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字章節。)


    宮變那一天,敦煌城內如今真可謂是幾家歡樂幾家愁,茅魯兩族頃刻間就灰飛煙滅,城東北這一塊,權貴紮堆,許多一跺腳能讓滿城震的家族都算是街坊鄰裏,興許隔著一堵牆,就可以看到隔壁抄家的場景。


    茅家府邸夾在宇文和端木兩家之間,後兩者的年輕後生瞅著熱鬧,都在各自高樓頂層望去,有些遮掩不住的幸災樂禍,隻依稀見到磅礴大雨中,幾名麵白無須的老宦官領著茫茫多的金吾衛甲士衝入茅家,成年男人不論反抗受降,皆是亂刀砍死,一些身負武藝把式的漢子,想要越牆逃竄,早被牆根蹲點的武林草莽給輕鬆截殺,偶然有幾人仗著皮糙肉厚武藝高強,翻過了高牆,才落地,就給守株待兔的兩族精銳扈從拿槍矛捅中,釘死在地上或是牆壁上,要麽被成排弓弩射成刺蝟,幾名被兩族青年視作眼中釘的茅家俊彥也頗為硬氣,帶著死士家丁誓死抗爭,甚至一些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娘子也抽出刀來,不過抵不住潮水般的攻勢,都給盡數絞殺當場,握有五百鐵騎的茅家原先在敦煌城數一數二,連雜役奴仆走路都不看地麵的,個個眼高於頂,此時大多死相淒慘,如何能不讓冷眼旁觀看熱鬧的兩族男子覺得解氣。一些個隻敢偷偷覬覦茅家女子垂涎茅家兒媳的漢子,酣暢之餘倒是有些惋惜,這些平日裏裝清高擺架子的尤物若是發配軍妓,該是多美妙的事情,他們可不介意一晚上砸下幾十上百兩銀子。


    敦煌城大族受中原士族影響熏染,多設有私學書樓,宇文家族可能是帶了個文字,尤為注重家族私塾,老學究老夫子們都是橘子錦西兩州境內小有名氣的文人,在北莽,挑會些身手的武夫就跟挑爛白菜一樣輕鬆,但是挑選真才實學的讀書人,可就是去找三條腿的蛤蟆了,宇文氏在這一項開支上遠超同輩家族,這歸功於宇文家主本身就是一名飽讀經書的讀書人,私學書樓文惠樓,藏書八萬卷,大部分都是士子北奔後乘火打劫而來,宇文亮對此一貫沾沾自喜,專門找製印大家雕刻田黃石一方,自號八萬老叟。


    今日宇文亮親自帶著近百家兵家將趕赴巨仙宮外“親君側”,回來一邊按功論賞,一邊讓管事帶一隊心腹死士走了一條三族相通的密道,先接出幾名嫁入茅家的女子,不讓她們被殃及池魚,再去封死毀掉密道,之所以在亂局中救下她們,不是宇文亮慈悲心腸,而是以後想要接手茅家眾多財產,得靠這些對茅家熟門熟路的精明女子,其實當初聯姻,本就沒安好心,當然茅家那幾位“屈尊“嫁入宇文端木的女子,也是同理,宇文亮以往對這些娘家勢大的悍婦兒媳甚至孫媳都以禮相待,經常當著她們的麵厲聲訓斥那些自家子孫,不過今天一過,看她們還敢不敢對夫君頤指氣使,還敢不敢不許他們納妾收偏房!這會兒指不定已經跪在地上抽泣討饒了。


    宇文亮坐在文慧樓頂層閣樓臨窗小榻上,慢悠悠品茶,笑眯眯望向茅家府邸的翻天覆地,心情極佳,他與茅柔這個香癖不同,嗜好飲茶,小榻上又有一方大茶幾,擺有茶爐茶碾茶磨湯瓶在內的十二件茶具,雅稱十二先生,宇文亮飲茶,從不要丫鬟侍女動手,都是獨自煮茶獨自飲,至多一人相伴,少有兩人以上同品,用這位八萬老叟的話說就是茶如女子,獨樂樂才盡興,眾樂樂成何體統,今天顯然興致很高,榻上破例坐了兩位男子,年老者正是端木家族的家主端木慶生,年輕一些的是是宇文亮嫡長子宇文椴,器宇軒昂,顧盼生輝,一看便知是位家境不俗的風流人物,敲門聲響起,一名與端木慶生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男子走入這間茶室,摘下厚重蓑衣隨手掛在屏風角上,外邊暴雨大如黃豆,蓑衣滴水不止,宇文椴瞥見以後眯了眯眼睛,但隨即揚起一張讓人好感倍生的溫煦笑臉,下榻穿鞋相迎,喊了一聲重陽兄,後者擺擺手,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榻邊上,拿過一塊茶巾擦拭臉頰,宇文亮笑聲舒朗,說道:“端木重陽你這個潑皮貨,一屋子雅氣都給你的俗氣衝散了,晦氣晦氣!”


    “宇文伯伯,你再這般不留情麵,小心我禍害你孫女去,她長得可靈俏,合我口味。”男子嬉笑道,喝了一杯茶水,牛飲解渴,果然俗不可耐。


    這個叫端木重陽的男子,是端木家的二公子,地位與宇文椴相當,不過性子截然相反,三十而立,成家立業,至今還沒是八字沒一撇的事情,讓他父親端木慶生愁出不少白頭發來,端木重陽是兩州邊境上久負盛名的刀客,經常跑去殺馬賊玩,殺著殺著竟然還跟一股大馬賊的頭目成了結拜兄弟,若非家族阻攔,他差點把自己妹妹拐騙出去給馬賊當壓寨夫人。端木重陽也是唯一一個敢在茅家如日中天時出手教訓茅氏子弟的爺們,三家互成鄰居,遠親不如近鄰,加上姻親,表麵上還算融洽,端木重陽宇文椴和茅衝茅柔兄妹都是青梅竹馬的玩伴,隻不過這些年跟宇文椴有些有意無意的疏遠,少年時代,這兩位敦煌城內首屈一指的公子哥都喜歡跟在茅衝屁股後頭當嘍囉,可惜茅衝死得早,尚未及冠就死於非命,暴斃於采磯佛窟那邊,至今沒查出到底是仇殺還是情殺。


    端木慶生隱忍許久,見這個長子還是一臉玩世不恭,終於忍不住拍案怒道:“你去茅府作甚?茅衝那寡婦把你魂兒都勾去了?一隻破鞋,你丟人不丟人?壞了兩家大事,你拿什麽去賠!”


    宇文椴又眯起眼,低著頭品茶。宇文亮始終微笑不語,端木重陽挑了挑眉頭,跟自家老子爭鋒相對說道:“大事啥,咱們兩家背著主子躲起來算計利益就是大事?也不怕遭到燕脂那小婆娘的猜忌?要我說來,這次瓜分茅魯兩家和陶勇的地盤,咱們就不該仗著護駕有功咄咄逼人,真以為是咱們護的駕?還不是主子早就設好的局,等著那幾個老狐狸主動跳入火坑,再說了,真計較起來,也是一人一劍擋在城門口的年輕人功勞最大,我也沒聽見他怎麽叫嚷著要報酬啊,總不可能跟燕脂關上門那個啥一番就行了吧,怎麽不見他撈個金吾衛統領當當?嘿,這是人家故意給咱們瞧的唱雙簧,敲打我們不要得寸進尺,爹,你要是不去茅家鬧騰幾下,故意留給這婆娘一些把柄去小題大做,我倒要看你叼進嘴裏的肉會不會吃壞肚子。”


    端木慶生作勢要拿起類玉似冰的東越青瓷杯,去砸這個滿嘴胡言的混賬兒子,宇文亮趕緊攔下,拉住親家的手臂,打趣道:“別扔別扔,這小子不怕疼,我可心疼杯子。”


    端木慶生氣呼呼道:“宇文兄,你聽聽這兔崽子的話,什麽叫叼,當老子是狗嗎?”


    宇文椴拎著一柄精美茶帚,彎腰低首,嘴角微微翹起,眯眼冷笑。


    等端木慶生氣順了,宇文亮自顧自望著越瓷青而茶色綠的景象,撫須淡然笑道:“其實重陽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咱們啊,吃相是不太好,難免惹人嫌。你我兩家是見不得光的北涼棋子,禍福相依,確實不用擔心那個來曆古怪的小姑娘虧待了咱們,大可以明麵上吃得少些,暗地裏多拿一些也無妨,如此一來,方便巨仙宮安撫人心,說句不好聽的,別嫌狗這個字眼難聽,咱們兩家啊,就是人家養的走狗,咬人之前得夾-緊尾巴不吭聲,該咬人了就得卯足了勁,好不容易該吃食了,吃多吃少,還得看主子的臉色和心情。”


    端木慶生滿臉怒容,他是個舞槍弄棒的粗人,談吐文縐縐不來,實在想不出反駁的言辭,隻得生悶氣,倒是端木重陽哈哈大笑,“伯伯這番話實在精辟。”


    宇文亮笑道:“那就這樣定下調子,少吃多餐,慢慢來?親家,要不你我都先吐出幾塊肉?”


    端木慶生猶豫了一下,轉頭瞥見那個滿城笑話的兔崽子順手摸進一隻茶盞入袖,氣不打一處來,也不好道破,隻得甕聲甕氣點頭道:“反正這些年都是大事隨你。”


    心不在焉喝過了茶,端木慶生幾乎是拎拽著兒子離開茶室書樓,宇文椴正要開口說話,沒個正行的端木重陽小跑進來,笑著拿走掛在屏風上的蓑衣。


    宇文亮等到腳步聲遠去,才看了眼茶幾上少了一位小先生的殘缺茶具,這一整套就報廢了,輕輕歎息一聲。


    宇文亮再無飲茶的興致,隻覺得厭煩,望向窗外雨幕,問道:“你可知道那個叫徐撲的廢物,是以後敦煌城大紅大紫的新權貴?”


    宇文椴皮笑肉不笑道:“已經知道了。”


    宇文亮問道:“知道了身份,可曾知道如何相處?”


    宇文椴臉色陰沉道:“大不了將那個不要臉的賤貨改嫁回去,端木中秋本來就是個隻會讀死書擺弄文采的廢物,一對狗男女,看著就惱火,拆散了萬事大吉,聽說端木中秋新看上了一個妓女,想要納妾,就讓賤貨假裝打翻醋壇子,正好按上一個妒婦名頭,休妻出戶,名正言順,反正徐撲那個窩囊廢不介意這種事情。”


    宇文亮怒極,拿起茶杯就狠狠砸過去,額頭出血的宇文椴一臉愕然,宇文亮罵道:“蠢貨,你真當徐撲隻是一介莽夫?北涼出來的死士,有哪個是庸碌之輩?就算才智不堪大用,北涼另外有高人躲在幕後出謀劃策,可那實力駭人的徐撲瘟神,也是我們宇文家招惹得起?”


    宇文椴撫著額頭,鮮血從指間滲出,嘴硬說道:“我給他找回女人,怎就成壞事了?”


    宇文亮怒氣更盛,抓起杯子就要再度砸過去,不過見著嫡長子的堅毅眼神,頹然歎氣道:“你啊你,想事情怎就如此一根筋直腸子,女子心思自古難料,你那個妹妹向來性子剛烈,受到如此羞辱,即便遂了你我父子的心願被迫改嫁,你真當她一怒之下,不會失心瘋了去徐撲那邊告狀?自古重臣名將,沒死在沙場上,有多少是死在君王枕頭上的陣陣陰風?此事休要再提!”


    宇文椴習慣性眯眼,鬆開手後,慢慢拿起茶巾擦拭,微笑道:“我有一計,可以禍水引去端木家。”


    宇文亮眼睛一亮,將信將疑道:“哦?”


    宇文椴伸出手指摩挲那隻圓潤茶瓶,笑道:“我有心腹親近端木中秋,可以慫恿他納妾,端木中秋是偽君子,性子怯弱多變,耳根子極軟並且最好麵子,這名心腹正好欺負他不懂經營,手上壓了一筆死賬,有六七百兩銀子,本就該是端木中秋的銀錢,這時候還給他,手頭也就寬裕了,一個男人突然有了一筆數目不小的私房錢,沒有歪念頭也都要生出歪念頭,我再讓心腹雙管齊下,一麵去青樓旁敲側擊,如今端木家與我們一起壓下茅氏,想必青樓那邊也知曉其中利害,一個花魁原本得有**百兩的贖身,六七百也就拿得下來。一麵去給端木中秋灌**湯,說是徐撲記仇,要是敢霸占著那個賤貨,就要拿整個端木家族開刀,茅家就是前車之鑒,爹,你說這個廢物會不會雙手奉送一封休書?到時候我們宇文家好生安慰那個沒有廉恥心的賤貨,她卻跟端木家反目,撕破臉皮,此消彼長,誰會是敦煌城未來的第一大勢力?”


    宇文亮細細咀嚼,小心翼翼權衡利弊和考量操作可行性,笑容越來越濃鬱。


    樓外,端木家父子二人漸行漸遠,走向後院,鑽入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蹄聲沒能響過雨聲。


    收起羊皮傘,端木慶生閉目養神,並未脫去蓑衣的端木重陽也絕無半點吊兒郎當的姿容,正襟危坐。


    端木重陽掀起窗簾看了眼高牆,笑道:“不出意外,這會兒那對裝腔作勢的陰柔父子開始算計咱們端木家了,翻臉可比他們翻書快多了。宇文椴這小子,打小就一肚子壞水,自恃清高,偏偏還自以為誰都看不穿,實在是好笑。”


    端木慶生低聲說道:“重陽,你覺得他們如何算計?”


    端木重陽冷笑道:“設身處地,肯定是從大哥大嫂那邊下手,立竿見影,宇文家也就這點眼界和出息了。”


    端木慶生睜開眼睛,十指交叉在腹部,輕淡笑了笑:“你大哥膽小怕事,甚至連與你爭奪家主位置都沒膽量,我對他已經死心,倒是你,當年單槍匹馬就敢一舉襲殺茅衝,手腳也幹淨,讓我這做爹的十分欣慰。這次宇文亮宇文椴要坑害你大哥,你去盯著,別鬧出大事就行了,沒必要跟他們一般見識,否則被他們看破我們的藏拙,反而不美。咱們父子是大老爺們,別跟那兩個娘們錙銖必較。端木家從來就不把敦煌城當做做大事的地方。”


    端木重陽爽朗大笑,譏諷道:“這喝茶,不過是喝一個和和氣氣的‘和’字,回頭來看宇文亮這些年的陰險手段,真是白喝了幾百斤的茶水。”


    端木慶生沒有附和這個話題,而是加重語氣說道:“方才你去茅家救人,情義味道都有了,很好。你這些年的行事作風,一直是做樣子給北涼主子看的,現在是時候摘熟果子了,爹什麽都可以不要,但一定會讓你去當那個金吾衛大都尉,你和徐撲,還有那個年輕人多接觸,喝喝花酒之類的,千萬不急,隻要循序漸進,總有你去北涼建功立業的機會。敦煌城這座廟還是太小,容不下你施展手腳,投了北涼軍,爭取成為那個世襲罔替北涼王的世子親信,若是此子不足以托付性命,你大可以轉投陳芝豹,一樣不差。不過記得弄出一出苦肉計,否則被當成反骨之臣,在北涼會沒有出頭之日。”


    端木重陽靠著車壁,嘖嘖道:“白衣戰仙陳芝豹,宰了槍仙王繡的狠人啊,真是神往已久。”


    端木慶生搖頭道:“北涼世子和陳芝豹的軍權之爭,不像外界設想的那樣一邊倒,我覺得徐驍一天不死,陳芝豹就一天不反,但是陳芝豹一天不反,這樣拖著耗著,可供世子輾轉騰挪的餘地就會越來越大。”


    端木重陽疑惑道:“徐驍一刀殺了陳芝豹,不是什麽都輕鬆?雖說如此一來,北涼三十萬鐵騎的軍心就要散了一半,可到底是長痛不如短痛。”


    端木慶生臉色凝重,搖頭道:“這就是北涼王禦人術的高明所在,知道有些人殺不得,知道如何養虎為患。在我看來,陳芝豹之於雄甲天下的北涼軍,是世子殺得,徐驍偏偏殺不得,興許這位異姓藩王也舍不得殺。”


    端木重陽極為珍惜和這個老爹獨處的時光,更珍惜他吐露經驗的機會,追問道:“那爹你覺得陳芝豹是真反了?”


    端木慶生笑了笑,道:“就算一開始給做樣子給趙家天子看,讓太安城的放寬心,長久以往,陳芝豹就跟當初他義父在西壘壁一戰後,差不多的處境了,不得不反,隻不過當時徐驍有那個定力,才能有今天的榮華富貴,當初若是真反了,也就三四年時間和趙家隔江而治的短暫風光,到頭來耗光了民心,又不得士子支持和民望支撐,隻能是畫地為牢,隻有死路一條,這才是徐驍這個武夫的大智慧啊。到了高位,如何去保持清醒,殊為難得。而陳芝豹不同,他反了,不光是整座離陽王朝樂見其成,北莽一樣要拍手叫好,就算是北涼內部,恐怕也是讚成多過反彈。”


    端木重陽小心翼翼加了一句:“前提是徐驍老死。”


    端木慶生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所以其實徐驍和陳芝豹都在等。等到時候一旦輪到北涼世子披上涼王蟒袍,親自去跟陳芝豹對弈,就是真正毫無情麵可言的你死我活了。那之前,也是你待價而沽的大好時機。”


    端木重陽神采奕奕,躍躍欲試。


    端木重陽出身一般,且不說北涼棋子的尷尬身份,對比那些龐然大物,隻算是地方小族,北莽有八位持節令把持軍政,無親無故,若無巨大戰事,攀爬速度注定一般,去士子的北莽南朝,就更是個笑話,徒增白眼而已。北涼軍才是毫無疑問的首選,若是將對峙的離陽和北莽說成是玉璧對半,那麽為何不趁這機會去夾縫中的北涼軍?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半壁五十州!


    端木重陽突然皺眉說道:“如果有朝一日魔頭洛陽來到敦煌城,怎麽辦?”


    端木慶生鬆開手指,擺了擺手,說道:“無需杞人憂天,當時老城主拚得重傷致死仍要出城一戰,可以說是拿命去換取口頭盟約,這都是北涼方麵的布局,要給敦煌城換來一尊奇大的供奉菩薩。”


    端木重陽一臉敬佩道:“北涼陳芝豹,魔頭洛陽,都是喜歡穿白衣,嘿嘿,害得我遇上煩心事就去出門殺馬賊,也喜歡穿上白袍子。”


    端木慶生有些無奈,心情也放鬆一些,調侃說道:“白衣有洛陽,青衣有西楚曹長卿,你小子爭取出息一些,以後弄一件大紅袍什麽的。”


    端木重陽有自知之明,搖頭道:“可不敢想啊。”


    雖說江山代有人才梟雄出,各領百年風騷,顏色就那麽多種,不是白衣就是青衣,要麽紅衣紫衣,可是曆史上從未有過這樣一襲白衣,所到之處,見神殺神,佛擋殺佛,他第一次初到江湖,死在他手上的不下千人,其中有攔在路上的無辜百姓,可能隻是多瞧了他一眼,更有聞訊趕至攔截的豪俠女俠,而這位白衣魔頭腳步不停,輾轉八州,最後殺至北莽王庭,中途不乏有十大宗門裏的高手,像提兵山的一位副山主,甚至連采磯佛窟的一位掃窟老僧都出麵,更有道德宗的一位嫡傳真人,結果無一例外都給殺得死無全屍。


    殺人如麻,殺人不眨眼。這兩個說法放在魔頭洛陽身上,實在是合適得不能再合適了。


    端木重陽突然說道:“那天然嘴唇豔如胭脂的小姑娘,其實挺適合跟洛陽在一起的,要是再撞上那個一人殺退五百騎的年輕好漢,就有好戲看了。”


    端木慶生皺眉道:“想這些有的沒的作甚?!”


    端木重陽訕訕一笑。


    端木慶生唏噓道:“我跟宇文亮,撐死了就是圖謀一城一州本事的老狐狸,比起徐驍這條吞天大蟒,實在差得太遠。”


    老人繼續說道:“這並非為父妄自菲薄。徐驍,隻是直呼這個名字,就有些膽戰心驚啊。”


    馬車緩緩停下,所謀遠勝宇文父子的端木二人一起走下車,端木重陽披蓑衣而行,怎麽看都像是個混吃等死的浪蕩子,沒有規矩地搶在老爹身前,大步走入府邸。


    撐傘而行的端木慶生自言自語道:“夜氣清明,捫心自問,最能知道良心有幾斤,學問有幾兩。”


    他跨過門檻,麵帶自嘲,“可惜了,是白天。”


    ————


    這一日,依舊大雨,白衣才入城門,就遇上了走向酒鋪子的一行三人。


    在敦煌城隱姓埋名許多年的徐璞擋在兩人身前,充沛氣機勃發。


    一對陌生高手相逢,吃飽了撐著抖摟威風,這是行走江湖極為忌諱的事情,不過徐璞也顧不上這些。若說他對晚輩徐鳳年有了臣服之心,滑稽荒誕,徐璞身為當年的輕騎十二營大都督,麾下七八萬騎兵,不僅跟先鋒軍大都統吳起平起平坐,不說李義山這位知己,就算是趙長陵這位當時當之無愧的北涼首席謀士,對徐璞這位儒將也十分敬重,徐璞什麽樣的人物沒有見過?隻是徐璞行事嚴謹,恪守本分,既然心甘情願做了敦煌城的死士棋子,況且連世子殿下都敢單身赴北莽,他就有在這座城內死在徐鳳年前頭的覺悟。天下勁旅無數支,可敢說能夠徹徹底底死戰到底不剩一兵一卒的,隻有北涼軍,以及拓跋菩薩的親衛軍。徐璞以北涼老卒自居,豈會怯戰!


    你是魔道第一人又如何,能讓我徐璞多死上幾回?


    紅薯深呼吸一口。


    才要踏出一步,就被徐鳳年拉住。


    白衣洛陽入了城,眼中沒有徐璞和紅薯,隻是眼神玩味望向換了一張生根麵皮的徐鳳年。


    徐鳳年走出雨傘,苦笑著走到徐璞身前,“原來是你。其實我早該想到的,隻是心底一直不敢相信。”


    北莽魔道唯我獨尊的梟雄伸了個懶腰,緩緩走來,任由雨點砸在衣衫上,盡顯那具不算十分凹凸有致的修長身材,說道:“黃寶妝終於死了。”


    徐鳳年站在原地,抿起嘴唇不言語。隻是心中有些想抽自己嘴巴,讓你烏鴉嘴!更加悔恨沒有帶出春秋和春雷!


    兩人相距不到二十步,紅薯是第一次見到這名大魔頭,早已視死如歸。徐璞則是第二次,當時敦煌城主“二王”即紅薯的姑姑與洛陽一戰,他曾在城頭遠遠觀看,但瞧不清麵孔,但洛陽身上的那股勢,換做誰都假裝不來,就算是拓跋菩薩都不行,這位白衣魔頭的那股子殺氣,獨一無二,江湖百年獨一份!


    就算近觀洛陽,有些女子麵相,但徐璞仍是打死不信他是一名女子。


    隻有在飛狐城掛劍閣那邊吃過苦頭的徐鳳年心知肚明,她的確是女子,兼具天人相和龍妃相,口銜驪珠,而且的確是年輕得很,該死的是她的卓絕天賦足可與李淳罡媲美。


    徐鳳年問道:“黃寶妝怎麽死了?你的驪珠呢?”


    既是洛陽也是黃寶妝的棋劍樂府女子沒有答複,隻是摸了摸肚子,“又餓了。”


    徐鳳年知道這瘋婆娘說過一餓就要殺人,比起那個善良無辜的黃寶妝實在是天壤之別。


    這尊當之無愧的魔道巨擘突然笑起來,連徐璞都有些眼花,她輕聲笑道:“黃寶妝不知道我做了什麽,我卻知道她做了什麽。”


    紅薯和徐璞不需淋雨,就已經是一頭霧水。


    徐鳳年正要開口,該稱呼洛陽的女子終於肯正眼看向如臨大敵的紅薯和徐璞,皺了皺眉頭,“你怎麽長得跟那老婆娘如此相似,難怪你姑姑要我留你一命。我不殺你,滾回紫金宮,此生不許踏足掖庭宮半步!”


    紅薯嫵媚笑了笑,紋絲不動。


    洛陽一步就到了紅薯身後,輕輕一掌拍向她心口,幾乎同時,洛陽這隻右手變拍作撩,撥去紅薯一踢,左手黏住徐璞的鞭腿,一旋就將他丟出去,徐鳳年雖然站在原地,成胎最多的金縷朝露兩柄飛劍卻都已經出袖,可金縷到了洛陽眉心兩寸,就懸停輕顫,不得再近,朝露更是在她心口三寸外停頓不前,紅薯和徐璞正要聯手撲殺過來,給徐鳳年蓄勢馭劍的時機,驟然間,天地變色,雨絲如千萬柄飛劍,兩人僅是抵擋劍勢,就苦不堪言,拚著千劍萬剮才前進些許。


    要知道,洛陽是近百年以來進入天象境界的最年輕一人。這一點,比武榜前三甲的王仙芝拓跋菩薩和鄧太阿都要來得驚世駭俗。


    徐鳳年完全放開對二劍的駕馭,神情平靜,分別看了一眼兩人,然後注視著一襲白衣的魔頭洛陽,搖頭道:“紅薯,徐璞,你們先走,不要管我。”


    紅薯率先轉身,徐璞猶豫了一下,也往後撤退。


    洛陽破例並未追殺。大概是覺著眼前那柄金縷飛劍有些意思,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下墜的金黃色飛劍,不去理睬心口附近墜地的朝露,說道:“姓徐的,你有些道行啊,越來越出息了,怎麽入的金剛境,又怎麽受的傷?”


    無所憑依的朝露直直掉落地麵,被水槽傾瀉不盡的雨水遮掩。


    徐鳳年不去看朝露和金縷,問道:“一定要殺我?”


    洛陽手指微微用力,金縷彎出一個弧度,笑道:“給個不殺的由頭,說說看。算了,反正你怎麽都得死,我更想知道你的真實身份。”


    徐鳳年直截了當說道:“徐鳳年。”


    洛陽麵無表情說道:“沒有徐殿匣好聽。”


    徐鳳年笑了笑,不見任何氣機牽引,朝露暴起,再度刺向白衣魔頭的心口,這一擊,足夠陰險刁鑽,時機把握也天衣無縫,恐怕像是目盲琴師薛宋官都要措手不及。


    可她隻是輕輕咦了一聲,又是雙指伸出,夾住這柄略顯古怪的通靈飛劍,恍然道:“吳家養劍秘術。似乎你的劍道天賦跟你耍刀一樣不太行啊,身上共計十二柄飛劍,唯獨這柄小玩意兒劍胎大成。”


    頭一回被嘲諷天賦的徐鳳年沒有跳腳罵娘,安靜站在原地,心有靈犀的徐璞和紅薯都止住身形,以三國鼎立之勢圍住白衣女子。


    大雨漸停歇。


    此地無山,不見雨後山漸青。


    洛陽問道:“你是李淳罡的半個徒弟,這個我聽說過。不過你跟鄧太阿有什麽關係。你們最好有些關係,我一路殺來,就是想傳話給這位新入劍仙的劍客,想和他一戰。”


    “你真當自己舉世無敵了?”


    徐鳳年呸了一聲,笑道:“還我黃寶妝,相比你這個魔頭,我更喜歡那個溫婉妹子。”


    洛陽笑了笑,殺氣橫生,不過不是針對口無遮攔的徐鳳年,而是城頭上一名負無名劍的男子,譏諷道:“難怪你膽氣足了,原來是他傳音給你。”


    烏雲散去,天上隻有一縷陽光透過縫隙灑落人間,恰巧映照在那名劍士身上。


    恍恍惚惚如仙人下天庭。


    那名麵容並不出彩的中年劍士飄然落下,有些笑意,“我是有傳音給這小子,不過原話是要他說你也配瞧不起鄧太阿?”


    徐鳳年撇了撇嘴角,“要是換成李淳罡,還差不多。”


    洛陽屈指彈掉兩柄可有可無的飛劍,望向這名才與拓跋菩薩戰過的當代劍士新魁首,眼神炙熱。


    她一跺腳。


    滿街雨水濺起,便是無數柄飛劍。


    你是天下第三的新劍神,我便以飛劍殺你。


    我之所以排在你身後,隻是未曾與你一戰,僅此而已。


    這就是天下第四人洛陽的自負!


    鄧太阿不去看那些劍意凜然的萬千飛劍,看了眼徐鳳年,平淡道:“這一戰,是鄧某欠了李淳罡的萬裏借劍傳道之恩。你站遠點閉上眼睛仔細看好了。”


    閉上眼睛仔細看?


    外人可能不懂,初入金剛境的徐鳳年卻深諳個中三味。


    就像劍胎大成以後,以氣馭劍就成了雞肋,遠不如心之所向劍之所至,方才無法一擊得手,不是飛劍不夠淩厲,而是徐鳳年自身養神仍有不足,若是殺人術真正舉世無雙的鄧太阿使來,洛陽豈能那般閑適輕鬆。鄧太阿劍招自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這一點連李淳罡都不曾否認,徐鳳年睜眼觀戰,就要撿芝麻丟西瓜,得不償失,閉眼以後,五感消失一感,其餘四感無形中就可增強幾分,這與瞎子往往相對耳力出眾聾子容易視力出彩是同一個淺顯道理。


    讓紅薯和徐璞放心離去,這才沿著街道掠去,離了將近半裏路,盤膝閉目而坐。


    這一日,不僅敦煌城南門城牆全部倒塌,以徐鳳年所坐地點為南北界線,南邊城池全部毀去。


    這一戰的最終結果,第三仍是第三,第四仍是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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