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話勸人都說事不過三。


    可這位西楚遺民已經是第四次來皇宮了。


    隻是官子曹長卿這一次踏足太安城,身邊多了一名年輕女子。


    她禦劍懸停,衣袂飄搖。稍有名士風采的文官都有瞬間失神,女子傾人城傾人國,不過如此了吧?


    千餘人齊齊回神過後,文武官員瞬間由東西劃分,變成了南北割裂,武將以兵部兩位侍郎盧白頡盧升象、以及多位老驥伏櫪的年邁大將軍為首,往南急行,文官則後撤北方。還有兩百餘人腳步極快或者極慢,步伐急促者都是西楚下一輩遺民,見風使舵,十分靈活,隻想著撇清關係,生怕惹禍上身。老一輩則截然相反,幾乎同時潸然淚下,轉身後撤時抬袖掩麵,步子踉蹌,更有數十位年邁老人當場老淚縱橫,其中有膽戰心驚的家族後生想要去攙扶,無一例外都被老人摔袖,怒目相向,這讓好不容易在廟堂上占據一席之地的年輕俊彥都有些赧顏,無地自容。


    眾多為離陽朝廷不計前嫌納入朝廷的遺民官員,也有些唏噓感慨,神情複雜。春秋八個亡國,盡數慢慢融入離陽,唯獨西楚至今仍是“餘孽猖獗”,一心想要那死灰複燃。


    離陽皇帝率先踏出大殿,出人意料,三番四次被忤逆龍鱗的趙家天子沒有震怒,隻是大聲笑道:“曹先生好一個西楚觀禮太安城!”


    曹長卿一襲普通青衣,雙鬢霜白,若非此時高立於皇宮城頭,也就與一名翰林院寒酸老儒無異。


    趙家天子繼續豪爽笑道:“我離陽王朝既有白衣僧人掛黃河於北莽道德宗,又有曹先生連過十八門闖城而來,自是我朝幸事。”


    此話一出,廣場上原本惴惴不安的文武官員都吃了顆定心丸,笑逐顏開。


    一代雄才帝王當如此氣吞天下。


    曹長卿平淡道:“靜等還禮。”


    這位曹官子腳下頓時罵聲一片,大罵他不知好歹,多半是出自文臣之口,多數武將氣惱得怒發衝冠,隻恨手無兵器,加上忌憚曹青衣的儒聖名頭,不敢造次,生怕立功不成,反被恥笑。


    嘩啦一聲,不知誰率先轉頭,然後一起轉過身,望向紅蟒衣的偉岸男子拖槍,拾階而上,一杆梅子酒槍尖朝地,來到皇帝陛下身側後,槍身一旋,搶柄插入地麵。


    一夫當關。


    梅子青轉紫。


    有兵聖陳芝豹護駕,趙家天子更是豪邁氣概橫生,眯眼望去階下的大將軍顧劍棠,離陽軍伍第一高手的寶座,迄今為止無人撼動,當陳芝豹入京以後,眾人翹首以盼,想著兩位分出一個高下,不曾想兩位新老兵部尚書非但沒有勢同水火,反倒是有過了顧劍棠親自提酒去陳府聚頭對飲的傳言。顧劍棠看到皇子投來視線,輕輕點頭,按住刀柄,大踏步前行,武將相繼後退,顧劍棠並未直接拔出那柄南華刀,世人皆知顧劍棠有雙刀,這柄南華出自東越皇宮大內珍藏,說是符刀也不假,曾被東越曆代道教國師層層符籙加持,東越自古便是名劍產地,仍是被南華一刀奪走兵器魁首的稱號,與王小屏手中那把武當符劍神荼並稱“雙符”。


    宮牆正南,是徒手徒步而來的曹長卿與禦劍的亡國公主薑姒。


    東側則是阻攔無果的吳家劍塚“素王”,身後是一隻被劍塚獨有馭劍術編織而出的大蜂巢,八百柄吳家藏劍匯聚而成。


    西側,來自龍虎山的青詞宰相趙丹坪,這位羽衣卿相的大天師跟一名世人不知身份的魁梧老者並肩而立,老者斜背有一柄幾乎尋常古劍兩倍長度的大劍。


    牆腳兩排持有彩繡禮戟的禦林軍巋然不動。


    “顧劍棠先還一禮。”


    顧劍棠說完以後一探臂,一柄禮戟從禦林衛脫手而出,天下用刀第一人顧劍棠大踏步奔出,握住急速飛來的禮戟,輕喝一聲,如一道炸雷轟向牆頭曹長卿。


    曹青衣一步踏出,懸停天空,並攏食指中指,對著挾雷霆之勢而激至的戟尖輕輕豎起。


    長達一丈半的禮戟根本不是寸寸折斷,而是毫厘崩裂,碾作齏粉。


    曹長卿發絲不曾拂亂些許。


    “趙丹坪二還禮。”


    仙風道骨的趙丹坪身穿黃紫道袍,飄飄欲仙,抬起大袖,祭出九柄貼有桃符的桃木劍,飛劍有九,竟然一出手便是道門指玄問長生的仙家手段。


    曹長卿冷笑一聲:“誦的是上古人語,做的是自家人。如何問道長生?”


    天下風流獨占八鬥的大官子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點。


    九劍之中有八劍自相殘殺,在空中砰然碎裂,最後一劍竭力來到曹長卿身前,便是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文官也看得出來,相當強弩之末,曹長卿那根沒有收回的手指,順勢一撥,桃木劍調轉劍尖,朝趙丹坪一掠而去,迅速快了太多,堪稱雞隼之別。趙丹坪眉頭緊皺,飛劍出袖去時卓爾不群,來時收劍狼狽盡顯,飛劍入袖歸入袖,可眾人都看到道袍大袖鼓蕩搖晃,久久不肯安靜。都說這位大真人降妖除魔十分熟稔,可畢竟儒聖一劍充沛浩然氣,如何能輕鬆得了?


    兩次還禮,都被青衣彈指之間化解。


    曹長卿三過皇宮如過廊,可都不是如此眾目睽睽之下,除去韓貂寺等少數皇宮內蟄伏的頂尖高手,都不曾親眼目睹,更別提領教。第二次闖入皇宮,曾有三百鐵甲禦林軍橫在路前,便是直接被這位青衣裂甲三百而過,那一次若非韓貂寺有指玄針對天象的獨有優勢,恐怕趙家天子還姓趙,卻不是陳芝豹身邊這個皇帝了。佩刀出列的顧劍棠本就才還了一半禮,被那位青詞宰相打斷,眉宇之間本就隱約有不悅,可仍是敬他是龍虎山天師,強行按捺下磅礴氣機,等到此時二還禮結束,拔地而起,南華出鞘一刀,幾乎讓天地黯然失色。


    一直浮空而站的曹長卿踏出三步,一手傲然負後,右手一手迎向那柄南華刀。


    手掌直接透過刀芒,按住了南華刀鋒!


    “斬的便是聖人。”


    顧劍棠輕笑一聲,南華刀芒消失不見,任由曹長卿按住刀鋒,他左手與右手一起按住刀柄。


    曹長卿微微皺眉,瞬間釋然,身體旋如陀螺,最終頭朝地腳朝天,右手不離南華,隻見天空中一聲悶雷炸開。


    轟隆隆不絕於耳。


    天空晴朗,萬裏無雲,真是好一場毫無征兆的冬雷陣陣。


    曹長卿握住南華刀,重新站定,顧劍棠並未強行奪刀,而是後撤兩步,飄然落地。


    曹長卿一揮袖。


    大袖撕裂。


    天空中又相繼響起五聲雷。


    曹長卿一笑而過,“原來是如此的出竅,不愧是讓刀超凡入聖的顧劍棠。”


    輕輕將南華刀丟向落腳在廣場上的顧劍棠。


    顧劍棠也沒有胡攪蠻纏,懸好古刀南華,轉身前行。


    這時候,所有人才看到曹長卿身後斜向九天的那條“路徑”,雲氣劇烈震動,尋常人也是清晰可見。


    台階之上,陳芝豹與皇帝竊竊私語,後者一臉恍然。


    陸地神仙本就是世間所謂高高在上的天人,可曹長卿的儒聖,踏足時間不長,卻已是駭人聽聞地幾入地仙巔峰境,離數百年前呂祖過天門而返身,恐怕隻差一層半境界。


    借了傾力兩禮僅是一袖略微破敗的曹長卿臉色平靜。


    廣場上許多文官都猛然記起此人西壘壁入聖時,朗朗乾坤下,他曾經對整座西楚所說的一句話。


    “曹長卿願身死換翻天覆地,願身死換天地清寧。”


    曹長卿已是如此近乎無敵,


    可馬上所有人都感到一陣淩厲劍意,刺骨冰冷。


    禦劍女子視線所及,那一條線上的文官武將都下意識左右側移躲開。


    直到一人“浮出水麵”。


    北涼徐鳳年。


    那一年,西楚亡了國。


    那一年,她兩頰有梨渦。


    那一年,他還不曾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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