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獨自在河邊枯坐,駱長河羅老書生一行人早已見怪不怪。夜半子時,徐鳳年馭劍玄雷,滴血養劍胎。十天幹,十二地支,這兩個說法的背後隱喻,在北涼王府是一等機密,前者是徐鳳年的死士,後者是徐驍的心腹扈從,得到桃花劍神的十二柄飛劍後,徐鳳年對於後者可謂是刻骨銘心,子玄甲、醜春梅、寅竹馬、卯朝露、辰春水、巳桃花、午金縷、未黃桐、申峨眉、酉朱雀、戌蚍蜉、亥太阿,養劍時辰與飛劍出爐時分相呼應,除了金縷一劍因緣際會,受到佛陀金血饋贈,得以養成大半劍胎,其餘飛劍都未過半。


    尤其是劍意最盛的玄雷太阿兩劍,簡直是冥頑不化,跟新主子好似橫豎不對眼,進展龜速。收起這柄玄雷,祭出金縷,隨著手指滑抹,飛劍在河中刺殺了一尾遊魚,閑來無事的徐鳳年嫌一劍激水不夠氣魄,幹脆就再馭出八柄,湊成一個九,漸起水花無數,然後一瞬收起所有九柄飛劍,穿袖以後幾乎都是貼臂繞膀入劍囊,不說其它,僅是這份精妙拿捏,就足以讓尋常武夫瞠目結舌。


    徐鳳年撿起一塊石子丟入河中,然後遠遠走來那位寄身於羅老先生家族的精銳扈從,站在遠處猶豫了一會兒,看到徐鳳年時不時丟石子入水,才走近三十步以外朗聲道:“在下馮山嶺,若是打擾到徐公子,有冒昧之處,還望海涵。”


    徐鳳年丟擲出一顆石子,拍拍手,轉頭笑道:“沒事,我也正巧睡不著。”


    馮山嶺離得稍遠距離坐在河畔,拱手道:“感激公子前幾日出手相助殺退馬賊,馮某在這裏代替幾位兄弟道一聲謝,說來不怕徐公子笑話,馮某與兄弟都隻是奴籍仆役,也不敢說些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場麵話,一來實在是救命大恩,二來就算有心報答也沒有東西拿得出手,隻敢說明日到了城鎮上,私下請徐公子找家幹淨館子,喝酒吃肉。”


    徐鳳年笑道:“這敢情好。徐某身上倒還剩下點銀子,酒足飯飽以後,大青樓的姑娘開銷不起,逛逛小窯子還是可以的,馮老哥,有沒有興趣?我雖然對外說是小士族出身,其實也就是個商賈子弟而已,與高門世族的洛公子他們不算一路人,也怕熱臉貼冷屁股,和馮老哥才算對路。有一說一,請客逛窯子,也無非是想著以後到了幾位公子地盤,好讓馮老哥你們賞臉一起吃頓飯,徐某的小本買賣也好有些照應。”


    原先有些神色拘謹的馮山嶺豪邁笑道:“徐公子是爽快人,這趟倒是馮山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既然徐公子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姓馮的也就不搗糨糊含含糊糊了,實在是職責所在,不敢掉以輕心,先前馬賊被擊退,卻談不上死傷慘重,馮某就怕徐公子是那些馬賊內應,這些天都暗中讓一位斥候出身的兄弟在外圍打探消息,不過都沒有馬賊的蹤跡,這不明天就要進入軍鎮歇腳,就覺著應該是冤枉徐公子了,馮某和兄弟們都是隻知道舞刀弄槍的粗人,但臉皮還是要的,這就想著來給公子致歉幾句,任打任罵。”


    徐鳳年擺手道:“人之常情,馮老哥多慮了,設身處地,出門在外我也會謹慎再謹慎一些。”


    馮山嶺不是健談的玲瓏人物,一口氣說完醞釀許久的言辭,也就不知道該說什麽。徐鳳年猶豫了一下,問道:“聽羅老先生說馮老哥以前是北涼的擘張弩手?”


    馮山嶺露出一抹恍惚,笑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徐鳳年在身邊撿起一顆扁平石子,打了一記水漂,說道:“涼莽邊境專設控弩關,不讓弓弩越境流竄,馮老哥恐怕有些年沒有摸到擘張弩了吧?”


    曾經因為材力出眾才得以成為北涼踏弩手的粗糙漢子苦笑感慨道:“是啊,還記得退出軍伍前的時候,一個大老爺們,蹲在地上摸著擘張弩,偷著哭了半天,這些年給羅家當護院武教頭,仗著當年在北涼軍學來的本事,傳授十幾位羅家庶子的箭術和馬術,也順便積攢了些銀子,本想著好不容易終於可以買張好弩過過手癮,不料去年家裏添了個不帶把的閨女,媳婦說是現在就要給女兒存下嫁妝,買這買那的,不說別的,就說那張雕花女兒床,不說其餘配套的梳妝台洗臉架銀櫃椅凳,一張床就要六十兩銀子,唉,這銀子也就像流水一樣花了出去,把我給氣得喝了好幾天悶酒,後來回到家見到自家小閨女紅撲撲的臉蛋,也就立馬消氣了。”


    徐鳳年會心一笑,“閨女像馮老哥還是像嫂子?要是像馮老哥多一些,的確是要多準備些嫁妝。”


    馮山嶺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徐公子這話實誠,老馮愛聽,嘿,還真別說,那閨女幸好除了眼睛像我這當爹的,都像她娘親,以後找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應該不算太難。”


    徐鳳年打趣道:“可惜我年紀大了些,否則還能跟馮老哥攀親戚,認個老丈人什麽的。”


    馮山嶺一本正經道:“甭想,我那閨女十三四歲以前,哪家小王八蛋敢有壞心眼,我非把他吊在樹上打。”


    說完,馮山嶺自己率先笑起來,然後不忘對徐鳳年拱手致歉了一下。


    徐鳳年點頭道:“女婿是丈母娘半個兒子,越看越順眼,不過也是老丈人半個敵人,是偷走自己姑娘的蟊賊。我爹就說他恨不得讓我那兩個姐這輩子都別嫁出去,嫁出去做什麽,還不是好不容易養大了閨女,卻被別的男人不知心疼的欺負。”


    馮山嶺笑道:“對對對,以前我總跟媳婦埋怨初上門提親那會兒,老丈人對我總是橫眉豎眼鼻子不是鼻子的,這會兒自己有了閨女,才總算明白了。”


    徐鳳年看了看頭頂璀璨星河,又看了看南方。


    馮山嶺打心眼覺得這徐公子親近,比起駱長河這些世家子來說,要順眼舒服太多了。那些人物,即便明麵上沒架子,平易近人,說到底還是與他和兄弟們劃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識趣站在界線以外,那些大族子弟自然和和氣氣,有個笑臉,若是不長眼跨過了界線,可就要栽跟頭了。這些尺度,馮山嶺這類在大族門牆內混飯吃的武夫,都心知肚明,反倒是眼前這位公子哥,興許是商賈成分多過士族身份的緣故,就要好接近許多,也對馮山嶺的胃口脾性,值得結交。至於能否深交,當然還要路遙才能知馬力,馮山嶺也不是那三歲稚童,一下子就掏心掏肺,自以為能夠成為那種可以換命的兄弟。


    徐鳳年好奇問道:“馮老哥怎麽就退出北涼軍了?”


    馮山嶺望向河麵,順手拔了一叢野草,歎氣道:“我從軍晚,沒能趕上那場春秋大戰,是大將軍去北涼路上才投的軍,家裏兩老也過世了,無牽無掛,就想著積攢軍功好光耀門楣,回家上墳給老爹敬酒,也能挺直腰杆不是?運氣好,加上有些蠻力,從軍沒兩年,就成了一員擘張弩手,跟著大將軍和北涼軍一路就打到了北莽南京府,痛快啊,殺蠻子殺得老子我眼睛都紅了,有一次都給擘張弩踏散了架,才愣神不知道該做什麽,就被都尉大人一巴掌拍在腦袋上,要我拿北涼刀就殺進去,那時候也管不上什麽是不是貪生怕死,隻想著能殺一個蠻子就不虧,殺一雙就賺一個,再多殺幾個的話,老子就能撈個小尉當當了。沒想到跟著兄弟們才跑了幾百步,就給屍體絆了個狗吃屎,好在起身以後趁著膽氣還在,胡亂劈殺一通,最後竟然被我砍死了兩個蠻子,之後幾場大戰,都沒機會衝進戰陣裏親手殺敵,有大將軍和陳將軍在,北莽蠻子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後來聽說皇帝陛下也禦駕親征和咱們北涼軍匯合了,一開始我和兄弟們都挺高興,再後來,就想不明白了,這場仗說不打就不打了,而且北涼軍竟然要率先南撤,大將軍也沒說什麽話,我那時候什麽都不懂,隻覺得投軍投錯了,憋氣,就和許多兄弟一起退了出去,有幾個當了馬賊,說大將軍不殺蠻子,他們來殺。我和另外一些兄弟也都在路上各自散去,這不碰上羅家的一位偏房家主,我想著好歹也是中原遷徙過去的家族,給他們辦事不算丟人,就落腳下來,我也是很後來聽羅家人閑聊,才知道當初是趙家天子下了一道禦旨,逼著大將軍撤軍。”


    馮山嶺把野草丟入河水,一臉遺憾說道:“這些年晚上睡覺,還是一有聽到牆外馬蹄聲就會驚醒,要麽就是做夢,下意識就是一個鯉魚打挺,去想著摸刀上陣。”


    徐鳳年想笑卻笑不出來。


    糙漢子揉了揉臉頰,自言自語道:“已經被媳婦埋怨了不知道多少次,不過看樣子這輩子是改不過來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抿起嘴唇,默不作聲。


    北涼有多少老卒,金戈鐵馬入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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