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老僧姓楊名太歲,生於東越頂尖士族楊氏,自幼好學,淹博百家,十三歲剃發出家,通讀儒釋道三教典籍,尤其擅長陰陽術數,雖是僧侶,卻師從清虛宮道士學習道門方術以及兵家學說,二十四歲遊曆龍虎山,被大真人齊玄幀相麵以後一番喝斥,楊太歲不怒反喜,後被舉薦入京侍奉太子,再為已故皇太後誦經祈福,主持皇家永福寺,輔佐先皇問鼎江山,期間收大內巨宦數人做菩薩戒弟子。


    天下大定,喜穿黑衣的老僧婉拒國師頭銜,在永福寺潛心鑽研佛法,早已與家族斷絕關係,更與當朝權貴沒有絲毫牽連,西壘壁下,曾力勸徐驍不殺碩儒方孝梨,最終無果,傳言與徐驍割袍絕交,近十年感慨禪門法統混亂宗旨不清,創相圓說,著《八宗原義》《辟妄救略經》等,唯獨不參與任何佛門爭辯,自號“不僧諍老人”,有輔國建業之功,卻甘於寂寞,隻是擔當太子太孫等龍子龍孫的輔讀,三年前辭去永福寺主持與皇宮主錄僧,獨行大江南北,神龍見首不見尾,今日出現在太安城,為的隻是護送北涼王進京,不過人屠徐驍見到黑衣老僧後,執意要步行入城,才出現這一幕,徐驍與他並肩前行,行往宮門。


    一身富家翁打扮的徐驍雙手插在袖口中,在京城主軸道上閑庭信步,笑嗬嗬道:“楊太歲,聽說你收了個閉關弟子,跑去上陰學宮?我可事先說好,玩鬧歸玩鬧,真惹出大事,到時候你我都別插手護犢子。還有,符將紅甲人是你徒弟使喚去的吧?下不為例。我很好奇當年符將紅甲人早已被你的菩薩戒弟子韓貂寺卸甲剝皮,怎麽這會兒就多出了五具符將紅甲?你這老禿驢,做的什麽陰險打算?咋的,還跟我鬧別扭?你這小雞肚腸,跟娘們一樣,不就是當年沒答應你不殺那六百號讀書人嗎?咱倆好幾十年的換命交情,說不要就不要了?”


    黑衣僧人古板道:“都不關我的事情。”


    徐驍眯眼打量著多年不見有些陌生的京城氣象,撇嘴道:“給我透個底,那小子是不是那位的私生子?要不然他哪能從韓貂寺手裏得到符將紅甲,又哪能讓韓貂寺這隻人貓低眉順眼當個奴,”


    老僧皺眉,本就凶神苦相,愈發猙獰,不怒自威,行走於人山人海的鬧市,但在老僧的帶路下,無人可以靠近他和徐驍身邊,如滑魚遊於水草。


    徐驍笑道:“禿驢不否認,我可就當得到答案了。”


    黑衣老僧依然不解釋不辯駁,心境古井不波。徐驍打趣道:“楊太歲啊楊太歲,有些時候挺佩服你的,伴君如伴虎,你隻要再活個二三十年,便有望輔龍三朝,個個都樂意把你當菩薩,再瞧瞧龍虎山,為了鞏固國師地位,無所不用其極,有個老家夥拚去兩甲子陽壽不要,連逆天改命都用上了,你呢,啥都不做,整天吃齋念佛,嫌京城悶了,就出城走一走,這才是神仙過的日子。禿驢,什麽時候去見見我長子鳳年?他跟我不一樣,信佛,說不定你們談得來。”


    老僧搖了搖頭,輕聲提醒道:“到了。”


    道路盡頭,可見正南皇城大門。


    當朝按律十日一早朝,隻是早朝已始,徐驍來得稍晚了,門外隻停有車馬家奴,見不到任何一位朝廷顯貴。


    這扇皇城第一門,三闕,巨簷重脊,左右各有白玉獅、下馬碑一對,門上掛有開國大學士所書楹聯一幅,“日月光明,山河雄壯”。門北左右廊房一百一十間,號稱千步廊,連簷通脊,拱衛保和殿,即百姓嘴中的金鑾殿。


    黑衣老僧楊太歲歎氣道:“你就這般衣著去上朝?”


    徐驍笑道:“我去馬車上換身衣服,在北涼沒機會穿,這些年養尊處優,胖了許多,不知道合身不合身,如果穿不下就麻煩了。”


    老僧一臉罕見頭疼無奈的表情。


    徐驍哈哈大笑,走向一輛隻剩幾位王府貼身扈從的馬車,王旗麾下鐵騎自然不能帶到這皇城牆根下,成何體統。黑衣楊太歲沒有動身,依然站在門外百丈處,神情蕭索。當年,他還是個求功求名的僧人,徐驍便已帶著六百黑甲闖出錦州,他為先皇出謀劃策,徐驍為先皇做先鋒,一文一武,相得益彰,那時候,先皇視他們二人如左膀右臂,曾在那扇大門裏一同爬上保和殿飲酒,月夜下一起談亂天下大事,徐驍讀書不多,總會被他們逼著吟詩,粗糙俗氣,次次都被笑話,醉酒以後便肆意橫躺,誰枕著誰的胳膊,都無所謂,最後一次相聚,是徐驍滅西楚回京受封大柱國,隻是相互言語,再無當年的肆無忌憚。那以後,他便不再參政,隻談禪與詩。


    再之後,他被先皇授意與徐驍喝一場離別酒。


    這才使得那位清奇女子獨自入宮,一劍白衫。那以後,他便再無顏麵去見徐驍。


    徐驍離馬車沒多遠,一駕馬車奔馳而來,駕車馬夫一頭汗水,徐驍擺手示意槍仙王繡的同門師弟韓嶗山不要上心,側身堪堪躲過兩匹高頭大馬的馬蹄,隻是示意一位王府豢養的高人去車內拿一件早就準備好的外袍,準備穿上好入宮早朝。


    隻是應了那句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徐驍對於馬車衝撞沒有介意,那權貴府邸出來的馬夫卻嫌這駝背老頭兒礙眼礙事,當作是朝廷裏哪位官員的不長眼家奴,車內主子本就因為身體有恙耽誤了早朝時間,一路催促得厲害,連累他挨罵無數,心情當然糟糕透頂,一怒之下就揚鞭砸人,徐驍笑了一下,沒有任何動作,韓姥山便抓過馬鞭,將馬夫扯下,一腳踩在胸口,喀嚓一聲,直接踩斷了兩根肋骨。


    馬車上走下一位身穿四品雲雁文官朝服的中年儒士,見到家仆慘遭橫禍,勃然大怒,再看那老頭兒麵生得很,顧不得斯文,破口大罵,大體是在怒斥誰家的下人膽敢在皇城外驕橫行凶,指著徐驍鼻子要他報上府上官員的名號,等下上朝就要親口向皇帝陛下彈劾,氣焰熊熊。


    這位儒士身居四品,與州牧同階,太子左庶子,是讓人眼紅的東宮清貴位置,這還不止,他父親劉彬忠是東閣大學士,兩朝重臣,本朝文官勳貴極點便是三殿三閣,東閣雖說位居末尾,但三殿三閣並未授滿,加上武英殿、文華殿、文淵閣總共隻有四個,劉彬忠身為四人之一,可謂榮貴非凡,加上他哥哥劉體仁是銀青光祿大夫,父子三人同朝為官,傳為美談。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在皇城門外便隨便放話要彈劾,畢竟能夠參與早朝的官員,都不是尋常人物。


    徐驍看著這位四品太子左庶子在那裏唾沫四濺,一笑置之,一名扈從拿著包裹躍下馬車,解開後路出朝服一角,那劉家儒官瞥了一眼,下意識愣了愣,眼前這老頭兒還是當官的不成?可文官武將,沒聽說有這等樣式的官服啊?天底下,官服遠比府邸規模要更不得“僭用”,一旦被揭發坐實,便是入獄發配的下場。當包裹徹底打開,姓劉的東宮左庶子便徹底瞪大眼珠子了,蟒袍?那是一件藍緞平金繡五爪蟒袍?!


    蟒衣,自古便是象龍之服,與九五之尊所禦龍袍相肖,但減一爪。與龍袍一般繡“江牙海水”。本朝明言唯有親王可繡九蟒五爪,唯有皇族可用明黃金黃以及杏黃顏色,龍蟒有彎立水、直立水、立臥三江水、立臥五江水、全臥水五種姿勢,哪一級該用哪一種姿勢又有嚴格規定,又以全臥水最尊,譽為團龍。


    姓劉的眼睜睜看著那老頭在下人服侍下穿上蟒袍,咽了咽口水。


    團龍蟒衣。


    九龍五爪,甚至比較大將軍顧劍棠還要多一爪!藍大緞質地,這說明並非皇室宗親,是異姓王?


    扳指頭算一算,王朝有幾位異姓王?!


    那老頭披上王朝上下隻此一件的蟒袍,擺明了是要上朝的架勢,更有甚者,除了穿了這一襲可怕蟒衣,他還接過了一柄刀。


    誰可佩刀上朝?!


    姓劉的就算是個白癡,也知道眼前老頭是誰了!


    北涼王徐驍。


    駝背老頭穿上華貴紮眼的蟒衣後,佩北涼刀徑直走向皇城南門。


    那位左庶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再沒有上朝的想法了,就是在那裏死命磕頭,石板上,磕出了一灘血跡。


    一身蟒袍的徐驍走入皇城。


    城門孔洞有些昏暗,走出以後,人屠遮了遮溫煦陽光,眯眼遙望向那座大殿。


    身前身後兩排校尉齊齊跪地。


    太監一個個如臨大敵,依次扯開嗓門大喊:“北涼王上殿!”


    這位駝背老人,微瘸著緩行,似乎一點不顧及那邊有有皇帝陛下、有首輔張巨鹿、有大將軍顧劍棠、有滿朝文武在苦苦等候。


    他默數著步數,終於拾階而上,回望城門一眼,笑了笑,自言自語道:“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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