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府經曆刺殺以後,府中上下明暗各處,依舊井然有序,大將軍種神通甚至都未露麵,隻有種凉在陸歸別院站了片刻,不痛不癢問過婢女劉稻穀幾句,再看了幾眼被劍氣波及的地麵,也沒有半分凝重表情。見到身材魁梧的種凉,陸歸鬆了口氣,他雖然年少時便不喜此人的離經叛道,但某些時候不得慶幸自己並非種家老二的敵人,在陸祠部眼中,種凉行事荒誕,根本看不透,當自己和同齡人種神通還在家學私塾寒窗苦讀時,少年種凉就已經殺過許多人,據說及冠前去了一趟公主墳,以至於錯過了及冠禮,後來成親,新娘子是八抬大轎抬入了種家府邸,可新郎官卻不見了,劣跡斑斑,把種家老太爺氣得七竅生煙,老太爺歸西時,種凉也沒能見上一眼。


    陸歸的如釋重負,除了見到有魔頭種凉坐鎮府邸,還有不為人知的原因。關於種桂的暴斃,他已經聽過女兒陸沉的說法,打心底半點不信,可既然種桂前腳剛死,後腳就有高明刺客堂而皇之入府針對種檀,等於側麵證明了陸沉的說法,這對陸家是天大的好消息。福禍相依,女兒破相,加上冥婚,還有接下來的進入秦帝陵墓,一旦回到南朝,整個陸家都會得到一筆豐厚的報酬。陸歸想起可憐的女兒,說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言語:“可惜是女兒,幸好是女兒。”


    持節令赫連武威的那個家,唯一配得上持節令身份的,大概就是引泉入府做湖,夜已深,睡意卻淺。沒了洛陽在場,三個男人談興正濃,都是粗人,少有引經據典的高談闊論,經過交談,徐鳳年才知道在老持節令眼中,徐驍六名義子,陳芝豹是當之無愧的帥才,但接下來稍遜的兩位將才,褚祿山竟然還要在袁左宗之前,說起這個帶給老人兵敗被俘恥辱的死胖子,持有一州權柄的老人非但沒有記恨,反而好不掩飾其欣賞,說褚祿山治軍嚴酷,尤其是擅長率領一支孤軍,深入必死腹地,是真正意義上沙場百戰九死一生的福將和猛將,智勇兼備。徐鳳年因為年紀的關係,錯過了春秋時期那些舉國大戰,對於褚胖子,隻記得他那張笑眯眯白嫩嫩的肥臉,臃腫到幾乎見不到眼睛和脖子,很難想象他領兵陷陣殺敵的畫麵。今天聽過了赫連武威的讚譽,才驚覺褚祿山要是真反了,似乎比袁左宗靠暗中攏陳芝豹還來得後患無窮。


    赫連武威喝了口酒,滿臉紅光,肌膚褶皺如鬆紋,愈發像個老農,“聽說過一些個得天獨厚的門閥公子練武最終練成高手,還真沒聽過有藩王嫡子成就大氣候。”


    白發老魁拆台道:“這小子運氣好,有劍九黃和李淳罡這樣的領路師父。老夫要是打小就有一座聽潮閣,保準十八歲之前就入一品。再有高人指點,三十歲之前絕對到達指玄境界。”


    赫連武威斜眼道:“你要是來做北涼世子,早投胎十八回了。”


    老魁瞪眼怒目,赫連武威哪裏會懼怕他的示威,懶得理睬。徐鳳年坦然自嘲道:“是運氣好。道教有說人自受胎時算起,男子的先天稟賦,以八為準,七八五十六歲之後,就已經生氣全無,隻留後天餘氣強撐,所以富貴老者,年邁再信黃老,去求道修長生,往往成為奢望,也僅是稍微延年益壽。練武確實八歲前築基煉體極為重要,十六歲前要是還沒有下苦功夫,想成為高手,跟做夢差不多。我小時候自己倒是也有成為頂尖劍士或是一流刀客的想法,不過耽誤了,後來歸功於上武當山,被王掌教灌輸大黃庭,後邊的境界攀升才能一日千裏。說到底,靠自己的很少,靠家世的占多。”


    赫連武威搖搖頭,“我不愛聽這種話。我是過來人,知道其中的艱辛。”


    白發老魁總算說了句良心話,“其實你小子還是有些韌性的,這個老夫還真不好意思否認。不過說句潑涼水的話,你這輩子啊,是追不上大念頭這些怪物了。”


    赫連武威罵道:“就你屁話最多!”


    徐鳳年笑道:“武功這東西,說到底還是練了再說。”


    老魁愣了一下,嘀咕道:“跟劍九黃一個德性。”


    徐鳳年好似沒有聽到這句話,問了個關鍵問題:“赫連伯伯,那這次是否答應截江,讓秦帝陵浮出水麵,重現天日?”


    赫連武威眯眼喝酒,沉思良久,才緩緩說道:“原先老頭兒我不打算咬餌,後來大念頭來到府上,就變了主意。誰是蟬,螳螂,黃雀,彈弓,就看各自天命了。”


    徐鳳年突然笑道:“赫連伯伯,治軍治政兩事,都要跟你學學,能學到幾分皮毛是幾分。”


    老持節令爽朗道:“不藏著掖著。我膝下無子也無女,好不容易攢下點墨水學問,總不能都帶進棺材。事先說好,你要真心想取經,還要跟我一起走走看看,書上東西,我知道得少,也不樂意教你。”


    徐鳳年笑著點頭,老魁咕噥道:“你們這些當官和將要當官的,一刻沒的清閑,比習武還無趣。”


    一老一小相視一笑,跟老魁說軍政,不是對牛彈琴是什麽?


    喝酒之餘,徐鳳年在心中默默算計,如下棋局。


    公主墳一分為二,大念頭洛陽,聽上去除了客卿赫連武威,再無其它可供驅使的勢力,致命的是這位持節令不好陷入太深,隔岸觀火,即便有實質性的支援,也不可能明目張膽調動兵強馬壯的控碧軍。好在有白發老魁楚狂奴不出意外會親身涉局。


    小念頭那邊,與種凉有所勾結,應該對開啟帝陵一事起碼會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極有可能就是想擺脫八百年守靈人身份的枷鎖。


    種陸兩家不用多說,連跟赫連武威一個級數上的權臣種神通都親臨西河州,傾巢出動的門閥勢力注定驚人。


    這之外,會不會有趨利而至聞腥而來的雜亂山頭,尚未明了,但板上釘釘地會有,而且不容小覷。


    徐鳳年則是被洛陽強行捆綁到一根線上,出力多少,得看局麵的險峻程度,按照徐鳳年的本意,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渾水不蹚才穩妥,他這麽一個從小在聽潮閣爬上爬下的家夥來說,對於秘笈和寶物,實在提不起興趣。渾水摸魚,那也得摸魚的人喜歡吃魚才會使勁。


    一場亂局。


    徐鳳年皺著眉頭慢慢喝酒。


    赫連武威瞥了一眼,笑意老辣而玩味。


    ————


    兩禪寺貴為天下寺廟之首,主持龍樹僧人更是尊為佛門佛頭,但其實真去了那裏,才知還遠不如一些地方州郡名山上的寺廟,一點都不大山大寺大佛大殿,尤其是老主持龍樹和尚的住處,尤為簡陋,跟山下鄉野村人無異,一棟還算結實的茅屋,庵廬逼仄,庭戶也算不上平寬。隻遙遙聽得溪泉潺潺,卻不見溪水,牆隅老雞新樹柵,多走幾步,指不定還會踩到幾坨雞糞,屋後有一株古柏,也無什麽玄乎的說法說道,樹蔭下有一隻大水缸,兩禪寺的僧人在主持帶頭表率下,務實力行,不可視耕作為恥,龍樹和尚每次在黃昏裏勞作歸來,就會去水缸洗去泥土,缸底便沉澱了許多淤泥,倒是聽說有江南名士拿這些泥去製了一柄名壺,廣為流傳。這會兒一對男女就站在水缸前交頭接耳,老主持出寺下山,要去萬裏以外的北莽跟人吵架,這些雞鴨總得有人養活,就交給了這兩個打小在山上長大的孩子,反正他們也常在這邊玩耍,最是熟門熟路,老和尚放心得很,小和尚披了一件嶄新潔淨的青儐玉色袈裟,兩禪寺跟龍虎山天師府不同,哪怕有朝廷賞賜,也不喜歡披紫,小和尚的袈裟已是寺內極少高德大僧才能穿上的規格,不過當下唇紅齒白的清秀小和尚一臉惆悵,言語中滿是猶豫,“李子,又有人來寺裏討要這隻大缸裏的泥垢了,你說咱們給不給啊?”


    女孩伸手攪爛一缸清水,順帶白眼道:“不給!天底下哪有做客人的登門卻白拿物件的道理,也忒不要臉皮了。”


    小和尚眉頭都要皺在一起了,“可老主持隻要有泥,每次都會答應啊。”


    少女瞪眼道:“這會兒老主持不在,就是我當家,我說了算!”


    “師父師娘要是知曉,可又要念叨我不懂待客之道了。”


    少女明眸一亮,洋洋得意,自以為找了一個折中的周全法子,“要不咱們一兩泥土一兩銀子,賣給那個人?”


    小和尚是個不開竅的死腦筋,顯然沒這份聰慧,一臉為難,也不敢反駁少女,隻好不說話。


    少女想了想,一本正經說道:“一兩泥賣一兩銀子,好像是有些太欺客了,算了,不管他扒走多少,咱們都隻要他一兩銀子。出門在外行走江湖要精明一些,既然在自己家裏,還是要厚道。你看上次去北涼王府,徐鳳年都對咱們出手闊綽得很,那才叫大氣,我也不能小氣了。”


    南北小和尚咧嘴燦爛一笑。


    東西姑娘從水缸縮回手,小聲叮囑道:“回頭到了我娘我爹,還有老主持那裏,你可不能說我掙了一兩銀子,記住了沒?”


    小和尚憨憨笑了笑,想了個可以不用打誑語的笨辦法,“等會兒賣泥的時候,我去山上把雞鴨都趕回籠子裏,什麽也沒看見。”


    東西姑娘丟了個白眼,“你以後上了年紀,肯定也是笨死的,哪有可能成佛燒出舍利子。”


    小和尚摸了摸光頭,有些難為情。


    正在東西姑娘準備去找厚著臉皮呆在寺裏不肯走的江南名士做買賣,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僧人慢悠悠晃蕩過來,她雙眸笑成月牙兒,小跑過去,喊了一聲爹。正在學雞叫拐騙那些老雞回籠的小和尚也揚起一個笑臉,白衣僧人揉了揉女兒的腦袋,讓她忙自己的事情去,小姑娘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給了笨南北一個別說漏嘴的眼神,這才蹦蹦跳跳遠去。笨南北其實不笨,隻看了一眼師父的神色,就知道有事情,停下手上趕雞回舍的滑稽動作,白衣僧人李當心猶豫了一下,說道:“你師父的師父吵架不行,打架更不行,我得出門一趟,我不在的時候,你顧著點李子。”


    笨南北使勁點了點頭,隨即問道:“師娘知道啦?”


    李當心笑道:“小事聽她,大事隨我,這些年都是這麽過來的。”


    笨南北撇過頭,心想自打他記事起,就沒見過一件有啥是聽師父的大事,可不都是聽師娘的。


    白衣僧人摸著自個兒那顆大光頭,知道這個笨徒弟心中所想,哈哈笑道:“這次不就是大事了嗎。”


    笨南北小心翼翼問道:“師父,能和老方丈一起回寺裏吧?”


    白衣僧人歎息一聲,“不知道。”


    南北小和尚二話不說,追李子去了,一會兒就帶著怒氣衝衝的東西姑娘回來,白衣僧人無奈一笑,家裏四個人,媳婦說話不如女兒管用,他也就能叨叨叨這個徒弟了,可惜這個笨蛋還胳膊肘總往她們那邊拐。


    小姑娘叉腰道:“爹,你要下山,為什麽不跟我知會一聲。”


    白衣僧人訕訕笑道:“怕你不許。”


    李子姑娘臉色很快陰轉多情,正要說話,知女莫若父,李當心搖頭道:“李子,你不能去。”


    小姑娘臉色黯然,低頭望著腳尖,似乎隱藏自己紅了眼睛的神情,問道:“娘答應了?”


    白衣僧人嗯了一聲。


    李子姑娘走近他,輕輕扯了扯袖口,“要不我去跟娘求一些銀錢?”


    “不用,留著買胭脂水粉,打扮得漂漂亮亮,爹光是想著家裏的李子,想著想著就能不冷不餓。”


    “又吹牛。對了,爹,寺裏有很多大光頭老光頭都會打架啊,要不喊上跟爹一起去唄?”


    “不用,爹走得快,他們跟不上的。”


    “哦。”


    “爹不在家裏,要是悶得慌,就跟南北下山去走走玩玩。太安城你不是沒去過嗎,那裏的胭脂才好。爹是沒錢,不過你爹師父的方丈室有很多好東西,拿去賣了值錢,比起賣水缸裏的臭泥巴可賺許多,就像老方丈那個經常禪定的蒲團。”


    “這樣不好吧?”


    “有啥不好的,回頭讓南北給編織個新的。”


    “唉,走吧走吧,還有,不許勾搭那些投懷送抱的女子,讓娘親生氣。”


    “哪能呢,在爹眼裏,除了李子和你娘,就沒女人了。”


    上山路上,許多香客都看到一位僧人白衣飄飄。


    一些年輕女子和婦人,都下意識多瞧了幾眼。


    江湖百年,佩有木馬牛的青年劍神李淳罡,是真風流。白馬白衣還太安,皇帝親迎牽馬入宮,那時候的李當心,也是真風流。


    離遠了兩禪寺,四下無人處,有白虹掠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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