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府上丫鬟端來一壺茶水,姍姍離去,公孫楊輕輕栓上門,倒了一杯茶,白瓷杯淡綠茶,瑩瑩可愛,端起茶杯卻又放下。


    腳患濕毒的他忍著刺痛脫下鞋襪,已過不惑之年,卻無而立。公孫楊望向窗外,歎息一聲,忍著刺痛摘下靴襪,陷入追思。


    少年時代,徐字王旗麾下鐵蹄所過之處,寸草不生,以雷霆之勢奔襲西蜀皇城,他父親陣前戰死的噩耗傳來,祖父做絕命詩慷慨殉國。據說如今王朝做忠臣傳,西蜀僅次於西楚,絕命詩之多,更是八國最盛。西蜀舊帝雖說才略平平,治國無能,但正是這麽一個昏君一個小國,少年的他被忠仆帶走時,經過西蜀京城官員紮堆的那條青雲街,盡是官員赴死後家人響起的哀嚎,逃亡者大多如他一樣是尚未及冠的少年少女,極少有脫去官服混入流民的青壯男子,誰能想象那些留在家中飲盡鳩酒、懸梁自盡、刀劍抹脖的男子可能前一天還在朝廷上大罵皇帝昏聵?可能上一個月才受了廷杖之辱?


    西蜀公孫氏,擅使連珠箭。


    公孫楊伸手撫摸桌上已經補上弦的牛角弓,淚流滿麵,嘴唇顫動。


    敲門聲響起,公孫楊迅速擦去淚水,穩了穩心神,說了聲稍等,穿好鞋襪,瘸拐著走去開門,見到是徐公子,後者自嘲道:“被劉小姐拿劍追著砍,隻好逃到公孫前輩這裏避災。”


    公孫楊輕聲笑道:“恰好這裏有壺好茶,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徐鳳年掩門後走到桌前坐下,不客氣地給自己倒了一杯,也就是仰頭一口的事情,公孫楊挪了挪牛角弓,雙指捏住質地薄膩的瓷杯,慢慢喝了口涼透的茶水。徐鳳年伸手倒茶時,動作一停,問道:“有件事情不知當講不當講。”


    公孫楊心一沉,臉色如常說道:“徐公子但說無妨。”


    徐鳳年倒完茶水,一根手指摩挲著纖細杯沿,平淡道:“我與雁回關當地百姓打聽過,城裏就隻有一家老字號的弓鋪子,姓張的老頭性情冷僻,拉不開門口兩石弓就不做你的生意,弓長張,我看十有**是假姓。這鋪子很好打聽,也好找,以公孫前輩的臂力,應該不會被攔在門外。然後我無意中從劉小姐那裏得知公孫前輩,是過足了一個時辰才到城門。以前輩對魚龍幫的感情,應該不會故意將劉小姐與三名魚龍幫幫眾晾在雁回關這種險地,那我就猜測,是不是前輩身上銀子帶的不多,花了大半個時辰在那裏討價還價?但再一想,似乎不太可能,以前輩的江湖閱曆,而且還是連珠箭的高手,自然知道弦絲的行情。於是我就問自己,是不是公孫前輩與那張老頭是舊識,敘舊才耽誤了時間,但我很好奇得是多好的關係,才需要讓魚龍幫的未來幫主在城門等上小半個時辰?公孫前輩,可否告知一二?”


    公孫楊猶豫了一下,徐鳳年微笑道:“前輩不用急,慢慢想,我就是喝茶閑聊來了,等得起。”


    公孫楊放下茶杯,緩緩問道:“是兵器監軍大人和徐公子一起給魚龍幫下了一個套?”


    徐鳳年冷笑道:“公孫楊,你是你,魚龍幫是魚龍幫。到了這種時候,你還想混淆視聽?魚龍幫的根底很幹淨,這一點毋庸置疑,劉妮容,甚至是肖鏘都被你蒙在鼓裏,這趟買賣是你一手大力促成的,我現在想知道的是你送了什麽情報給那個老張頭,是北涼的軍事防禦圖?還是北涼軍的人脈分布?我想是兩者兼有,才會讓你在弓鋪子呆了那麽久。北莽給了你畫了怎樣的一張大餅?是日後光複西蜀?還是要北涼鐵騎全部覆滅?或者給你西蜀公孫氏東山再起的背景支撐?”


    公孫楊臉色複雜,道:“既然說到這一步,徐公子仍然敢單身赴會,想必如我想的不差,徐公子深藏不露,起碼有二品實力。公孫楊隻想知道肩上這顆頭顱,加上雁回關一座弓鋪子,能讓徐公子掙多少黃金,能撈多大的官帽子?”


    徐鳳年瞥了一眼公孫楊搭在桌邊上的雙手,笑道:“我連肖鏘都殺得掉,殺你一個掉回三品的公孫楊並不難。而且你我相距才多遠?你就算提起牛角弓和箭囊,成功拉開可供連珠的距離,但你真以為逃得出魏府?魏豐會讓北莽留下城知道來了一個北涼將門子弟?到時候不說我與魏豐如何,魚龍幫第一個全部慘死。忠孝義三字,孝不說,忠義兩字,似乎對你公孫楊來說,後者可有可無。”


    脾氣溫和的公孫楊麵容猙獰起來,十指如鉤抓在桌沿,顫卻仍是沒有出聲。桌麵輕顫,順帶著兩杯茶水起漣漪,茶香愈發撲鼻。


    徐鳳年伸出雙指按住薄胎甜白的剔透茶杯,低頭望著杯中茶麵,不帶感情說道:“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公孫楊,或者說幾百個像你這樣蟄伏在北涼的遺民,不惜性命,活得像條狗,對,你們絞盡腦汁源源不斷地給北莽運送情報,恨不得日夜不休挖斷北涼的根基。但如果真的有一天,北涼三十萬鐵騎在北莽傾盡舉國之力的潮水攻勢下,全部戰死覆滅,整個北涼都硝煙彌漫,大快人心。但是到時候北門被打開,舊西蜀,舊南唐,舊東越,舊西楚,又有多少人會死?二十年前你是一條喪家犬,這些年當喪家犬也當得大義凜然,為了國仇家恨不惜與北莽蠻子眉來眼去,如果北涼鐵騎真有敗亡的那一天,天下漢人衣冠皆換莽服,真是有意思極了。公孫楊,對於你們這群銘記春秋大義的亡國遺民,在下佩服至極!”


    不等公孫楊反駁什麽,似乎覺得無趣了的徐鳳年屈指一彈,盛滿茶水的瓷杯滴溜溜旋轉起來,茶水不灑半點,望著茶杯,徐鳳年自嘲道:“說這些大話空話,挺無聊的。”


    公孫楊鎮靜道:“徐公子隻要能夠保證不把魚龍幫拖進火坑,公孫楊願意束手就擒。”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你還想與我講條件?公孫前輩啊公孫前輩,你就別試探我了,我若是對魚龍幫有企圖,有一百種法子讓它萬劫不複,你那個丟了的義字,我幫你撿起來便是。那個忠字,我也一並送你,如何?”


    公孫楊初始在房中的渾濁眼神,逐漸清明,身體後傾,重重靠著椅背,好似一個眼光短淺的老農,一副不知道該擱在哪裏的要命擔子背了太多年,終於可以歇一口氣了。公孫楊笑道:“才知道無親無故,也有好處的。就是有些對不住劉老幫主,妮容是個好姑娘,希望徐公子好好對待,返回陵州,就靠徐公子費心了。至於如何跟她解釋,想必以徐公子的心智,不會太難辦。”


    徐鳳年搖頭道:“不需要我解釋什麽。”


    他才說完,陰差陽錯要來公孫楊這邊談事的劉妮容聽完這場對話,終於按耐不住,猛地推開房門,堅韌如她也是梨花帶雨,死死咬著嘴唇,搖頭道:“公孫叔叔,不要死!”


    她頹然無力,哭腔問道:“我們一起回陵州,好不好?”


    公孫楊揉了揉眼睛,不去看劉妮容,輕聲道:“可惜了,手邊沒酒。徐公子,喝杯茶不礙事吧?”


    手才伸出去,卻又停下,將死之人的他自言自語道:“還是到下麵喝個痛快好了。麻煩徐公子把劉妮容帶出去。”


    徐鳳年鐵石心腸地冷漠道:“公孫楊,我看著你死。”


    劉妮容撕心裂肺道:“姓徐的,你還是人嗎?!”


    公孫楊反而更加平靜,笑道:“也好,這樣才算死得一幹二淨。妮容,與老幫主說一聲,公孫楊這些年愧對魚龍幫,死得並不冤枉。”


    劉妮容反常地安靜下來,不去看公孫楊,雙目赤紅死死盯住徐鳳年。


    “世間再沒有西蜀公孫連珠箭了。”


    公孫楊閉上眼睛,直起腰,正了正衣襟,雙拳砸在自己太陽穴上。


    癱軟在椅子上。


    劉妮容捂住嘴,鮮血從指縫間滲出。


    徐鳳年轉頭說道:“別急著與我撇清關係,也別想著不要貨物就離開留下城,真要是這樣,公孫楊就白死了。至於你恨我什麽的,大可以回到北涼以後再謀劃。出倒馬關,我能做掉肖鏘,在留下城,我能逼死公孫楊,你劉妮容現在就別湊熱鬧了。”


    劉妮容鬆開手掌,滿嘴血汙,冰冷道:“告訴我你的真名。”


    徐鳳年想了想,指著春雷刀說道:“如果我能活著回到北涼,你就知道我是誰。”


    劉妮容斬釘截鐵道:“肖鏘根本沒有背叛魚龍幫,是你殺的!”


    徐鳳年看著她半響,沒有說話,但還是點了點頭。


    “好!我到了陵州會燒香敬佛,求菩薩保佑你活著回到北涼!”


    劉妮容決然轉身。


    徐鳳年無動於衷坐在椅子上,盯著對飲二人都沒來得及喝的兩杯滿茶。


    本想自顧自調笑一句“多美的一雙腿,說沒就沒了”,可見到老人的屍體嘴角流淌出血絲,就沒有說出口,隻是探身拿袖子幫著輕輕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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