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挎木劍的溫華一路走得憋屈,好不容易從北莽流竄到了離陽境內,本來想著是不是能先去趟北涼,把那辛辛苦苦攢錢買下的整套春-宮圖送給小年,結果黃老頭硬是不許,說要送自己跑路去送,溫華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身無分文的遊俠兒當下就準備靠兩條腿走著去北涼,不曾想黃老頭威脅他走了以後就別想在京城相見,溫華破口大罵以後仍是執意去北涼,黃老頭破天荒軟了口風,說遲早會見麵的,指不定就在京城,這才打消了溫華的念頭,兩人買了輛破破爛爛的馬車,溫華倒是過慣了苦日子,已經很知足,不過走了幾裏路,就慫恿黃老頭別乘坐馬車了,都是習過武的江湖人,要多打磨礪練體魄,幹脆兩人牽馬而行得了,黃老頭哪裏不知道這兔崽子是想著獨自騎馬擺闊,好抖摟那點屁大的威風,實一開始沒答應,後來在是熬不過溫華的婆媽嘮叨,隻得掏銀錢給他買了匹騾子,至今還是沒出息到隻有一柄木劍的落魄遊俠兒不講究,騎著騾子當駿馬,照樣洋洋得意,一路上伺候騾子吃喝拉撒,比起在茶館打雜還來得殷勤,讓黃老頭瞅一眼就心煩一次。


    騾子在屁股底下,就愈發木劍在手天下我有的溫華嬉皮笑臉問道:“到了京城,我找誰比劍去?事先說好,我以前打擂台搶親,給人打趴下都有小年抬我走的,到時候你可別見死不救。”


    駕馬的黃老頭淡然道:“東越劍池的白江山。”


    溫華倒抽一口涼氣,嘿嘿笑道:“東越劍池?我可聽說過厲害得一塌糊塗,能不能換一個?不是說我怕了他們,可高手過招,總得讓我先熱熱手吧?”


    黃老頭嗤笑道:“行啊,祁嘉節。”


    溫華小心翼翼問道:“幹啥的?十八武藝裏頭,耍哪一樣?”


    黃老頭沒好氣道:“京城第一劍客。”


    溫華賠笑道:“黃老頭,不是讓你找個稍微次一次的高手嘛?名頭都這麽大,不合適啊。”


    黃老頭問道:“找名聲小一點的?”


    溫華厚顏無恥地使勁點頭,“咱們慢慢來,循序漸進,一口也吃不成胖子不是?”


    黃老頭跟著點頭:“那就找一個叫翠花的女子,是一名劍客的侍女,行不行?”


    溫華實在沒臉皮再說不行,琢磨一番,覺著一位侍女能生猛到哪裏去,拍胸脯豪氣道:“行啊,怎麽不行,是爺們就不能說不行!”


    黃老頭斜眼一瞥,溫華被看得火冒三丈,怒道:“我就是個沒嚐過葷的雛兒咋了,咋了吧?!你倒是給我弄出個細蜂腰大饅頭大屁股的姑涼來!”


    黃老頭平靜道:“好啊,我給你找一個。”


    溫華試探性問道:“沒唬我?你可別給我紙上畫大餅,到時候我記恨你一輩子!”


    黃老頭幹脆就懶得說話。


    溫華希冀樂嗬了片刻,有些惆悵問道:“黃老頭,我到底是啥個境界呦,你隻教我兩劍,我練劍又晚,真打得過別人?你給我透個底,我到底有沒有三品境界!”


    黃老頭嗬嗬一笑,“三品?”


    溫華聽到嗬嗬二字,頓時一激靈,後怕之餘,又有些想念那個不知為何沒辦法離開那座小茶館的姑娘了,她脾氣是差了點,可話不多,對女子而言,很不容易了。溫華不去多想她,小心翼翼問道:“那四品總該有的吧?”


    老黃頭不耐煩道:“你管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麽,逢敵隻管遞出一劍,一劍不成,再遞出第二劍,打不過就滾蛋。”


    溫華做了個習慣性動作,摸了摸褲襠,唉聲歎氣,“他娘的,當初跟小年聊了半天,才想出幾個中原第一劍之類的霸氣名頭,看樣子到時候就算在京城一戰成名,也肯定要被人說成啥溫二劍啊溫兩劍啊。”


    老黃頭笑問道:“溫二劍溫兩劍還不好聽?那要不叫溫二兩?溫小二也行嘛。”


    溫華七竅生煙罵道:“二兩小二你大爺啊!”


    老黃頭喟歎道:“兩劍還不夠?很多了。李淳罡要是當年不是為兩袖青蛇所耽誤,早些直入一劍開天門的劍仙大境,哪裏會有後邊的淒慘境遇。鄧太阿如今前往東海,何嚐不是想要由萬劍歸一劍。”


    溫華聽這話就不樂意了,“黃老頭,你這麽指指點點兩位新老劍神就真不厚道了啊。”


    老人灑然一笑,不予理會。


    瞥了一眼初出茅廬無憂無慮的遊俠兒,二劍到一劍,天人之差啊,你小子真過得了我幫你立起的那道坎?


    到時候,你小子會選陸地劍仙,還是選那黃粱一夢?


    ————


    離陽先帝曾言春秋英才盡入我甕。


    宮城東牆以外六部等衙門所在的區域就被京城百姓戲稱趙家甕,京官大員雲集,每逢早晚進出衙門,車馬所載都是跳過一座乃至多座龍門的大小鯉魚,翰林院能夠在千金難買一寸地的趙家甕獨占一地,在六部之間左右逢源,足見那些黃門郎們是何其清貴超俗,首輔張巨鹿出自此地,寂然無名整整二十年才後發製人,更是讓四十餘員大小黃門底氣十足,何況最近這塊名臣輩出的風水寶地才出了一個晉蘭亭,一躍成為天子近臣,更是讓人眼饞,可惜這地兒不是誰削尖了腦袋就能進去的。不過大多數黃門郎都能熬過一些年月後,陸續進入六部擔任要職,也有在這裏屁股一坐就是幾十年沒長進的榆木疙瘩,學問自然不小,可都沒本事把清譽換成實打實的官爵品秩和真金白銀,撐死了偷摸掙幾筆潤筆,令人哭笑不得是這類潤筆收入都是絹布或是白米,執筆人雙手不接黃白物,可想而知,這些個迂腐黃門郎愛惜羽毛到了何種地步。黃門郎不輕易增員,晉蘭亭曾經是例外,他這位大黃門退出翰林院擔任起居郎後,一位世族出身的小黃門耗費家族無數人情才得以遞升,騰空的小黃門位置仍舊空懸,讓朝廷裏那些個子嗣優秀的中樞權貴爭紅了臉,這不聽說吏部侍郎就跟輕車將軍在朝會出宮後差些動手打架,不過對於已是黃門郎的諸人來說,這些都是閑暇時的趣聞笑談,唯一笑不起來的也許就隻有宋恪禮了,宋老夫子硬生生氣死,晚節不保,宋二夫子也不得不引咎辭去國子監右祭酒,閉門謝客,好不容易在跟左祭酒盧道林明爭暗鬥中贏取了一些,猛然間潰不成軍,皆成雲煙,至於宋家雛鳳倒尚未被波及,但在翰林院內也是搖搖欲墜,原先那些好似君子之交的知己都漸行漸近,比女子臉色還要善變。唯獨一個翰林院笑柄人物,原本跟宋恪禮僅是點頭之交,如今鳳凰落難不如雞,反倒是主動走近了幾分,今日便又拎了壺不優不劣的杏子燒來找宋恪禮切磋學問,離陽朝廷,唯獨翰林院可以白日飲酒,隻要不耽誤公務,便是酣睡打鼾也不打緊,皇帝陛下前些年冬日一次毫無征兆地登門,見著一位醉酒還夢話念詩的疏狂黃門郎,旁人驚嚇得噤若寒蟬,不料以勤政著稱的陛下隻是笑著替那家夥披上一件狐裘,對其餘黃門郎坦言“朕容不得自己懈怠,不得別部官員偷懶,唯獨容得下你們恃才傲物”,朝野上下傳為美談。


    無事可做的宋恪禮正在埋頭閱讀一本翻了許多遍的《旦夕知錄》,那名據說五十多歲卻保養如不惑之年的老黃門笑著坐下,把酒壺擱在書案上。宋恪禮望著這個翰林院最不懂鑽營的老前輩,心中難免歎息,談不上如何感激,隻是有些無奈。天有不測風雲不假,可自己的家族竟然也會朝福暮禍,讓出生以後便順風順水的宋恪禮十分迷茫,前途晦暗難明,哪有心情喝酒。可這位年紀不小了的仁兄偏偏如此不識趣,隔三岔五就來找他喝酒,所幸也不如何說話。宋恪禮知道他口齒不清,字寫得倒是獨具一格,鈍而筋骨,跟父親那一手曾經風靡朝野的“官家宋體”截然相反,翰林院攤上苦差事,同僚都喜歡推托給此人,這個姓元名樸的古怪男人倒也好說話,來者不拒,傳言膝下無兒無女,也不像其餘黃門郎那般動輒給自己弄一大堆什麽“先生”“山人”的字號,宋恪禮進入翰林院以後,沒有見過他哪一次呼朋結伴去青樓買醉,也沒有人來這裏求他辦事,雖說君子不朋黨,可如元樸這樣孤寡得徹徹底底,鳳毛麟角。


    約莫是自卑於口齒不清,一大把年紀仍是小黃門的元樸見宋恪禮不飲酒,繼續自顧自獨飲起來,宋恪禮實在是扛不住此人的作態,放下書籍,輕聲問道:“元黃門,恕我直言,你是想燒我宋家的冷灶?想著以後宋家死灰複燃,我好念你這段時日的親近?”


    老黃門笑著搖搖頭。


    換成別人,宋恪禮一定不會輕易相信,不知為何,見到此人,卻深信不疑了。於是宋恪禮愈發好奇,忍不住問道:“那你為何此時請我喝酒?”


    訥於言的元樸提筆鋪紙,勾畫不重,絕不刻意追求入木三分,卻寫得急緩有度,寫完以後擱筆,調轉宣紙,宋恪禮瞧了一眼,“匹夫悍勇無禮則亂禁,書生悍勇無義則亂國。君子悍勇不在勝人,而在勝己。”


    宋恪禮苦澀道:“你是說我軟弱?可我人微言輕,如何能夠力挽狂瀾?陛下龍顏大怒,我爹不僅閉門拒客,在家中都是閉口不言語,我又能如何?”


    看上去不老其實挺年邁的老黃門又提起筆,轉回本就留白十之**的宣紙,繼續寫下一句話。


    “士有三不顧,齊家不顧修身,治國不顧齊家,平天下不顧治國。”


    宋恪禮咀嚼一番,仍是搖頭道:“儒教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並非那熊掌魚翅不可兼得。”


    元黃門一手按住宣紙旋轉,然後笑著在宣紙上寫下儒教二字,輕輕壓下筆鋒,重重抹去教字,加上一個家字。宋恪禮點了點頭,對此並不反駁。


    這人又寫下一行字:公私二字,人鬼之關。


    宋恪禮不是那笨人,一點即通,舉一反三,“元黃門是想說公這一字,還分大小?而我非但連小公之心都欠缺,而且隻存私心?”


    老黃門點了點頭。不是不諳人情世故到了極點的書呆子,會如此直白?讀書人重名聲重臉麵,千年以前是如此,千年以後注定仍是如此。


    宋恪禮被戳中七寸,淒然一笑,這回倒是真想一醉方休萬事不想了,拿過酒壺倒了滿滿一杯酒,抬頭一飲而盡。


    元黃門不厭其煩寫下一行字:人心本炎涼,非世態過錯。


    然後他拿毫尖指了指自己腦袋,又指了指自己心口。


    宋恪禮輕聲問道:“元黃門是教我要記在腦中,放下心頭。”


    元黃門欣慰點頭,準備擱筆,想了想,緩緩寫下第四行字:天下家國敗亡,逃不出積漸二字禍根。天下家國興起,離不開積漸二字功勞。


    “謝元先生教我,宋恪禮此生不敢忘。”


    宋恪禮起身,滄然淚下,深深作揖。


    元樸沒有出聲,隻是喝了口酒,低頭輕吹墨跡,等幹涸以後,才翻麵,換了一枝硬毫筆,以蠅頭小楷寫下,“可知宋家之亡,出自誰手?”


    宋恪禮落座後,轉頭拿袖子擦去淚水,深呼吸一口,平靜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必然是那靖安王趙珣。”


    兩位年齡相差懸殊的小黃門一落筆一說話,古怪詭譎。


    若你得掌權柄國器,公私相害,可會報仇解恨?


    “不會!”


    若你成為朝廷柱石,公私且不相害,可會報仇泄恨?


    “因事因勢而定,於國於民如何有利,我便如何。我宋恪禮哪怕被元先生當成誌大才疏之輩,也願謀天下,這確是宋恪禮肺腑之言。”


    士有三不顧,此時你可仍是搖頭?


    “再不敢。”


    元黃門放下筆,兩指相互搓指尖墨汁,終於沙啞含糊開口,“宋恪禮,道理你是懂,因為你很聰明,很多事情一點就通。可我還是要多問你一句,能忍辱偷生,籍籍無名十幾二十年嗎?”


    宋恪禮毫不猶豫道:“張首輔都做得,為何我做不得?”


    元黃門吐字極為艱辛,言語也就緩如老龜攀爬,“你爹會告罪還鄉,一生不得出仕。”


    宋恪禮臉色蒼白。


    元黃門繼續麵無表情,慢慢在這位宋雛鳳心口紮刀子:“張巨鹿尚且可以在翰林院蟄伏蓄勢,最終有老首輔賜予蔭襲,可你就要連小黃門都做不得。”


    宋恪禮頭腦一片空白。


    明知這種慘事隻是有些許可能性,絕不是眼前老黃門可以一語成讖,但聽在耳中,便是滾滾天雷。


    元黃門起身麵帶譏諷道:“讀書人誰不會作幾篇錦繡文章,誰聽不懂幾句大道理,誰不是自稱懷才不遇?你宋恪禮本就該滾出翰林院。”


    提酒而來,揮袖離去。


    宋恪禮緩緩起身,對跨過門檻的老黃門背影輕聲說道:“再謝元先生教我。”


    當天,被將翰林院當做龍門流水來去無數同僚當做笑柄的元黃門,在皇宮夜禁以後,叩響了一扇偏門上的銅環。


    才從內官監掌印退下來的老太監開門後,彎腰幾乎都要雙手及地。


    他沒有任何言語,也沒有結伴隨行。


    恐怕連十二監當值幾十年的老宦官都不知,格局森嚴的皇宮中竟然有一條側門直道直達天子住處。


    一路上沒有任何身影。


    元黃門就這樣閑庭信步般走到了皇帝住處,哪怕見到了那名匆忙披衣走下台階的趙家天子,仍是沒有一人出現。


    這位離陽王朝的皇帝陛下,見到半啞元黃門後,笑著作揖道:“見過先生。”


    天子這一揖,天底下誰人受得起?


    皇帝走近幾步,輕聲問道:“找到人選了?”


    這名自斷半截舌的老黃門點了點頭,平淡而含糊說道:“宋恪禮。”


    趙家天子如釋重負,根本不去問為何。


    因為眼前此人曾被荀平同時引為知己與大敵,最終借手烹殺荀平。


    八龍奪嫡,扶持當今天子趙簡坐上龍椅,讓老靖安王趙衡含恨終生。


    白衣案主謀。


    擢升張巨鹿。


    密旨斥退北涼王。


    構陷膠東王趙睢。


    建言納北涼世子為駙馬。


    禁錮顧劍棠在兵部尚書之位整整十八年。


    引誘宋老夫子藏下奏章副本。


    提議皇子趙楷持瓶赴西域。


    內裏儒法並用,表麵崇道斥佛。


    讓九五之尊自稱牽線傀儡。


    被北涼李義山落子六十七顆。


    唯有元本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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