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章略少。)


    離陽更換年號前的最後一次立冬。一場瑞雪兆豐年,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就能枕著饅頭睡啊。


    這一天沒有早朝,皇帝率領規模更為浩蕩盛大的文武官員前往北郊登壇祭祀,不受累於早朝,官員們俱是神清氣爽,跑去沾官氣權貴氣的沿途百姓都大開眼界,一些跟隊伍中高官遠遠沾親帶故的市井百姓,都在那兒洋洋得意吹噓與之關係如何瓷實,身邊知根知底的街坊鄰裏自然笑而不語,一些隔了好幾條街道的百姓則聽得一驚一乍。百姓中六成都是衝著新任兵部尚書陳芝豹而去,三成則是好奇北涼世子到底是怎樣一個年輕人,老百姓就是這樣,哪怕耳朵聽那位世子殿下的壞話起了繭子,可真當他在禦道上做出了撕裂百丈地皮的壯舉,驚疑之餘,仍是心中震撼,即便京城道觀裏的大小真人們都說憑恃陰物所為,不值一提,可老百姓心底終歸還是無形中高看了那北涼世子太多,太安城耍劍玩刀的紈絝子弟沒有十萬,也有一萬,哪一個有這份能耐?看來這個從北涼走出來的白頭年輕人,還真不是人人可欺的善茬。


    嘀咕的同時,老百姓心裏也有小算盤,以後跟風起哄罵北涼,是不是嘴上留情積德一些?萬一落入涼王世子這對父子耳中,豈不是要遭殃?


    陳芝豹一襲大紅蟒衣,可惜不曾提有那一杆梅子酒,隊列中皇帝特意安排他宛如一騎獨行,京城女子不論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不論待字閨中還是已為人婦,都為之傾倒。


    附近燕敕王趙炳,廣陵王趙毅,膠東王趙睢,淮南王趙英,靖安王趙珣,六位宗室藩王,風采幾乎全被陳芝豹一人奪去。


    俱是身穿正黃蟒衣的皇子們,又跟一位穿有醒目白蟒衣的白頭世子刻意拉開一段距離。


    一個年輕瞎子在侍女杏花幫忙下來到路旁,沒有非要擠入其中,隻是安靜站在圍觀百姓蜂擁集結而成的厚實隊伍外緣,當徐鳳年在街上一騎而過,杏花輕聲提醒了一句,從襄樊城趕來的瞎子陸詡抬頭“望去”,臉色肅穆,永子巷對坐手談十局,從正午時分在棋盤上殺至暮色,畢生難忘。杏花小心翼翼伸手護著這位老靖安王要她不惜拿命去護著的書生,老藩王隻說要他生,她不希望有一天新藩王會要他死,最不濟也莫要死在她杏花手上。杏花與他之間極有默契,言談無忌,柔聲問道:“公子,你認得北涼世子?”


    陸詡也不隱瞞,微笑道:“我是瞎子,也不好說什麽有過一麵之緣,在永子巷賭棋謀生的時候,賺了徐世子好些銅錢。十局棋,掙到手足足一百一十文。”


    杏花笑道:“他也會下棋?還不被公子你殺得丟盔卸甲?”


    陸詡搖頭道:“棋力相當不俗,無理手極多,我也贏得不輕鬆。”


    主仆二人停留片刻後,正要離去,杏花猛然轉身,死死盯住遠處走來一名老儒生,認不清真實年歲的讀書人本身不足懼,但潛藏氣機,讓死士杏花如臨大敵,如汪洋肆意湧來。


    陸詡拍了拍她的手臂,作揖問道:“可是元先生?”


    來者輕聲含糊笑道:“翰林院小編修元樸。”


    陸詡站定後神情自若,驚奇驚喜驚懼都無。


    元樸,或者說是元本溪走近幾步,不理會如一頭擇人而噬母老虎的杏花,繼續用他言語模糊卻仍算地道的京腔說道:“陸公子作繭自縛,屈才了。”


    陸詡搖頭道:“新廟新氣候,廟再小,香客香火也不至於太少。老廟廟再大,逢雨漏水,逢風漏風,你就是給我當主持,也不願意去的。何況老廟大廟,香火不論多少,紛爭注定要多。什麽時候被趕出廟都不知。何況陸詡眼瞎不知人,卻知自己斤兩,不想成為下一個宋家人。”


    元本溪似乎被逗笑,即便跟智謀堪稱旗鼓相當的納蘭右慈也沒有這般想說話的興致,說道:“陸公子,別忘了宋家老夫子為何而死,宋家老廟為何而倒塌。”


    陸詡平淡道:“尋常富裕人家,以貨財害子孫。宋家以學術殺後世,早就該死。再者,元先生也別忘了是誰借我的刀去扶持宋家雛鳳。”


    元本溪微微會心一笑,繼而歎息道:“我所選儲相多達十餘人,宋恪禮最不引人注目。這樁謀劃,恐怕連納蘭右慈也得離開京城才想得到。”


    陸詡再次搖頭道:“納蘭先生所謀不在京城,甚至不在廟堂,與元先生各走獨木橋陽關道,自然不在這些事情上花心思去多加思量,難免會有遺漏。”


    元本溪陷入沉思。


    元本溪緩緩問道:“北涼世子對你有引薦之恩,你當如何?”


    陸詡反問道:“在其位謀其政,這難道不是一位謀士的底線所在?”


    元本溪笑道:“別人說這種冠冕堂皇的言語,我全然不信,你陸詡說出口,我信七八分。”


    杏花隻是偏居襄樊一隅的死士,就算才情不低,也萬萬想不到跟陸公子言談的老儒生,會是離陽王朝萬人之上並且不在一人之下的首席謀士,不過再如何孤陋寡聞,杏花仍是知曉納蘭右慈的厲害。不說那些納蘭與燕敕王有斷袖癖的傳聞,納蘭本身就是當之無愧的春秋一流韜略大家。杏花此時頭疼在於如何跟靖安王趙珣去闡述今日見聞,如何不苟私情,卻能又讓陸公子不被新靖安王生出絲毫的猜忌疑心。


    元本溪問道:“為何你沒有去北涼?”


    陸詡笑道:“我倒是想去,可徐鳳年沒有帶我走出永子巷。”


    元本溪哈哈大笑,轉頭對杏花直接道出連陸詡都不曾知道的真實名諱:“柳靈寶,先前我與陸詡閑談言語,你盡管據實稟報給趙珣,要想跟你公子一起多活幾年,這句話就不要提起了。”


    杏花臉色蒼白。


    元本溪說道:“就此別過。”


    陸詡猶豫了一下,對杏花說道:“謝元先生賞賜下的一張十年保命符。”


    杏花一頭霧水,仍是學尋常門戶裏的女子施了個萬福。


    元本溪揮了揮手,轉身離去。


    杏花嘴唇發抖,輕聲問道:“公子,保命符?此話怎解?”


    陸詡坦然道:“咱們的靖安王生性多疑,發跡之前,可以隱忍不發,一旦成就大勢,難免得意忘形,就要與人清算舊賬。元先生則是他不管如何得勢,都不敢招惹的人物,這位先生今日見我,是贈我保命符,給我,自然也就是給你的。”


    杏花麵容慘然說道,“這句話也會爛在肚中,公子請放心。”


    陸詡突然揉了揉杏花的頭發,柔聲笑道:“柳靈寶,這名字有福氣。”


    杏花驀地粲然一笑,“借公子吉言。”


    陸詡轉頭一“望”,自言自語道:“北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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