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細碎腳步打破湖畔的寧靜,阿保機的姐姐小跑而來,跟呼延觀音嘀咕,惡補過莽語的徐鳳年得知是母羊要生崽了,而呼延觀音應該是接羔的高手。一起到了羊圈,安靜看著她有條不紊接生羊羔,大功告成以後,最後捋起一縷鬢角青絲,滿臉笑容。因為逃亡遷徙,部落的羊群大多瘦弱少膘,能熬過嚴冬就已經殊為不易,接羔就成了安營紮寨後的頭等大事。虎頭虎腦的阿保機按耐不住,在羊圈裏四處追攆,好不容易一記餓虎撲羊,撲住一隻稍小羊羔,拎住後蹄,站起身提起羔羊後就是一頓亂舞,霸氣十足,看得徐鳳年都有些瞠目結舌,小家夥的姐姐叉腰訓斥,說不通道理,就去被擰耳朵,小家夥鬆手以後,姐姐一個不留神就去抓捕另外的羔羊,期間被踹了無數羊蹄,一身泥濘糞土,直到空閑下來的呼延觀音柔聲勸說,才總算放過圈內可憐的羔羊。阿保機不願洗澡,連呼延觀音也勸不動,徐鳳年拎住頑劣小兔崽子的領口,到了湖邊就呼啦一下丟進水裏,小家夥也不生氣,隻是在湖裏暢遊,傻樂嗬。


    接下來兩天徐鳳年就冷眼旁觀這個小部族的繁瑣勞作,不管男女老幼,都分工明確,偷懶不得,放牧擠奶製酪打井剪毛鞣皮製氈采糞搓麻,隻要力氣夠用,總有忙不完的事情,徐鳳年也沒插手幫忙,隻是默默計算著一名牧民或者說控弦武士需要多少土地成本,與呼延觀音交談,才知道部落上一輩出過幾名北莽王庭的怯薛軍成員,得以免去部族許多雜稅,否則以本族的人力物力,需要狩獵大型野物甚至是遊掠別部才能支撐下去,隻是這兩種事情,風險太大,稍有不慎,對部族就是滅頂之災,草原上每天都有這等規模的小部落衰敗或者被吞並,流徙到此,僥幸占據了一塊湖泊,隻能寄希望於當地悉惕法外開恩,以及鄰近部落的孱弱。期間徐鳳年跟老族長一番密談,事後呼延觀音終於戴上一張趕工出來的粗糙麵皮,讓部族牧民大開眼界,愈發將徐鳳年當做菩薩投胎的奇詭人物。第三天正午時分,在湖邊靜坐吐納的徐鳳年望向北邊,終於來了。隻不過比起意料之中的陣仗,可是大了許多。


    這片牧地的主人悉惕擒察兒高坐於一匹高頭大馬之上,這名壯年悉惕身材健碩,一身狼皮服飾,兩耳附近和額前頭發剃去,編織兩根辮子紮在耳後,肩上停著一隻大隼。擒察兒大手一揮,身後百十騎怪叫吆喝著呼嘯衝出,圍繞著營地策馬狂奔,這不算什麽駭人手段,尤其震懾人心的是擒察兒身旁有兩架牢籠,各自關押著一頭金錢獵豹和從兩遼那邊擒獲的猛虎,兩頭原本蜷縮打盹的猛獸似乎聞到血腥味,在籠中猛然站起,沉聲嘶吼,利爪撲騰在鐵欄上,擇人而噬。千裏流徙早已風聲鶴唳的族長呼延安寶率領部族成員,戰戰兢兢聚集在一起,不帶兵器,根本不敢作出抗拒姿勢,跨境遷徙本就理虧,若非族內實在沒有拿得出手的值錢寶物,呼延安寶早就親自去給這位日後掌握全族生殺大權的新悉惕“敬香”。徐鳳年與呼延觀音並未走出帳屋,身邊還躲著一個憤憤不平的阿保機,透過縫隙望著趾高氣昂的悉惕親衛,但最終視線停留在悉惕身邊一對主仆模樣的家夥身上,年輕男子狐裘狼帽,腰挎刀劍,與騎士不同,是盤膝坐在馬背上托腮而望,神情冷漠。錦袍老人神意內斂,徐鳳年雖然第一時間收斂了窺探視線,但興許是呼延觀音露出了蛛絲馬跡,老者察覺到了異樣,直視而來,眼神冷厲。


    騎兵縮小包圍圈,完全不讓呼延安寶有機會去跟悉惕套近乎。


    每年女帝秋季親臨的北莽王庭大型圍獵,也是如此,隻不過更加蔚為壯觀,僅是外圍驅逐獵物,就要動用數萬甲士耗時兩個月,隊列整齊,緩慢推進,有皇室怯薛軍負責監軍,隊形嚴格按照既定路線前進,稍有偏差,就要被拖去杖打,若是期間有獵物逃出包圍圈,十夫長當場斬殺,百夫長罷免官職,千夫長降職一等。當獵圈最後縮小到士卒僅僅間隔兩三帕時,連結繩索,覆以毛氈,此時圈內野獸糜集,不計其數,獅驢同處,牛馬相撞,豺狼狐兔擁擠,接下來便是以勳貴爵位依次遞減依次進入的一場屠殺盛宴。


    擒察兒輕輕抖肩,大隼振翅飛入天空,然後這位悉惕笑容殘忍地拍了拍手,等到騎兵獵圈開了個口子,幾名衣不蔽體的刺麵獸奴立即打開牢籠,牽出躁動嚎叫的虎豹,鬆開韁繩,野性難馴的一豹一虎並肩衝出,嫻熟撲向圈內的牧民。虎豹奔跑時尤其凸顯修長動感的強壯身軀,意味著接觸以後便是無比血腥的撕咬,百步距離,一瞬便至。


    護在族長左右的兩名壯年牧民曾參與過多次野獸捕獵,雖然手中沒有矛箭,仍是當仁不讓站出隊列,先是大踏步繼而狂奔,與出籠的獅虎對衝而去。擒察兒嘴角笑意充滿不屑,不知死活的賤民,他擒察兒精心飼養出來的虎豹豈是尋常獵物,野性遠比初時捕獲還要濃烈數倍,隻有出行狩獵時才囚禁籠內,其餘時候俱是放養牛羊圈內,何時咬死全部牲畜,何時換圈而養,懲罰部落內犯禁的牧人,就投入圈內,便是那些膂力驚人的角抵高手,照樣敵不過虎豹的幾回合撲殺撕咬,多年以來隻有一人活下,事後也已是被咬斷一條胳膊。


    幾乎同時,兩名牧民就被身形矯健靈活的虎豹撲倒,咬斷脖頸,五爪輕輕滑抹,剖腸掛肚,兩頭畜生低頭啃咬,血肉模糊,當牧民四肢徹底停下抽搐,虎豹不約而同抬起頭顱,望向膽顫的圈內牧人。


    帳屋內阿保機見到這副慘狀,滿臉淚痕,就要衝出去與人搏命,被徐鳳年按住腦袋,往後一拋,摔回屋內,他則撩起當做門簾的棉質懸毯,一掠而去。徐鳳年沒有想到這名悉惕如此痛下殺手,一般而言,越境牧民雖然罪可滿族致死,但要知道在草原大漠上,人命不值錢是不假,但與北莽悉惕重視部落內可控弦馬戰的青壯人數是兩碼事,草原上女子改嫁寬鬆,以至於超乎中原人士的禮義廉恥,還有每次戰事北莽都要不遺餘力掠走離陽王朝邊境百姓往北定居,都是因為歸根結底,大小悉惕之間比拚實力,都是以最直觀的馬匹與人頭數目來衡量計較,一般而言,一族舉旗叛出本部悉惕,選擇亡命遷移,遷徙地所在悉惕隻要實力雄厚,不怕與上任悉惕為敵,大多願意招徠接納。呼延觀音所在部落流蕩千裏,原先悉惕注定鞭長莫及,對於任何不缺水草的悉惕都是一筆財富,無非是花些銀錢跟掌管遊牧戶籍的上司官府打點一番,就等於多了三十多帳幕的稅源,徐鳳年真沒有預料到聞訊趕來的悉惕與牧民一碰麵,就要血腥立威,看架勢,根本就是要屠族。


    腰間掛刀劍的俊逸年輕人眉頭挑了一下。


    錦袍老人正要說話,年輕人搖了搖下巴,示意無需理會。


    徐鳳年腳尖一點,身形躍過騎兵頭頂,落地後恰好擋在老族長身前,猛虎張開血盆大口,徐鳳年不去理會被大黃庭海市蜃樓擋在衣衫以外的虎爪,雙手扯住上下顎,輕輕一撕,將這頭山林之王的吊睛大蟲給撕成兩半,丟在身前。


    生裂虎豹,不過如此。


    僅剩一頭金錢豹驟然停下,顯然感受一股巨大危機感,不敢輕易前撲。擒察兒震怒,冷哼一聲,馴獸奴人開始呼喝,指揮獵豹殺人。毛發油亮的獵豹終於按耐不住躁動,直線衝來,十步距離時一折,向一側躍出五步,再迅猛撲向獵物右手邊。徐鳳年以峽穀悟出的斷江一勢,不見出手更不見出刀,獵物身軀就在空中被攔腰斬斷,這次輪到擒察兒與百餘騎兵瞠目結舌。狐裘青年眼睛一亮,嘴角扯了扯,當真是意外之喜,身邊悉惕率兵前來絞殺這支百人部落,正是他這位位高權重的拓跋小公子授意,草原上,興許有強大悉惕可以不賣耶律慕容兩族子弟的臉麵,卻絕對不會有人膽敢違逆他的命令,在大漠,他父親的言語幾乎等同於女帝陛下的聖旨,如果是在北莽軍中,更是尤勝一籌,關鍵在於女帝也從未因此感到功高震主,她對於這名黨項部走出的軍神,絕無半點猜忌,信任得無以複加。所以北邊王庭,任你是皇親國戚和皇子皇孫,碰上軍神的兩位兒子,也要自行低下一頭。


    這位號稱小拓跋的年輕人一路親手殺戮六百人,何曾有一位悉惕去女帝那邊多嘴半句?倒是不乏有悉惕為他親自牽馬恭送出境。


    小拓跋依然托著腮幫,歪腦袋笑眯眯道:“你是南朝哪個州的春秋遺民,不如做我的假子,你這輩子就有享受不過來的榮華富貴了。”


    北莽有權貴喜好收納假子風俗,與離陽王朝義子相似,隻不過地位往往隻比奴婢稍高,當然門閥豪橫的假子,一樣可以狐假虎威欺男霸女,尤其是那些北莽王庭可扣鮮卑頭玉帶的甲字大族,假子權勢顯赫,特權無數。


    年輕人恩威並濟,笑了笑,輕描淡寫說道:“知道你們這些春秋賤民有些無謂的骨氣,若是不肯答應,殺光這群牧人以後,就拿你開刀,埋入黃沙,剝開頭皮,澆灌水銀。”


    徐鳳年不與此獠客套廢話,隻是平靜說了一句:“好好說話。”


    盤膝坐在馬背上的狐裘狼帽青年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抬手作勢要抹去笑出來的眼淚,盯著獵圈中的佩刀男子,卻是詢問身邊的錦袍魔頭,“回回何時到達?”


    老人眼神熠熠,嘿笑道:“一刻以後。難得美味送上門,小主子這趟不親自出手?”


    年輕人撇嘴道:“今天心情好,我還在考慮是收他做假子,還是剝皮曝曬。”


    老人一夾馬腹出列,問道:“那老奴先陪他玩一會兒?”


    不覺得北莽有幾人值得自己去忌憚的小拓跋輕輕點了點頭。


    徐鳳年黃庭瞬間傾瀉如洪,身影一掠如長虹,單手按在這名狼帽青年額頭,將其推落下馬,在地麵上滑行了五六丈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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