。


    而桐顏砸開昭陽的門說的第一句話是,“隻差一點點,我們可能一輩子就困守在這個公寓裏相見不相識。”


    昭陽沒有做聲,隻是在開了門後回到桌邊拿起杯子猛烈地喝水。


    桐顏這才發現他竟然額頭布滿細密汗水,“生病了?”


    “做了一個夢,剛剛醒過來。”昭陽放下水杯,才稍稍有些緩過來的樣子。


    “什麽夢?”


    昭陽搖頭,仿佛不隻是不想提,而是連自己也不想再記起。


    桐顏有些疑惑於那難言的表情,那布滿額頭的汗水好像在蒸發一場她永遠也不會知曉的夢魘,她說你真的沒事。


    他走過去攬過她的腦袋來印下一個親吻,終於,當他懷抱桐顏如同懷抱當下時,深深吸了一口氣,著了路,“我已經醒了。”


    他從未夢到過涼夏。即使是尋找她最為辛苦,等待她最為焦灼,回到原點自作告別,他都從未如願以償夢到過她。


    然而,在少年的自己已經漸漸退盡了舊色時,他卻在夢裏意識到,她還在。她怎麽,還在。


    而她,卻是來向他作別。仿佛是聽從了他深埋在心底的聲音,來呼應他的告別,來赴這散場的期約。


    她的臉還是少年時候的樣子,拎著中藥走在開滿桂花的巷子裏,水聲起伏,她突然回過頭來對他微笑,她說昭陽,為什麽傷心像快樂,為什麽做夢也快樂,為什麽幸福不快樂,北方還是這麽冷,可是走到哪裏都不像是我應該駐足的地方。我飛不起來,也沉不下去,我站在這麽堅實的大地上,卻沒有任何堅定的信念。


    她好像還塞著那隻白色的耳塞,一頭碎亂的黑發,她站在門邊,微黃的光線裏,好像是從時間彼端溜出來一般,“總覺得心能夠聽到某種召喚的聲音,我循著線索,卻發現,兜兜轉轉還是要回到原點。南國正春風,故園花無幾。你還不記不記得我當時胡亂篡改的詩句,可是,我真的,要回去了。”


    她的麵目那麽那麽清晰,還是留在底片上的豆蔻顏色的少女,隱藏一雙羽翼,等著北風的劇烈。


    他好像就要伸手去抓住她,可是她輕輕合上了門,緊接著便是桐顏的敲門聲,昭陽恍然睜開眼,夢中女孩的容顏已經模糊一片。


    桐顏竄到他的電腦前,飛快將u盤插到主機上,說:“我都拷走了,回去慢慢挑。昭陽,你說有多少人會像我一樣從這樣色彩鮮豔的畫麵裏看到敗落?”


    昭陽決定忘掉那個詭異的夢境,走過去,說:“如果他們看到美好和溫暖,也是好的。”


    她對他的照片評頭論足,打亂他擺在地上的拚圖,說其實我很羨慕你,我來到北京的第一個冬天,就無比想念哈爾濱的冷,這個季節,已經零下30度了,你一定不能想象,我一直都想用照片和文字裝成一個文藝青年的樣子回到我的故鄉去,去記錄下我成長過的天寒地凍,以及路遙馬亡,失去的和留下的。如果有一天,我能實現它,我們就一起再辦攝影展,看誰吸引的目光多。”


    昭陽伸手去揉她因靜電而紛亂的長發,說那還不如我們下定決心做自己的工作室算了。


    於是桐顏真的就和他有模有樣地謀劃起來,譬如投資,譬如產出,譬如放棄,譬如獲得。


    昭陽看著桐顏認真的樣子,不禁突然把她抱進懷裏笑了起來。


    所謂夢想,許多年來他始終沉默在心底,多說無益,可是這個如常下午,他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與桐顏說了起來,青天白日,他們一起陷入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白日夢。


    涼夏獨自走過長長的路途終於。買到一包看起來不那麽假的蘇煙和一瓶傑克丹尼回到公寓的時候,桐顏正在電腦上翻看圖片。


    涼夏呷了一根煙摸索著桌上的打火機湊個過去,恰要摁下去的大拇指頓在瞟到圖片的瞬間,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有微微的顫抖,“啪”地把打火機按在桌麵,“誰的照片。”


    布滿爬山虎的潮濕牆壁。從四車道變成了十車道的寬闊路麵。改頭換麵的中學校門。還有坍圮的拆遷舊宅與新建的孤零零的小高層。以及,所有這一切的背後,那條湯湯的淮水,魚米炊煙,時過境遷,是回不去的故鄉的水。


    她說,“誰的照片。”


    “當然是他的呀,我在挑,明天去給主任審核。前一段時間他出去旅行了,江淮附近的城市還有杭州。你看,他的照片拍的是不是真的很好,不是構圖也不是調光,就是他的心。我這說的是不是太俗套。”桐顏的笑容裏蕩漾出的是她毫無意識的些微驕傲,愛情製造了一張甜膩的臉,那光彩足夠照亮一整個冬天,“對了,再給你多一條線索,他叫昭陽,土生土長的北京人,現在,你就差見到他了。”


    是,就差見到他了,這一步差池卻差開了那麽遙遠的時光。那是那樣淩亂的情感拚湊起來的沒有去路的今天。涼夏以為此生都不會再見到的人,此刻卻發覺其實是此生不應再相見。


    桐顏說你看你看,你看這個,你看那個,涼夏手裏的煙漸漸被她折成了對折,在手心的汗裏變得濕軟。


    桐顏說,“如果專題通過,周末他就來吃飯,我來做,你有福啦。我們想著以後可以一起做攝影工作室呢,我覺得他多經曆多看真的是有好處,年輕嘛。”


    涼夏點點頭,說我累了,先休息去了。手裏的煙丟進紙簍,轉身帶上了臥室的門。


    床頭上依舊擺放著那張昭陽在14歲時為她拍下的瞬間,單薄的一張臉,早已麵目全非。她拿起那張照片,這是不可能完成的相認。


    桐顏在客廳裏一張一張翻看照片,很快忽略了涼夏剛剛的反應,和朝陽聊著qq。


    涼夏打開臥室的門,默默看了一會兒聊qq正high的桐顏,呼出一口氣,走出來喊她,說:“桐顏,和你說個事。”


    桐顏摘了眼鏡轉過臉望著她,對於她的認真迷惑不解,而涼夏看到的卻是再次被確認的不同,她所熟悉的桐顏,慣常平靜的臉上彌漫柔軟的神色。


    她說桐顏,我想離開北京。這兩天就想走。


    好像是夢境,明明是熱鬧的參與者的身份,忽而轉成了看客,畫麵迅速退成了無聲的遠景,一時無法適應。桐顏問她,“為什麽。”


    涼夏照舊裹著她那條橄欖綠的刺繡披肩,踢掉人字拖蜷進沙發的角落,“我被自己驅使著走啊走啊,這麽多年。我離開父母留在故鄉,我離開故鄉去了杭州,我離開杭州匆匆來到北京,心裏好像被一團霧氣籠罩,照不亮以後的路。這感覺,不好。我想,換種狀態。”


    因為一個西湖,她就去了杭州,因為蘇岩說愛她,她就鑽進了他的生活,因為晉潯說你來北京,於是她就來到了北京。可是,她總要隻因為自己,再走一次。


    桐顏知道,涼夏是向來不肯多開口談論自己的人,她身上的秘密許多時候讓桐顏沮喪,話已至此,桐顏大抵是明白了,她說,“涼夏,我給你時間離開,給你時間思考,可是我希望你能夠回來。這裏就是你在北京的家。無論你走多久,想明白了,就回來。還有,涼夏,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可是,我從不明白你的心。”


    涼夏走過去緊緊抱住桐顏,“我的心……連我自己也看不見呢……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依舊是善良的涼夏,而你,要繼續做正義的女記者。”


    “那你答應我,那些大件的家當,你不要帶走。”


    “嗯。”


    帶走,她能夠帶回哪裏去?必定不會是心裏所設定的那個目的地。既然不是那裏,那麽她再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在她把照片反扣在床頭的一刻,好像終於明白長久以來心裏潺潺不肯退匿的流水聲在唱些什麽。


    我明白你在說些什麽,我明白你在唱些什麽,唱月圓隻是昨日預言,而明天世界沒有想念。


    可不懂為何昨日要走,不懂為何今天像夢,不懂山穀吹來的風,讓夏天漸漸飄散遠走。


    昨天我曾走回童年,看見你也在我身邊,落葉落在明亮夏天,而沉默像是最後語言。


    如果我的眼中有淚,會不會你會為我安慰,歌聲穿過無盡輪回,消失在童年的秋天。


    5、


    周末的傍晚,昭陽從小區門口的花店抱了一盆盛開的純白蝴蝶蘭,微有紫色的淺邊。


    他問桐顏,我應當帶什麽去登門呢。桐顏想了想說帶一盆蝴蝶蘭吧,我的室友很喜歡。雖然她離開了,可是如果她什麽時候回來,推門看到這花朵一定覺得有人記得她,在這個城市裏。


    昭陽捧起這看起來有些孤獨的美麗花朵時,想桐顏說的對,因為一些物而記得一些人,桐顏記得她離開的好友,而他亦永遠會記得同樣熱愛這花朵的女孩。


    “我覺得她會回來,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可是,我等她。”桐顏從昭陽手裏接過花來放到陽台上就又回到廚房裏去忙碌了。


    昭陽看了看那靜立在沉落夜色中的蝴蝶蘭,好像一朵一朵都要緩緩飛離。


    陽台對麵掩上的臥室門,不可預知的驅使讓陽伸出手去扭動把手,輕輕推開了它。


    書,cd,收音機,他稍稍環視,隨手翻過扣在桌麵上的相框,有些褪色的照片裏女孩14歲的麵龐,靜靜注視此時此地的他。


    昭陽覺得時間呼嘯著從他的胸腔中掠過,鑿開了一個深淵。


    尾聲:


    沒有什麽長得過時光,門前緩流的河水呢?


    走下長途汽車,煙雨婆娑,打濕了涼夏厚重的冬衣。流水已經結冰,一念之間,她便來到這裏等待春回。


    青石板路顯得這樣冷清,好像中學時候讀的桃花源記,這溪穀之內,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人間十年百年甚或千年又有什麽關係呢。


    涼夏在這寂靜的深冬,叩響了頹敗的木門。門板後淳樸的一張臉讓涼夏一時語塞,他們真的有同樣血液在身體裏翻湧循環嗎?


    素未謀麵的遠房親戚,涼夏以外婆的照片佐證,獨自回到了外婆曾答應過她要帶她回去的祖宅,而此刻,卻是她帶著外婆,回到了故鄉。


    那麽高大的馬頭牆,簷前雨鋪成了巨大的雨幕,涼夏搬了小竹椅坐在門檻裏。現在,她才能夠在這裏,靜靜翻看完外婆的一生,那些日記,書信,照片,一字一句都不曾囫圇。任心裏起伏的水聲與麵前的河流重疊紛遝。


    那是外婆的族譜,來自於民國吳姓軍閥的旁支。而煙火戰亂的歲月之後,留給一個家族的,也不過是更勝旁人的沒落。


    那是外婆第一次見到外公,來向父親求學,戴著眼鏡,斯文幹淨的模樣,外婆端茶遞水,坐在父親身邊沒有與他說一句話。


    後來,後來是什麽時候呢,下雨天裏,他在女校門口等她下學,與她撐傘一同回家,小心翼翼走在古老廊橋上。


    借著父親的書,他們一來一回借來還去,漸漸私夾書信,寫隱晦的詩歌,衷情款曲難表。


    可惜,曾外祖父的骨血裏還有落寞貴族的矜持,而外公的家裏又是最為傳統的回民,對於外族女子也一向是不喜歡,更何況是所謂大戶小姐。


    就像所有古老的故事一樣,門當戶對,媒妁之言終於驅使了外婆骨血裏反抗的天性,一走了之,為了即便是現在看起來依然稀少的愛情。


    看到這裏,涼夏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打濕了早已因鎖在抽屜裏而發黴了的紙張,她仿佛還能看到外婆在月色下坐在船尾的樣子,兩條漆黑及腰的麻花辮,伴著月光的清甜歌聲,那是她的外婆,那是屬於這個家族的故事。


    外婆放棄了她的家族,外公放棄了他的信仰,於是才有了後來的歲月……


    那是……那是何時何地?


    鎮日雨水,遮天蔽日。而這一日日連同河水流逝的卻是令人心安。


    好像攀爬險峰,終究要回到山腳下,走了再遠也終究有個地方需要回頭。


    涼夏把那些脆薄的紙張小心地放回箱子裏。


    時光不肯原宥,而我卻原諒了你,像海洋原諒了魚,潮水在月光下湧動著語言,說,我已原諒了你。


    那些被不斷替代掉的始終都在,就像修改了無數遍的油畫,塗抹覆蓋,一層層刮開,一切都未曾消失。


    卻真的一直都在失去。


    “涼夏,來吃飯了……”遠房的表姐在裏屋招呼她。


    “噯。”涼夏合上陳舊的木門,最後一點光線消失在門邊。


    外婆生於斯長於斯的祖屋,她於錦繡華年轉身回來。


    她回來了。所以,她終究是要離開,而後永遠不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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