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劍州有“江西龍虎,江東軒轅”一說。


    劍州被歙江一劈為二,江西有龍虎,江東有軒轅。前者是道教祖庭,與天子同姓的道門趙家已是世襲道統六十餘代,奉天承運奕世沿守一千六百年,方圓百裏龍虎山是天師教肇基之山,以天師府為核心。峰巒對峙如龍虎相爭,山丹水綠,紫氣升騰,美不勝收。


    若是廣義來說,龍虎山道區更是廣袤,歙江以西,幾乎一半都屬於這座道家仙都。與北方那個出了一位至聖先師萬世師表的張家並稱“北張南趙”,北夫子南真人,交相輝映已千年。


    師徒二人走出一座龍虎山腳的破敗道觀,乘上竹筏漂流直下,持竿的邋遢老道士唾沫四濺,給趴在竹筏邊上伸手撈魚的憨傻徒弟介紹些有關劍州的風土人情,“不說咱們這龍虎山,那江東軒轅既然在劍州能與龍虎山並肩,也著實不簡單,雖說不幸與咱這道教祖庭處於一州,數百年來仍隻是略遜一籌,更難得是這個家族不入仕,亂世任你亂,太平任你平,我自獨獨修身齊家,巋然不動,說來奇怪,軒轅隻在江湖上行江湖事,高手輩出,江西龍虎據稱山底埋有一枚篆刻“奉天承運”的神仙玉璽,才得以成為百神千仙受職敕封之所,軒轅便立有一塊古碑,上書獨享陸地清福六字,是真是假,早已不可考據。不是為師故意偏袒,要詆毀那江東軒轅,反正為師年輕時候問過老祖宗山下到底有無玉璽,老祖宗也說天知地知就是他不知,我看懸,所以嘛,軒轅那塊碑十有**也是子虛烏有的事兒。”


    “這江東軒轅不是道門,卻占據了大半座徽山,故而擁有洞天福地中第六福地的天姥岑,為師以前沒事就去那邊賞景,風光一點不差啊,尤其是主峰牯牛大崗純是一塊巨大青石,形似青牛頂天而靜臥,山下有六疊姊妹瀑,每逢夏季,萬千條鯉魚溯流跳躍而上,嘖嘖,壯觀得很,與你北涼王府的聽潮湖萬鯉出水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時因有潭底禁錮有一位龍王的說法,又稱龍門或者天門,劍神李淳罡曾一劍讓六條瀑布齊齊逆流,連建在牯牛大崗上的軒轅府邸大門都給大水衝塌,李淳罡為世人稱道的一劍開天門,正是由此而來。”


    “這代軒轅家主武功應該不弱,如今是指玄是天象還真不好說,不過當年先後與人比劍比刀比內力,接連三場都輸了,真是可悲可歎,沒法子,算他運道差,跟正值峰頂的李淳罡比劍,能不輸?後麵更慘,當時還是無名小卒的顧劍棠一路殺到牯牛大崗,棄劍入刀才十年的軒轅老頭又輸了一招半式,最後更可笑,老家夥幹脆兵器都不要了,眼見著齊玄幀要羽化登仙,就不知死活來龍虎山跟齊玄幀比內力,起先齊玄幀沒理睬,這家夥便糾纏不休,在山頂呆了半年,這不是給臉不要臉嘛,活該他輸得幹淨利落。不過老家夥活了一輩子倒黴了一輩子,結果愣是兒子孫子都出息得相當生猛,獨苗的子孫兩人,就是性子都太差,沒半點仙氣,性倨少禮,好麵折辱人,不能容人之過,陰陽不濟,武功再高,碰上道統大真人一流,也得乖乖俯首,呃,話說回來,如今道統青黃不接,真人也沒幾個。”


    “軒轅老頭不愧是會享清福的,老不知羞,越活越回去,沒事就與年輕到能給他當孫女曾孫女的女子雙修,虎毒還不食子呢,老家夥倒好,家族裏出挑的,大多被早早禍害了一遍,好的留下視作禁臠,稍差的,才送出去嫁人,真是可惜了軒轅家族女子天生貌美,那些迎娶軒轅女子的世族門閥,偏偏不怒反喜,這世道人心,為師看不懂啊,看不懂。”


    忘乎所以說到口渴,撐筏的老道士蹲下,捧水而飲,咦了一聲,猛抬頭,才發現不知何時徒弟在筏頭那邊撒尿,老道士苦著一張皺巴巴的老臉,連忙吐出本該甘甜清冽的溪水,笑罵道:“你這頑劣徒兒!”


    沿青龍溪乘筏直下,先匯入徽山龍王江,再入歙江。老道士才抬頭,看到一艘兩樓大船沿溪而上,不用想都知道是軒轅那邊的人士,也就這個家族敢擺闊擺到龍虎山來,兩層樓船已是青龍溪的極致,再大再高就要擱淺,尋常探幽攬勝的文人騷客都隻能向道區的漁家借條小筏代步。


    遊賞龍虎山有三條路徑,又有大講究,分身心神三遊,身遊最累,沿香道翻山越嶺,雖可登山俯瞰祖庭全貌,但中途取景才十之二三,心遊要更勝一籌,可坐幾條大索道,取景可達十之五六,神遊最佳,先乘筏環繞青山,後在雲錦山拾階而上,再過懸於兩大主峰間的索道流籠到達龍虎山,道都仙境大可以一覽無餘,一般而言,想要神遊龍虎,沒有雄厚的家世背景根本不用去奢望,這些年能入天師府飲茶論道沾點仙氣的,十有**都是軒轅這個闊氣佬帶過去的。


    龍虎山與軒轅好歹做了幾百年鄰居,都說遠親不如近鄰,當年徐人屠用鐵蹄把好好一座江湖踐踏得烏煙瘴氣,到頭來連龍虎山都不放過,也就軒轅世家敢壯著膽子來助陣,這份天大的香火情,天師府自然得念舊。趙希摶再怎麽對那個軒轅老家夥看不順眼,也不好多說什麽。


    看上去麵黃肌瘦的徐龍象繼續趴在竹筏上撈取遊魚,抓了放放了再抓,其樂無窮。老道趙希摶舉目望去,船頭站著幾位年輕男女,女子認得,軒轅家的寶貝疙瘩,自幼好彈弓,父親軒轅樸滑對其極為寵溺,銷金為丸,交由女兒,每逢踏春秋狩,必會彈出金丸幾十,視金如土,江東稚童聽聞軒轅仙子出行,大批尾隨,隻等金丸落地,瘋搶拾取,她從不收回,在劍州江左一帶是一樁趣談。


    這女子身材修長,穿窄袖紫杉白犀帶,與男子著裝無異,與時下貴族女子喜好寬博對襟大袖截然相反,若非她以絲帶纏額,綴有一顆大品珍珠,增添了幾分女子氣息,否則配合她的英氣容貌,恐怕會被女子視作熬鷹走狗的英俊豪奢子弟,她在宛若軒轅家“行宮”的徽山上,穿戴更是隨意,甚至衣蟒腰玉,遠超世俗規格。


    她出身王朝一等大族,卻有濃重的草莽氣,經常攜婢帶仆行走江湖。軒轅嫡係成員,大多名字古怪,她也不例外,女子竟然名青鋒,軒轅家的女性,幾乎個個長得沉魚落雁,而且環肥燕瘦各有千秋,並不是同一個死板套路。劍州每有孩子誕生,會有抓鬮習俗,軒轅青鋒沒抓那胭脂水粉,抓了柄小巧青玉劍,無愧家族賜予的名字。


    軒轅青鋒身邊站著兩名青年男子,左側一人襦衫,頂華陽巾,踩雲頭履,相貌俊逸,唇紅不熟婉約女子,他負手而立,卓爾不群。


    軒轅青鋒右手邊那位則廣額闊麵虎體熊腰,有趣的是偏偏長了一張娃兒臉,湊在一起更是讓人過目不忘,尤其是一雙眼眸,精光流溢,以趙希摶內丹家兼煉氣士的眼力,一望便知此子內力不俗,若得機緣,步入江湖武夫夢寐以求的一品境界,絕非癡人做夢。


    此子佩一柄百辟刀樣式的重刀,散發著一股尖銳的剛烈氣機,趙希摶皺了皺眉頭,好大的煞氣,莫非是殺人堆裏練出來的刀法不成?別說外人,便是龍虎山都有大半人認不得大天師趙希摶,尤其近二十年這位最不像趙家天師的老道士與軒轅從無走動,軒轅青鋒自然認不得,竹筏與樓船一上一下在溪上擦身而過,軒轅青鋒與家中男子如出一轍的性子倨傲,對邋遢老道和瘦弱少年視而不見,那年輕俊雅儒士一直仰望雲錦峰頂,詩意勃發,大有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要詩百篇的架勢。唯有佩刀青年眯眼朝師徒二人望去,嘴角一勾,持竿撐筏的趙希摶咧嘴笑了笑,算是回應。


    軒轅青鋒瞥了眼身畔的宋家雛鳳,略有恍惚。這人無疑是出彩的,祖父宋觀海可謂通禪理、善鑒藏、工詩文、擅書法,精-水墨,無所不通,年輕時候散盡千金求學拜師,宋觀海的恩師隨意拎出一人都是大家名士,與北地大真人楊芾學道,字畫師從黃巨望,宋觀海治學刻苦,博聞強識,最終融會貫通,老而彌堅,自創心明學。


    春秋一統後,受命編撰《九閣全書》,篇帙浩繁,二百卷,曆時十五年,皇帝陛下龍顏大悅,特賜宋夫子可在皇城內騎馬而行,本來王朝內外預測宋夫子可按例遷禮部尚書,出人意料被原國子監右祭酒頂替,而宋觀海則轉去清貴更勝的國子監,眾望所歸。


    隨著老一輩文壇巨擘逐漸凋零,宋觀海成為文壇當之無愧的執牛耳者,近年開始做十五評,每逢月十五,評點天下士子,盛極一時,一經宋夫子親口評題,士子頓時身價百倍。登評士子,無不以宋夫子為師。


    祖父已是如此顯貴無邊,他父親宋至求竟還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趨勢,尤其書法被譽為書家神品,僅以國子監作例,一半學子都以“宋體”書寫,宋小夫子最大的手筆則是以禪宗南北兩派附比書畫,崇北貶南,雖說有一味抬高書院畫地位的嫌疑,但在北方士子集團獲得了巨大的人望,再者宋至求率先以韻法意神劃定書法境界,稱“蜀字取韻,中品。越字取意,上品。楚字取法,一品。而我朝重神,當是神品”,此言一出,宋家自然再次讓原本就私下經常臨摹宋體的天子大喜,擢宋至求入禮部,任右侍郎,加學士銜,恩寵浩大。


    世人不經去想,若是宋夫子能再活個二十年,等到桓溫讓出左祭酒,國子監兩祭酒豈不是就都是宋家父子的囊中物了?


    宋家才兩代人便樹立起豪閥的底子,有這樣的祖父父親,軒轅青鋒旁邊這位宋家雛鳳,怎會是庸碌人物?


    軒轅青鋒忍不住瞥向另一側,若說雛鳳宋恪禮是第一流世家子,那懸刀的同齡男子可算是另一個極端,出身市井貧賤,因緣際會,落草為寇,無意中得到了殘缺的半部刀譜,自學成才,命懸一線的搏殺無數,硬是被他殺出一條前程,後被一位刀法宗師相中根骨,收作關門弟子,但旋即師門被滅,他忍辱蟄伏三年,一擊斃命,以三品實力殺二品,殺盡仇家族內六十二人,再獲一本秘笈,境界大漲,刀法趨於圓滿,去年此人上徽山來到牯牛大崗,站於雪中一日一夜求學上乘刀法,家族不許,但準其在山上逗留,他便在六疊瀑獨自練刀,性格極其冷冽,堅韌不拔,初見軒轅青鋒,便直言要娶她做妻。


    軒轅青鋒對這個被老祖宗說作“狼子野心”的家夥談不上生氣或者高興,但委實厭惡不起來,這趟來龍虎山,一來遊覽散心,二來要去深澗抓幾種龍虎獨有的靈異珍獸,有他在,可省去許多氣力。


    正是酷暑,龍虎山雖清涼,但嬌生慣養的軒轅青鋒還是走回船內。井蛙不可言海,夏蟲不可語冰?鍾鳴鼎食之家便不是如此,如同那北涼王府有大湖可聽潮,這艘樓船內則擺有四隻大桶,盛滿冬季儲藏起來的冰塊,到了夏季再從冰窖取出。


    滿室涼爽如秋,軒轅青鋒坐下後望向瀟灑不群的宋恪禮,笑道:“宋公子為恩師護柩南下數千裏,此舉大善。”


    宋恪禮搖頭道:“禮當如此。”


    凝神閉目靜坐的佩刀青年嘴角悄不可見地勾起一個弧度,隱約有譏諷意味。


    軒轅青鋒天生性情冷淡,哪怕與宋恪禮相處,也不會刻意籠絡人情,客套寒暄點到即止,望向窗外山清水秀,沒來由想起幾年前一對王八蛋,微微皺眉,本來早就忘卻那兩浪蕩子,隻是遇上世家子宋恪禮,此時發覺兩個混蛋中有一人眉目要更勝宋恪禮一籌,兩年還是三年前在綿州遊玩,在元宵燈市碰到兩衣衫襤褸的登徒子,一個長得不錯,就是下作得很,另一個相貌不起眼,隻模糊記得佩一把滑稽可笑的木劍,在綿州燈市上狹路相逢,長得人模狗樣的乞丐擋在道路上不肯讓行,笑得十分麵目可憎,眼神直溜溜在她胸口轉悠,便起了言語爭執,不曾想那佩木劍的是個瘋子,對路旁一條狗喊了幾聲爹,然後喪心病狂地轉頭便喊她“娘”!


    一旁還蹲著個看樂子的老家夥,缺門牙,張嘴笑起來就格外不正經,軒轅青鋒何曾受過這等奇恥大辱,立馬讓仆役追著打了幾條街,本意是打斷六條狗腿出氣,殊不料莫名其妙兩個王八蛋就被缺門牙老頭給拎著溜之大吉。


    那家夥最該死的是消失前還嚷著:“小妞兒,記得老子姓徐,你等著,下次見麵給大爺來次兔吮毫!”


    軒轅青鋒咬牙切齒,心中默念道:“姓徐的,別讓我在劍州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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