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稀客拜訪淨土山那座遍植楊柳的小莊子,身為主人的白衣男子親自站在莊子門口,當他瞧見駝背老人從馬車上走下,露出一抹莊上人難得一見的會心笑容,快步向前,畢恭畢敬喊了一聲義父。


    老人點了點頭,環視一周,嘖嘖笑道:“才知道北涼邊境上有這麽個山清水秀的地兒。”


    若是老人的嫡長子在場,肯定要拆台反駁一句瞎說什麽山清水秀,連半條小溪都無,附庸風雅個屁啊。外人看來,這麽一對不溫不火的義父子,實在無法跟北涼王和小人屠兩個稱呼聯係起來,市井巷弄那些上了歲數的百姓,總誤以為這兩位大小閻王爺一旦相聚,總是大塊吃人肉大碗喝人血嚷著明兒再殺幾萬人之類的,可此時徐驍僅是問些莊子上肉食果蔬供應麻煩不麻煩、以及炎炎夏日避暑如何的家長裏短,陳芝豹也笑著一一作答。這是徐驍第一次踏足小莊子,莊子裏的仆役在陳芝豹庇護下過慣了短淺安穩的舒坦日子,少有認出徐驍身份的慧眼人,好在徐驍也不是那種喜好拿捏身份的人物,根本不計較莊子下人們的眼拙,若是新北涼道首位經略使李功德這般勢利人物,肯定要恨不得把那些仆役的眼珠子剮出來喂狗,陳芝豹反而雲淡風輕,甚至不刻意去說上一句,從入莊子到一處柳蔭中落座,從頭到尾都不曾道破徐驍身份。


    莊子外圍不樹高牆,楊柳依依之下,父子二人可以一眼望見無邊際的黃沙,一名乖巧婢女端來一盆冰鎮荔枝,冰塊都是從冰窖裏一點一點拿小錘敲下來的,荔枝這種據說隻生長在南疆瘴地那邊的奇珍異果,每隔一段時日就送往莊子,隻不過陳芝豹少有品嚐,都分發給下人,無形中讓莊子裏的少女們一張小嘴兒養得極為刁鑽,眼界談吐也都傲氣,偶爾結伴出莊子遊玩,踏春或是賞燈,別說附近州郡的小家碧玉,就是大家閨秀,撞上這些本該身份下賤的丫鬟,也要自慚形穢。莊子雞毛蒜皮都要操心管事的老仆也不是沒跟將軍提過,隻不過性子極好的主子次次一笑置之,也就不了了之。老管事私下跟莊子裏年輕後生或是閨女們聊天,總不忘念叨提醒幾句咱們將軍治軍極為嚴厲,你們造化好,要是去了北涼軍旅,早給剝去幾層皮了。從未見過將軍生氣的仆役,尤其是少女們總是嬉笑著說被將軍打死也心甘情願啦。從北涼軍退下來的老管事無可奈何的同時,也是欣慰開懷,板臉教訓幾句之餘,轉過身自己便笑得燦爛,心想都是咱們這些下人的天大福氣啊。


    徐驍揀了一顆別名離枝的荔枝,剝皮後放入嘴中,詢問那名不願馬上離去的秀氣丫鬟,“小閨女,多大了?”


    丫鬟本來在可勁兒偷看將軍,被那位老伯伯問話後嚇了一跳,莊子很少有客人登門,她也吃不準這位老人的身份,猜不透是北涼軍裏的現任將領,還是州郡上的官老爺,隻覺得瞧著和藹和親,再說官帽子再大的人物,也不敢來這座將軍名下的莊子撒野,她也絲毫不怯場,趕忙笑道:“回伯伯的話,過了年,就是十六。”


    徐驍囫圇咽下荔枝,也不吐核,大聲笑道:“那有沒有心上人,要是有,讓你們陳將軍做媒去。”


    長了張瓜子臉的美人胚子臉皮薄,故意抹了淺淡胭脂水粉的她紅臉扭捏道:“沒呢。”


    陳芝豹顯然心情極佳,破天荒打趣道:“綠漆,哪天有意中人,我給你說媒。”


    整顆心都懸在將軍身上的小丫鬟不懂掩飾情緒情思,以為將軍要趕她出莊子,一下子眼眶濕潤起來,又不敢當著客人的麵表露,隻是泫然欲泣的可口模樣,徐驍覺得小閨女活潑生動,哈哈大笑,陳芝豹則搖頭微笑。叫綠漆的婢女被兩位笑得不知所措,不過也沒了尷尬,跟著眉眼舒展起來,笑容重新浮現。徐驍笑過以後,似乎有心考校她,又揀起一顆飽滿荔枝,問道:“綠漆丫頭,知道這是啥嗎?”


    亭亭玉立於柳樹下的二八女子,人柳相宜,笑著回答道:“荔枝唄。”


    徐驍點了點頭,“離了枝的荔枝,以前聽人說一日變色兩日褪香三日丟味,四五日後色香味全無,半旬後更是麵目可憎,比起咱們北涼幾文錢一斤的西瓜都不如。離枝,這名字好,熨帖,確實也隻有讀書人想得出。”


    生怕客人小覷莊子上事物的丫鬟趕緊反駁道:“老伯伯,咱們的荔枝可新鮮得很!”


    陳芝豹不置一詞,揮了揮手,小丫鬟不敢造次,乖巧退下,隻是猶有幾分孩子氣掛在臉頰上的憤憤不平。


    陳芝豹等她遠離,這才緩緩說道:“當年義父一手打造的南邊驛路,除去運輸紫檀黃花等皇木,以及荔枝與山珍海味這些名目繁多的貢品,仍算暢通無阻,其餘就都不值一提了。若非張巨鹿親自督促太平火事宜,烽燧這一塊幾乎更是荒廢殆盡。”


    徐驍瞥了眼冰盤中粒粒皆如才采摘離枝的新鮮荔枝,笑了笑,“居安思危,跟知足常樂一樣難。”


    陳芝豹突然說道:“義父,今年的大年三十,要不跟世子殿下一起來這小莊子吃頓年夜飯?我親自炒幾樣拿手小菜。”


    徐驍促狹道:“歸根結底,是想讓渭熊吃上你的菜吧?”


    陳芝豹無奈一笑。


    北涼夕陽下山比起南方要晚上一個半時辰,可再晚,還是會有落山的時分,父子二人望向那夕陽西下的景象,徐驍觸景生情,輕聲說道:“這些年難為你了。”


    陳芝豹正要說話,徐驍笑問道:“跟那棋劍樂府的銅人祖師以及武道奇才洪敬岩接連打了兩場,如何?”


    陳芝豹微笑道:“雖說外界傳得神乎其神,其實我與他們都不曾死拚,也就沒機會用上那一杆梅子酒。”


    這位久負盛名的白衣將軍皺眉道:“那洪敬岩是個人物,跟我那一戰,不過是他積累聲望的手段,以後等他由江湖進入軍中,注定會是北涼的大敵。”


    徐驍搓了搓手,感慨道:“北莽人才濟濟啊。”


    領兵打仗,在軍中有山頭,在所難免,但是陳芝豹從未傳出在北涼政界有任何朋黨營私,不論是李功德這種雁過拔毛的官場老饕餮,還是起初清譽甚高後來叛出北涼的州牧嚴傑溪,甚至眾多文人雅士,陳芝豹一概不予理睬,離開金戈鐵馬的軍伍來到清淨僻靜的莊子,都是閉門謝客,更別提去跟誰主動結交,可以說在人屠義子陳芝豹的身上找不出半點瑕疵。私下更是清心寡淡,無欲無求,如此近乎性格圓滿的人物,讓人由衷敬佩,也讓有些人感到更加可怕。


    陳芝豹看了眼天色,小聲說道:“義父,天涼了。”


    徐驍點點頭,站起身搖頭道:“真是老了。”


    陳芝豹先前在莊子門口迎接,更是一路送出莊子,等徐驍坐入馬車,白衣仍是駐足而立,久久沒有離去。


    ————


    大將軍顧劍棠坐鎮邊關以後,邊境全軍上下頓時肅然。


    但是邊軍上下瘋傳以治軍細致入微著稱的大將軍,竟然收了一個吊兒郎當的玩意做義子!在離陽王朝,滅掉兩國的顧劍棠軍功僅次於那位臭名昭著的北涼王,而且顧大將軍口碑不輸任何一位鴻儒名士,待卒如子,禮賢下士,用兵如神,朝野內外盡是美言,不聞半句壞話。連帶著顧劍棠有多房貌美如天仙的妻妾,都成了一樁神仙眷侶的美談,長子古顧東海次子顧西山都年少便投身行伍,也不曾辱沒穀大將軍的威名,戰功頗為顯赫,成就遠超同輩將門子弟。殊為不易的是他們跟京城紈絝們劃清界限,不相往來,從無一次觥籌交錯。


    這樣一位與北涼王相比劣勢隻在於年齡、以後優勢同樣也在於年齡的大將軍,怎就讓一個姓袁的浪蕩牤子進入家門,這讓許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做慣了喪家之犬和那過街老鼠的袁庭山比誰都堅信自己會飛黃騰達,所以即便他一躍成為天下刀客魁首的顧劍棠半個義子,也隻是覺得理所應當,毫無應該感到萬分僥幸的覺悟,他在江南道報國寺差點喪命那武道年輕師叔祖的劍氣之下,一口氣逃竄到了北境,雖說時候想起還是有些心有餘悸,經常從噩夢中驚醒,嚇得跟掉進水缸裏一般滿身冷汗,握住做枕頭的刀就要殺人,可這份懼意,非但沒有讓這名徽山末流客卿灰心喪氣,然而愈發掰命習武,得到龍虎山中老神仙的饋贈秘笈,境界暴漲,用一日千裏形容也不為過。


    自認練刀大成後,他就不知死活去尋顧劍棠比試,硬闖軍營,斬殺八十人後,給大將軍麾下數百精銳健卒擒拿,因禍得福,顧劍棠答應跟他在校武場過招,大將軍徒手,袁庭山持刀,結果給大將軍雙指握刀,袁庭山使出吃奶的勁頭都沒能從指縫間拔出刀,還被顧劍棠一腳差點踢爛肚腸,被當做一條光會嚷嚷不會咬人的狗丟出軍營,不曾想一旬過後,的確曾經奄奄一息的袁庭山又活蹦亂跳開始二度闖營,這一次顧劍棠沒有親自動手,隻是讓次子顧西山跟袁庭山雙雙空手技擊,結果顧西山差點被不知輕重的袁庭山勒死,顧東海摘下佩刀,從兵器架上提了兩柄普通製式刀步入校武場,自己留一把,一把丟給袁庭山,兩人酣戰了百餘回合,袁庭山一條胳膊差點被劈斷,咧嘴笑著說認輸,事後不忘搖晃的胳膊順手牽走那柄對他而言十分優良的軍刀,一月後,開始三度闖營,得了個癩皮狗綽號的袁庭山這一次在顧東海身上連砍了十幾刀,所幸這次沒下死手,隻是讓大將軍長子重傷卻不致命。


    走火入魔的袁庭山拿刀尖指向高坐點將台上的大將軍,叫囂著“顧老兒有本事今天一刀剁死老子,否則遲早一天要將你取而代之”。


    那以後沒被大將軍當場剁死的癩皮狗就成了邊境人人皆知的瘋狗。


    再後來,這條心狠毒辣並且打不死的年輕瘋狗無緣無故就給大將軍幼女瞧上眼。


    明擺著袁庭山既是義子,又是半個顧家女婿。


    袁庭山當下並無實權軍職,隻是撈了個從六品的流官虛銜,一年時間內倒也靠著大將軍的旗幟,籠絡起出身江湖綠林的百來號散兵遊勇,最近半年時間都在尋釁邊境上的那些門派,有著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跋扈氣焰,顧大將軍對此並不理睬,邊境一線幾乎所有二三流宗門幫派都給袁廷山騷擾得雞飛狗跳,其中幾座為人硬氣行事刻板的幫派直接給袁廷山屠戮一空,偶爾會留下一些婦人老幼,而瘋狗袁殺人歸殺人,眼都不眨一下,倒也不去做強搶民女霸占婦人的低劣勾當。


    這一次袁庭山又剿滅了一個不知進退的百人小幫派,照舊是幾近雞犬不留,期間有一員悍將狗腿子饑渴難耐,殺人滅口時見著了位人見猶憐的美婦,脫了褲子就按在桌上,才想要行魚水事,給袁庭山瞧見,一刀就將那倒黴漢子和無辜女子一並解決了性命。


    有一名女子偷偷跟隨袁廷山一起意氣風發仗劍江湖,騎馬回軍鎮時,轉頭看著玩世不恭後仰躺在馬背上的男子,嬌柔問道:“殺了那淫賊便是,為何連那婦人也殺了?”


    袁庭山冷硬道:“女子貞節都沒了,活著也是遭罪。”


    女子輕聲道:“說不定她其實願意苟活呢?”


    袁庭山沒好氣道:“那就不是老子卵事了!”


    女子還要說話,袁庭山不耐煩怒道:“別跟老子嘮叨,這還沒進家門,就當自己是我婆娘了?!”


    出身王朝第一等勳貴的女子被一個前不久還是白丁莽夫的男子厲聲訓斥,竟然不生氣,隻是吐了吐舌頭。


    袁庭山陰晴不定,坐直了腰杆,嬉笑道:“對了,你上次將你爹撰寫的《練兵紀實》說到哪兒了?”


    正是大將軍顧劍棠小女兒的顧北湖來了興致,說道:“馬上要說到行軍十九要事。”


    袁庭山白眼道:“行軍啊,老子也懂,精髓不就是一個快字嘛,你看我這些手下,騎馬快,出刀快,殺人也快,搶錢更快,當然一見風頭不對,逃命最快。”


    在京城出了名刁蠻難伺候的顧北湖興許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在袁廷山這邊反常的溫順聽話,掩嘴嬌笑一聲,然後一本正經說道:“行軍可不是如此簡單,我爹不光熟讀曆代兵家書籍,更仔細鑽研過春秋時多支善於行軍的流民賊寇,爹與我說過,這些寇賊雖不得大勢,但賊之長技在於一個‘流’字,長於行軍,每營數千或數萬作定數,更番迭進,更有老弱居中精騎居外,行則斥候遠探,停則息馬抄糧,皆是暗含章法。而且我爹還十分推崇盧升象的千騎雪夜下廬州,以及褚祿山的孤軍開蜀,經常對照地理圖誌,將這些勝仗反複推敲。不說其它,僅說圖誌一項,一般軍旅,繪圖皆是由兵部下屬的職方司掌管,戰前再去職方司索要,但我爹軍中卻是每過一境之前,案頭便必定有一份毫厘不差的詳盡繪圖,春秋之戰,我爹親手滅去兩國,進入皇宮,搶到手的第一樣東西可不是那些美俏嬪妃,也非黃金寶物,而是那一國的書圖,以此就可知一國城池扼塞,可知戶口和那賦稅多少。”


    她模仿大將軍的腔調,老氣橫秋微笑道:“一國巨細盡在我手。”


    顧北湖說得興致盎然,袁庭山則聽得昏昏欲睡,她原本還想往細了說那行軍十九條,見滿心思慕的男子沒有要聽的**,隻好悻悻然作罷。


    袁庭山冷不丁說道:“喂,一馬平川。”


    顧北湖瞪了眼口無遮攔的袁庭山,又迅速低頭瞧了自己平坦胸脯一眼,滿腹委屈。


    不曾料到袁庭山太陽打西邊出來地說了句人話,“我想過了,你胸脯小是小了點,但還算是賢內助,隻要不善妒,以後娶了你當主婦其實也不錯。”


    顧北湖瞬間神采奕奕。


    可惜袁庭山一瓢冷水當頭潑下,“醜話說在前頭,我以後肯定要娶美人做妾的。大老爺們手頭不缺銀子的話,沒個三妻四妾,實在不像話,白活一遭了。”


    顧北湖小聲嘀咕道:“休想,你敢娶賤人回家,來一個我打死一個,來兩個我毒死一雙,來三個我我,我就回娘家跟我爹說去!”


    袁庭山捧腹大笑。


    顧北湖見他開心,她便也開心。


    娘親似乎說過,這便是女子的喜歡了。


    袁庭山低頭,伸手摸了摸那把刀鞘樸實的製式刀,抬頭後說道:“我爹娘死在兵荒馬亂,葬在哪兒都不知道,我這輩子就認了一個師父,他雖然武藝稀鬆,對我卻不差,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好歹知道老家夥的墳頭,你要嫁了我,回頭同我一起去那墳上磕幾個頭,這老頭還嗜酒如命,到時候多拎些好酒,怎麽貴怎麽來。顧北湖,你覺得堂堂大將軍的女兒,做這種事情很跌份掉價嗎?”


    女子咬著嘴唇使勁搖頭。


    袁庭山咧嘴笑了笑,一夾馬腹,靠近她,滿是老繭的手揉了揉她的青絲。


    ————


    原先隻是一州境內二號人物的刺督李功德,一躍成為整個北涼道名義上第二把交椅的封疆大吏後,為官已經有些喜怒不形於色的深厚火候了,隻是一封家書到正二品府邸後,就開始笑得合不攏嘴,逮著府上仆役,見人就給賞銀,屁股後頭捧銀子的管事本就細胳膊瘦腿,差點手都累斷了。李老爺刮地皮的本事,那可是離陽王朝都首屈一指的行家老手,發錢?稀罕事!


    經略使大人在府內花園慢慢轉悠,平日裏多走幾步路都要喊累的富態老人今天恐怕都走上了幾十裏路,依舊精神奇佳,頭也不回,對那管事笑道:“林旺啊,老爺我這回可硬是長臉麵啦,那寶貝兒子,出息得不行,且不說當上了萬中選一的遊弩手,這次去北莽境內,可是殺了無數的北蠻子,這等摻不得水的軍功,甭說豐州那屁大地方,就算全北涼,也找不出一隻手啊,你說我兒翰林如何?是不是那人中龍鳳?”


    叫林旺的老管家哪敢說不是,心想老爺你這事兒都顛來覆去說了幾十遍了,不過嘴上還是要以義正詞嚴的語氣去阿諛拍馬,“是是是,老爺所言極是,大少爺如果不是人中龍鳳,北涼就沒誰當得起這個說法了!”


    不過曾經見慣了少爺為禍豐州的老管家心中,的確有些真切的震撼,真是老爺祖墳冒青煙了,那麽一個文不成武尚可的膏粱子弟,進了北涼軍還沒兩年時間,就真憑自己出人頭地了。


    李功德皺眉道:“你這話可就不講究了,當然要除了兩位殿下之外,才輪到我兒子。”


    林旺趕忙笑道:“對對對。”


    北涼境內戲謔這位經略使大人有三見三不見,三見是那見風使舵,見錢眼開,見色起意。三不見則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見棺材不掉淚,不見涼王不下跪。這裏頭的學問,好似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反正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北涼官場上眾多勢利眼,都以李大人這位公門不倒翁的徒子徒孫自居。那些丫鬟婢女們聽說那暴戾公子即將要帶著顯赫軍功衣錦還鄉,除了半信半疑,更多是大難臨頭的畏懼。李功德既然不見涼王不下跪,好幾次聖旨都敢不當回事,接過手轉過身就隨手丟棄,可想而知,這位在官場上一帆風順的邊疆權臣是何等乖戾,有其父必有其子,李翰林投軍以前,作為李功德兒子,世子殿下的狐朋狗友,無愧紈絝的名頭,劣跡斑斑,若非有這兩道免死金牌傍身,早就該拖出去千刀萬剮。


    “老爺老爺,啟稟老爺,公子騎馬入城了!”


    一名門房管事急匆匆嚷著跑進花園,湊巧不湊巧摔了個狗吃屎,更顯得忠心可嘉,經略使大人身後的大管事瞧在眼中,不屑地撇了撇嘴。


    李功德一張老臉笑成了花,咳嗽了幾聲,吩咐大管家道:“林旺,去跟夫人告知一聲。”


    四騎入城,入城後勒馬緩行。


    為首李翰林,左右分別是重瞳子陸鬥和將種李十月,還有一位尋常出身的遊弩手袍澤,叫方虎頭,虎背熊腰,長相凶悍,不過性情在四人中最為溫和。四騎入城前先去了戰死在梯子山烽燧內的馬真齋,親手送去了撫恤銀兩,不光是馬真齋,一標五十人,幾乎死了十之**,這些陣亡在北莽境內的標長和兄弟們的家,四人都走了一遍,還有半旬假期,說好了先去李翰林這裏逗留幾日,李十月說重頭戲還是去他家那邊胡吃海喝,總得要養出幾斤秋肥膘才罷休,這位父親也曾是北涼武將的遊弩手剛剛躋身伍長,他一直以為李翰林隻是那家境一般殷實的門戶子弟。


    當李十月望見那座派頭嚇人的經略使府邸,看到一本正經穿上正二品文官補服的老人拉住新標長的手,不顧官威地在大街上老淚縱橫,就有些犯愣。一名身穿誥命夫人的婦人更是抱著李翰林哭泣,心疼得不行。


    方虎頭後知後覺,下馬後早已有仆役牽走戰馬,這才拿手肘捅了捅李十月,小心翼翼問道:“十月,標長的爹也是當官的啊,怎麽,比你爹還要大?”


    李十月輕聲笑罵道:“你個愣子,這位就是咱們北涼道經略使大人,正二品!你說大不大?我爹差遠了,他娘的,標長不厚道,我起先還納悶標長咋就跟豐州那惡人李翰林同名同姓,原來就是一個人!狗日的,幸好我原本就打算把妹妹介紹給陸鬥,要是換成咱們標長,我妹還不得嚇得半死。”


    除了府上一幹經略使心腹,還有一名極美豔的女子站在李功德身邊,跟李翰林有幾分神似,不過興許是眼神天然冷冽的緣故,讓長了一雙媚眸子的她顯得略微拒人千裏,她見著了打小就不讓自己省心的弟弟,再如何性子冷淡,也是悄悄哭紅了眼睛,使勁擰了李翰林一把。北涼女子多英氣,但也有幾朵異類的國色天香,嚴東吳以才氣著稱北涼,而李翰林的姐姐李負真,就純純粹粹是以美貌動人心魄,徐鳳年身為世子,又跟李翰林嚴池集都是關係極為瓷實的哥們,可謂近水樓台,可惜跟嚴東吳從來都是針尖對麥芒,誰都看不順眼,至於除了漂亮便再無奇殊的李負真,說來奇怪,她竟是比嚴東吳還要發自肺腑地瞧不起徐鳳年,前者還會惹急了就跟世子對著尖酸刻薄幾句,李負真則是多看一眼都不肯,她前兩年鬼迷心竅對一位窮書生一見鍾情,那會兒李翰林正幽怨世子不仗義,瞞著自己就跑出去遊曆四方。


    知曉了此事後二話不說就帶著惡仆惡狗將那名還不知李負真底細的酸秀才一頓暴揍,不料不打還好,挨揍以後清楚了李負真大家閨秀的身份,守株待兔多日,尋了一次機會將一封以詩言誌的血巾遞給李負真貼身婢女,一主一婢相視而泣,如果不是有人通風報信,李負真差點裹了金銀細軟跟那書生鬧出一場私奔,李翰林本想神不知鬼不覺宰了那個敢跟世子搶他姐的王八蛋,沒奈何他姐死心眼,閉門絕食,說他死便她死,要做一對亡命鴛鴦,好說歹說,才給勸下,李翰林不敢往死裏整那家夥,暗裏地也沒少跟那小子穿小鞋,天曉得這書生竟是愈挫愈勇了,連當時仍是豐州刺督的李功德都有幾分刮目相看,私下跟夫人一番權衡利弊,想著堵不如疏,就當養條家犬拴在家外頭看門好了,幾次運作,先是將書生的門第譜品提了提,繼而讓其當上了小吏,等到李功德成為經略使,雞犬升天,這書生也就順勢由吏變成官,官吏官吏,官和吏,一字之差,那可就是天壤之別。


    後來徐鳳年遊曆歸來又白馬出涼州,就再沒有跟這位不愛男子皮囊獨愛才學的女子接觸。


    她也樂得眼不見心不煩,恨不得那世子一輩子都不到李府才舒心。


    幾位一起出生入死的遊弩手大踏步進了府邸,李十月三個都沒有什麽畏畏縮縮,早已煉就一雙火眼金睛的李功德何等識人功力,見了非但沒有生怒,反而十分欣慰,到底是軍伍能打磨人,兒子結交的這幾位兄弟,以後才是真正能相互攙扶的北涼中堅人物。


    李翰林見過了府上幾位長輩,沐浴更衣後,跟陸鬥三人一頓狠吃,當夫人見到那個喜歡挑肥揀瘦拍筷子的兒子一粒米飯都不剩,吃完了整整三大碗白米飯,又是一陣心酸,坐在兒子身邊,仔細端詳,如何都看不夠,喃喃自語:“曬黑了,也瘦了許多,得多呆些時日,若是軍中催促,你爹不敢去跟北涼王說情,娘去!”


    李翰林除了陸鬥那啞巴,給李十月和方虎頭都夾了不知多少筷子菜肴,做了個鬼臉玩笑道:“娘,軍法如山,你瞎湊啥熱鬧,慈母多敗兒,知道不?”


    夫人瞪眼道:“慈母怎就出敗兒了,誰敢說我兒子是敗兒,看娘親不一巴掌摔他臉上!”


    經略使大人撫須笑道:“有理,有理啊。”


    豐盛晚宴過後,李功德和夫人也識趣,雖有千般言語在心頭,卻仍是忍著不去打攪年輕人相處。


    一座翹簷涼亭內,方虎頭在人領路下七繞八拐,好不容易去了趟茅廁,回來後嘖嘖稱奇道:“標長,你家連茅房都寬敞富貴得不行,今兒可得給我找張大床睡睡,回家後好跟鄉裏人說道說道。”


    “瞧你這點出息!”


    李十月拿了一粒葡萄丟擲過去,方虎頭笑著一張嘴叼在嘴裏,李十月再丟,跟遛狗一般,方虎頭也不計較,玩得不亦樂乎。


    陸鬥罵人也是古井不波的腔調,“倆憨貨。”


    李負真安靜賢淑地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她當然不會知道在北莽那邊,方虎頭給擋過幾乎媲美北涼刀的鋒利刀子,李十月也在情急之下直接用手給方虎頭去撥掉數根箭矢,其中一根烏鴉欄子的弩箭就曾穿透了他的手掌。


    李負真更不會知道作為先鋒斥候的他們一路赴北,拔除一座座烽燧,這些遊弩手曾經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李翰林突然轉頭望向李負真,問道:“姐,還喜歡那窮書生?”


    李負真神色有些不自然,李翰林也不想讓姐姐難堪,很真誠地笑了笑:“姐,隻要你不後悔就好。”


    感到很陌生的李負真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李翰林望向亭外,“以前我沒有資格說什麽,現在可能稍微好些,那個書生心機深沉,兩年前我這般認為,現在更是如此。畢竟我自己就是個壞人,看壞人總是很準。可既然你執意要喜歡,我總不能多做什麽。但你錯過了鳳哥兒,姐,你真的會後悔一輩子。”


    李負真緩緩低頭,兩根纖細如蔥的手指撚起一片裙角,問道:“因為他可能成為北涼王?”


    李翰林驀地哈哈笑道,“當我什麽都沒說。”


    望著去跟方虎頭扳手腕的弟弟,李負真隻覺著很茫然,索然無味,告辭一聲,就離開了涼亭。


    李功德來到涼亭遠處,站得很遠。


    陸鬥一腳踢了下忙著與方虎頭較勁的李翰林,李翰林小跑到他爹跟前,嘿嘿笑道:“爹,有事?難不成還是娘管得緊,跟我這個當兒子的要銀錢去跟同僚喝花酒?要多少?幾千兩別想,我兜裏也才剩下不到一百兩,爹,對付著花?”


    李功德罵了一聲臭小子,緩緩走開。


    李翰林猶豫了一下,朝陸鬥三人擺擺手,跑著跟上,摟住老爹的肩膀,跟這位在北涼罵聲無數、卻仍是他李翰林心目中最為頂天立地英雄氣概的老男人,一起前行,但做了個仰頭舉杯飲酒的手勢,稟性難移地笑道:“爹,兒子掙了銀子,不多,卻總得孝敬孝敬你老人家,要不咱爺倆喝幾斤綠蟻去?”


    這一天城內離李氏府邸不遠的一座雅致小酒樓,經略使大人跟當上遊弩手標長的兒子,連酒帶肉,才花去了寥寥十幾兩銀子。


    那些年,這個兒子經常在老人故意藏得不隱蔽的地方偷去動輒千兩銀子,去涼州或是陵州一擲千金,可李功德其實都不心疼。


    更早時候,為了換上更大的官帽子,出手便是整箱整箱的黃金白銀,李功德也不心疼。


    這一天,才花了兒子十幾兩銀子,老人就心疼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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