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淩晨四點左右。)


    相比好似九重天闕的太安城皇宮,北莽的宮城實在像是小孩子過家家,經不起腿腳利索的宦官幾番散心。大太監孫丁盛每次站在稍高位置俯瞰皇宮,都會感到一些遺憾,他的身份與韓貂寺大致相當,不過北莽王庭不興閹人,宮城裏頭滿打滿算才三千多,還不如南朝廷來得多,這讓孫丁盛很是煩悶,女帝臨世更改行程,取消了去南朝的禦駕巡視,更讓好不容易出宮透口氣的孫丁盛暗自惱火,隻不過當他今天秘密守候在宮門,見著了負笈老儒和背劍男子,猜到身份後,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然後隻覺得莫大-榮幸降臨,笑容愈發恭謹誠心,也不敢多說一句話,默默領著兩人走入宮中。不曾想還是那位貴客主動開口熱絡,“孫總管,身子骨可還好?”


    孫丁盛受寵若驚,他隻與老人在十幾年前見過一麵,當時自己還隻是個初入宦官樞機重地的角色,何況北莽宦官本就無權柄可言,哪裏敢奢望被這位老人記住臉孔,更別提姓氏了。一直小心翼翼走在前頭,卻隻能拉開半步距離的孫丁盛連忙彎腰更甚幾分,輕聲笑道:“回太平令的話,咱家還好,性命都是陛下的,可不敢胡亂生病了去。太平令氣色也好,這才是北莽的萬幸。”


    老儒生哈哈笑道:“孫總管,借你吉言嘍。”


    孫丁盛彎著腰帶著路,笑道:“哪敢哪敢。”


    老儒生點到即止,不再客套寒暄,雙手插入袖口,眯眼望著有些陌生的宮城,拾階而上,過了朱門,下了階梯,就是主殿外的玉石廣場,上下之間,如人生起伏何等相似。老儒生回頭看了眼五步以外的後輩,有些愧疚道:“害得你沒能跟鄧太阿比上劍。”


    中年劍士搖了搖頭,猶豫了一下,說道:“先生有九問。我隻有一問,問道。”


    “問劍道?”


    “問道。”


    “一字之減,相差萬裏。說得好啊,鄧太阿小覷你了。”


    負劍中年男子在北莽王庭久負盛名,劍氣近,這個詞牌名實在是名副其實得不行,李密弼如此深得女帝器重的權臣,一雙手幾乎掌握了王朝所有陰暗勢力的血腥儈子手,近十年中多次被劍府府主偷襲刺殺,有皇帳權貴戲言朱魍這些年能夠不斷完善,得感激劍氣近擅長找尋漏洞。劍氣近是一個很無趣的男子,長相無趣,性格無趣,那個普通姓名早已被詞牌名替代,除了練劍,沒有任何興趣可言,不近女色,不近權勢,不近口舌之快,隻近劍氣。但李密弼對於這個屢教不改連女帝陛下都震怒的生死仇敵,評價頗高,說劍氣近的劍氣,也僅是展露六七分,因為他隻允許自己功敗身退,並未抱有殺人賠命的興趣。李淳罡年輕時曾說北莽無劍,鄧太阿成就劍仙境界後也說北莽的確無劍,北莽本以為劍府府主會攔截桃花劍神,不說戰敗鄧太阿,好歹也要他收回那句話,但劍氣近卻讓人大失所望,始終沒有露麵,看來在此人眼中,護送老儒生赴北入宮,比什麽都重要。


    孫丁盛微微加快步子。


    北莽王庭主殿前羊脂玉階有九級,一位麵容冷峻的婦人高高站定台階之上。


    一身明黃,龍袍加身。


    老儒生笑嗬嗬道:“快到了。”


    馬上就要麵聖,跟那名天底下最富威名的女子麵對麵,老人竟然還有閑情逸致轉頭問道:“黃青,今日過後,你去趟離陽王朝,總不能北莽盡知李淳罡鄧太阿,離陽卻不知黃青也有劍。”


    劍氣近點了點頭,幾乎跟大太監孫丁盛一起開始止步,不再向前。


    老人繼續往前,沒有朝那位皇帝陛下行跪拜禮,而這名以雄才大略著稱的女帝也未問罪,隻是也未走下台階,一步也沒有。


    老儒生抬頭跟她對望。


    女帝麵容蒼老,眉眼依稀可見年輕時確是絕美的女子,身側無人攙扶伺候,孤零零站在台階上,冷冷看著這個當年負氣離開北莽的太平令。沉默許久,她總算展顏一笑,開口說道:“按照你的要求宮中都已辦妥,開始?”


    老儒生也不客氣,走上第一級台階,摘下書箱,抬起手一揮。


    將近兩百位捧緞如畫軸的宮女太監們依次魚貫進入,在廣場左右兩側屈膝放緞畫,低頭倒退行走,各自拉起了一條長幅,無一例外,都在廣場中央處背對背接應上。


    女帝驟然眯眼,望向廣場。


    百緞成巨畫。


    是北莽和離陽兩朝版圖,細致到囊括每一座軍鎮每一條大川每一條雄脈。


    天下盡在我腳下。


    於是女帝下意識踏出第一步,走到了第八級台階上,站得高看得遠,可她的野心自打進宮第一天起,就何止是光看而已?


    兩朝江山錦繡。


    波瀾壯闊。


    北莽王朝地理輪廓以黑底寫白字,離陽王朝疆域以白底描黑字。


    一副棋盤一局棋。


    黑白對峙。


    女帝微笑道:“太平令素來善弈棋,今日可是要給朕做一盤推演?要朕與你一同走在這江山之上?”


    老儒生沒有回答,等那些一絲不苟汗流浹背的女官太監都悄悄撤出廣場,打開書箱,拿起一根竹竿和幾塊黑炭,一屁股坐下,抬頭道:“陛下暫時不需要下台階,今日容我先說說天時地利人和。明天再細說我這些年在中原春秋見識到的地理人治軍力風俗。第三天來說兩朝邊境,僅是解燃眉之急。第四天說我朝具體事宜,怎樣得士子民心。第五天說如何滅北涼占西蜀吞南詔,第六天說矛頭直指太安城,終平天下。第七天,再說怎樣去治理江山。”


    饒是女帝曆經風雨跌宕,聽聞此等可謂氣吞天下如虎的豪邁言語,也是愣了一下。


    她走下一級台階,也學太平令老儒生坐在地上。


    老人先放下稍後會用來畫龍點睛的木炭,雙手拄在以往用作登山涉水的竹竿上,早已摩挲得光滑潔淨,望向廣場上,平靜道:“黃龍士有言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深得我心。春秋初定,離陽王朝滅去八國,挾累勝之勢北征我朝,看似勢不可擋,卻不知一鼓作氣之後,人力有窮時,離陽疲軍伐北,北莽雖說是以逸待勞,但當初陛下才登基九五,朝局不穩,便不惜以身涉險,爭取了一個殊為不易的不勝不負。其實當時天時仍是在離陽那邊,隻不過北莽地理形勢與中原迥異,致使四十萬甲士水土不服,加上離陽先帝對北涼徐驍忌憚已久,生怕北涼鐵騎以虎吞狼,滅去北莽以後,當年徐驍辦不到劃江南北而治,此時就能成事,畢竟北莽境內崇武不崇文,北涼若是占據有足可自立的富饒河涼走廊之餘,再將北地盡收囊中,這樣的南北對峙,才算穩當。於是離陽先帝一封密旨,在大好局勢下迫使徐驍退兵,跟北莽簽訂合約,算不得妙棋,也稱不上昏招。這才造就了當下離陽涼莽三足鼎立的形勢。這便是我要與陛下說的第一個道理:天時終歸不如地利,地利則要不如人和。”


    “一國憑仗,不在天險,在人心。人心並非民心如此簡單,百姓自古隨大流,重視卻不可盲目。春秋士子依附北莽,於北莽而言,更是福禍相依,不得不察。”


    “老臣在中原各國遊曆,記住各色人物兩千六百四十三人,一一說來,各有粗略,請陛下找女官記錄在冊。”


    “一農可耕田地三十畝,畝收米兩石或三石,為二石為中,畝以一石還主家,五口之家,人日食一升,一年即食用十八石,約餘得十二石,此外衣著嫁娶祭祀生老病死等,皆需費用。若遇旱澇蝗災,捉襟見肘。老臣所講還是蘇杭嘉湖流域以及西蜀等帝國糧倉所在情況,其餘等地,常有成家而生子不舉,大批浮浪不根之人,並非罕見。離陽王朝所謂的海晏清平,頗有水分。”


    “離陽王朝已有官無封建而吏有封建的苗頭,官不得當地人出任,吏則不同,世世代代為本地吏,不出百年,便要遍地皆是地頭蛇,張巨鹿之急,諸多倉促政策,在於不得不急。”


    “我揀選海商鹽商茶商三種為陛下說離陽財稅。”


    “離陽王朝新舍官職起居郎,所言軍國政要,每月封送是管,成為時政記。分帝係、後妃、五類禮、輿服、道釋、瑞異、藩夷等二十一種。我且一一說來,陛下便可一葉知秋,二十一葉知離陽。”


    “龍虎山居安不思危,陛下應當趁機令國師著手編撰萬卷《道藏》,讓道德宗成為天下道教執牛耳者。”


    “西域紅黃二教之爭,陛下切不可隻是看戲,我朝滅佛一事,可以滅禪宗大佛,卻要立起密教小佛。”


    天下事,事無巨細,太平令老儒生娓娓說來,白日說,女帝除去第一天坐在台階上,第二天便走下台階,跟在老人身後走走停停,腳踏錦繡之上。夜晚亦是不停說,燈籠高掛,燈火輝煌如晝,廣場上不許別人踏足,女帝陛下便親手持燈為老人照明。再一日,兩人吃食進餐便隨便或蹲或坐在緞麵畫幅之上,女帝甚至已經掛起一隻布囊,裝滿溫水和食物,老人若是感到口渴饑餓,也不用說話,伸手便可向她索要。每過一境就要在地麵上圈圈畫畫的太平令已經不知用去多少塊木炭,雙手十指漆黑,每次匆匆洗手,水盆盡墨。


    女帝那一襲龍袍寬袖長擺,到後來她幹脆隨手拿絲線係牢捆緊,便於行走,顧不上半點體統禮儀。


    第五頁秉燭夜談時,女帝仍是絲毫不見倦怠,神采煥發。


    七日滿腹學識說盡。


    老人走出天底下最巨幅的地圖,站在台階底部,女帝握住他的手,背對略有褶皺的那江山錦繡,一同走上台階,平靜道:“願先生為帝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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