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國寺裏大多數牡丹花期已過,姚黃魏紫兩種貢品牡丹爭芳鬥豔的盛景不再,隻留下一些品質相對平庸的仍有綻放,如葉裏藏花導致風情清減的墨魁牡丹,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報國寺牡丹比起北涼王府還是稱得上輝煌,光是在寺中轉悠賞景,就耗去一個半時辰,離午飯還有段時間,一行人在一間雅致禪房品茶,明明是寺廟,煮茶的是一位曼妙道姑,兩朝天子皆崇道,上行下效,莊老學說又是江南道士子集團清談話題的重要枝幹,許多世族豪門的婦人都有潛心黃老的風雅習氣,隻不過道姑出現在禪房,還是有些古怪,她約莫三十來歲,生得紅頰長眉青,長得便很有修道人的清氣,經過大姐徐渭熊與她的言談,才知道這本名許慧撲的女子出自姑幕許氏嫡係,若非如此,也沒辦法在往來皆名流的報國寺山後獨有幾畝茶山。


    許慧撲算是徐脂虎的半個閨房密友,大概是兩女同為寡婦的緣故,這些年走得比較近,這名女冠興許是愛屋及烏,對徐鳳年也相當客氣,她煮茶時雖說話極少,大多都是與徐渭熊寒暄,但偶有視線與世子殿下相觸,都會眉目含笑。茶罐是隻玲瓏錫瓶,貴在嚴實,而且錫性與茶性相親相近,存放前大瓶儲水小瓶吹氣以測滲漏。她一看就是茶道行家,門外漢哪裏懂得計較這些,隻想著如何金玉昂貴了。茶壺是古樸去冬壺樣式。


    她見徐鳳年盯著茶壺,就解釋說道:“這是我父親年輕時去兩禪寺聽高僧講經時妙手偶得,取自一位常年耕作的和尚洗手後沉在缸底的洗手泥,照著兩禪寺一棵銀杏樹的樹癭形狀做了一把壺,刻上樹紋,後來不知為何便流傳開來。壺名取自‘指紋隱起可迎春’。不過泱州一般的去冬壺,砂泥都從陽羨溪頭挖來。”


    徐脂虎正在努力將一朵牡丹插在徐鳳年發髻中,徐鳳年誓死不從,姐弟兩人有來有往,始終沒能得逞的徐脂虎喘著氣笑道:“那老和尚就是兩禪寺的大主持,聽說活到一百五六十歲了吧,遍天下也就咱們北涼武當山上的丹鼎大家宋知命可以比一比。許伯父每隔十年就要跑一趟兩禪寺,除了聽禪聽經,還有就是跟老和尚求那洗手泥。所以陽羨溪頭一斤泥能值一斤黃金,終歸不如許伯父親製的茶壺來得佛氣。”


    徐鳳年剛接過一隻綠玉鬥茶杯,正想喝茶,結果聽到這茶壺是老和尚缸底洗手泥製成的,臉色頓時有點不自然,佛氣什麽的,他喝不出來,也實在是不想喝出來。但上了賊船下船難,隻得硬著頭皮喝了一口,他喝茶喝不出門道,也就不敢瞎賣弄,茶葉與烹茶用的泉水自然都是極好,但隻要一想到洗手泥三字,就有些泄氣,興致不高。


    一不留神就被徐脂虎將牡丹花插在頭上,也懶得去拔下,沒來由想起自稱住在寺裏的李子姑娘,還有那個小和尚笨南北,一時間怔怔出神,繼而想到有關兩禪寺老主持的傳聞,據說這個被世人當作聖僧圓寂以後注定要稱祖的老和尚十分有意思,識字極少,年幼時隻是做些砍柴燒炭的事情養老母度日,買柴的人家信佛,常讀《金剛經》,少年久而久之,便有所悟,母親逝世後,他才上山便得兩禪如來衣缽,剃度受戒出家主持**,一氣嗬成,要知道他是**,而非講經,雖說這與他貧苦出身識字不多有一定關係,但無疑這位和尚悟性直追大佛,聽金剛一經而悟萬法,兩禪寺的僧人誦讀經典何止萬千?但當年與這位和尚討教典籍佛理,和尚都開門見山說我沒讀過你的經,因此和尚隻是讓他們背經,往往是背到一小半一半,和尚就說一個停字,接下來便與對方說法,無人不服,曾有南國第一大寺法華寺百歲老主持詢問當時才四十歲的和尚,為何讀萬遍妙法蓮花經而不解經義,結果僅是老主持背了幾段,年輕和尚便開始娓娓道來其中經義,老主持醍醐灌頂,感恩而去,世人聽來,簡直就是神乎其神,無法想象一個連經書都不會讀的和尚如何能渡人,連龍虎山齊仙人都要見之行禮,兩位佛道的最傑出人物,在一甲子前的一次蓮花辯論上同時出現,但結果卻讓所有旁人一頭霧水,兩人隻是麵麵相坐,一言不發,坐了整整一晚上。


    那是仙人齊玄幀飛升前最後一次現世。


    當這個和尚不再年輕,越來越年邁時,也不曾聽說他去識字讀經,隻是當尋求大本一走十五年的徒弟白衣僧人回來時,讓這徒弟說了連續三天三夜的經義,頻頻點頭,最後竟冒天下之大不韙地準許白衣僧人喝酒娶妻,再後來,就有了離經叛道的頓悟。


    徐鳳年猛地一驚,茶水灑了一地,喃喃自語道:“白衣僧人李當心,自小住在寺裏的李子姑娘……”


    道姑許慧撲本來就瞧出徐鳳年品茶興致不高,這一撒,更顯無禮,與俗物何異?她便有些神情不悅,隻是沒有說什麽,但再也沒有想法給這世子殿下倒第二杯茶,看來世人所說北涼世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並未誇張啊。原本有望寵冠後宮的姐姐許淑妃突然被打入冷宮,許氏上上下下便已是雷霆大怒,但她一個寡婦女冠,不至於跟家族成員一樣遷怒於徐脂虎,昨晚得到世子殿下在兩郡興風作浪的內幕,也隻是一笑置之,甚至連家族讓她借著徐脂虎接近世子殿下一探虛實的說法,都沒有點頭,今日親眼一見,實在是失望,無非是仗著北涼王的家世仗勢欺人而已,這與泱州四大世族裏不成材的子孫在根子上並無不同。許慧撲瞥了一眼以往能談上心的徐脂虎,心中一歎。茶沒冷,氣氛卻是冷了許多,已經不是加幾塊炭火便能改變的事情,徐脂虎仿佛近墨者黑,也不如以前那般一點即透,隻說是要再和弟弟逛一下報國寺,便離開了禪房。


    許慧撲靜坐片刻後,等這一行人遠去,才緩緩起身,走出院子後門,徑直上茶山,走了一柱香功夫,終於見到一棟竹樓,竹簷下放了一條竹椅,坐著個眉發如雪的老人,膝上蹲著一隻毛發也是如雪的獅子貓,老人手撫貓頭,端坐望遠山。


    老人伸了神手,許慧撲正襟危坐在竹椅旁的一條小凳上,不等她開口,耄耋之年的老人便和藹微笑道:“來得這麽早,想必是大失所望了。”


    許慧撲柔聲道:“老祖宗世事洞明。”


    老人笑道:“也好,既然這世子殿下扶不起來,世襲罔替就世襲罔替好了,我們這幫老家夥也都落得一個輕鬆。”


    許慧撲深知興許自己的看法,興許就要扯動泱州四個豪閥的未來布局,緊張萬分道:“要不老祖宗再讓人試探一番,我怕看錯了。”


    老人輕輕瞥了一眼,身份本已不俗的道姑竟嚇得嬌軀微微顫抖起來,老人摸了摸獅子貓腦袋,笑道:“怕什麽,這麽大的擔子,還會由你一個小女子來承擔不成,那未免也太瞧不起庾廉許拱盧道林這些人了,泱州還不至於寒磣到這個地步。”


    許慧撲臉色蒼白,不敢出聲。


    吏部尚書庾廉,江心庾氏家主。盧道林,湖亭盧氏家主。龍驤將軍許拱,雖非姑幕許氏家主,卻也是手執兵權的王朝大將軍。隻是這些各自驚才絕豔的泱州大佬們,見著了眼前這位老祖宗,就算不至於跟許慧撲這般戰戰兢兢,也得畢恭畢敬站著說話,許慧撲之所以能坐下,除了她是女子之外,還因為她是這位泱州老供奉的孫媳婦。龐大的江南士子集團,其底蘊與勢力,豈是才百年根基的青黨能夠媲美?洪嘉北奔,便出自眼前老祖宗一手策劃,還有那評點天下家族排名的《族品》,王朝共有九人參與,老祖宗排名甚至要在當朝首輔張巨鹿之前!因為老祖宗年輕時曾與老首輔以及西楚太師孫希濟師出同門,張巨鹿再權勢彪炳,也要以晚輩自居。


    老人眺望遠方,“今日王霸之辯,大概又要拾人牙慧了。”


    許慧撲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說話。五十年來中最巔峰的王霸之辯,老祖宗便身在局中,自然有這資格說這話。


    老人感慨道:“老首輔運氣好,有張巨鹿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否則以他的本事,也就是當個帝國的裱糊匠,這裏漏風這裏縫,那裏漏雨那裏補,春秋國戰以後注定是要不合時宜了,死了好,否則晚節不保。西楚那孫老頭就慘了,原本論名聲,我們兩個加起來都不如他,現在倒好,士子中,全天下他這罵名就隻輸給徐人屠了。還不如死了。”


    許慧撲隻是虛心聽。


    老人聽到獅子貓喵了一聲,低頭看了看,笑道:“那世子扶不起也不好,短期內是好事,長遠來看,我們這幫被棠溪劍仙罵老不死的家夥,這些年死皮賴臉不死,豈不是白活了?”


    許慧撲噗通一聲跪下。


    老人喃喃道:“你當年與盧白頡那點事,算得了什麽,起來吧,地上涼,沾了寒氣不好。做人要接地氣,可也不是這個接法。”


    許慧撲顫巍巍起身,重新坐下。


    老人眯眼道:“去,讓那寒門後生與世子殿下見上一見,有他給北涼出謀策劃,不輸當年趙廣陵之於徐人屠,這死水就做活了。”


    許慧撲輕輕起身,老人平淡說道:“你去向那世子自薦枕席,才算徹底跟盧白頡斷了關係。”


    這位清心寡欲多年隻讀老莊的女冠並未拒絕,離去時,咬著嘴唇,滲出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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