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南北向的大江名青渡江,江水喧騰,江麵闊達二十丈,相傳道教上古仙人曾在此乘一葉青葦載人渡江。年輕瘋和尚的直線東行,讓江湖人士摸準了大致路徑,早早就有一堆看客在此等候,原本零散而站,後來不由自主就匯聚在一起,委實是忌憚那僧人的勢如破竹,生怕給無辜撞殺,覺得一夥人紮堆,活命的機會要大一些,就算真倒黴到踩在了那條直線,也是大家一起死,黃泉路上好作伴。於是五六十人抱團聚集,魚龍混雜,有成名已久的江湖豪客,有藏頭縮尾的綠林好漢,有才入江湖的無名小卒,有中人之姿便已讓人很是垂涎的年輕女俠,幾對宿怨仇敵,這會兒也顧不得拔刀相向,可都暗中提防,幾位吃香的女俠,要麽是笑臉湊到聲名鼎盛的豪俠那邊獻媚,要麽是冷著臉被多位江湖兒郎殷勤搭訕,在當下這個拎磚頭打過巷戰就敢自稱武林中人的江湖,萬裏黃河與泥沙俱下,總不能奢望誰都是李淳罡鄧太阿那般瀟灑不羈的大才,前些年就有一位口碑不俗的年輕俊彥,揚言要仿照古人做出近似一葦渡江的壯舉,還真給他做成了,當時贏得無數喝彩,可憐沒幾天就給江湖同行揭穿,說之所以能踩水飄過江,是前一夜在江麵幾尺之下懸了一條鐵鏈,隻得灰溜溜退隱江湖,這家夥別說臨近二品的輕功修為,三品都欠奉。而江湖的精彩就在這裏,你永遠猜想不到某位貨真價實的天才會做出何等壯舉,也永遠料不準下一個可以佐酒下菜的大笑話是何等滑稽。


    已經闖下滔天凶名的年輕僧人一個驟然停頓,就讓那些以為這個無用和尚會徑直過江的看客心頭一顫,隻怕他會像個行人,見著一個礙眼蟻穴,就要伸出一腳碾死他們那一窩螻蟻,不過接下來一幕讓眾人如釋重負還不止,更有莫大的意外驚喜,隻見僧人麵對的青渡江對岸來了一襲陌生白衣,視線模糊,雌雄莫辯,隻見一腳跨江,恰好年輕僧人捧水自照後也回過神,腳尖一點,掠向江麵,兩人一觸即散,一直所向披靡的瘋和尚竟然被白衣人一腳斜斜踏在光頭之上,白衣人飄回東岸,每一次踏足泥地都是一聲悶響,瘋和尚也跌蕩回西岸,身形既像醉漢踉蹌,又像戲子抖水袖。


    一踏之威,洶湧江水頓時一滯,等到兩人落定,才恢複奔勢。


    袈裟破敗的年輕僧人毫不猶豫展開第二次渡江,白衣人不約而同跨江攔截,這一次後者一腳狠狠踩在僧人胸口。


    兩人身底整條大江便是一晃。在所有人眼中,好不容易認清麵容的白衣人那叫一個英武俊逸,自然是那不出世的仙人,別看瞧著年輕,肯定活了百年歲月,無用和尚則是當之無愧披袈裟的魔頭巨擘,今日注定是要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了。這一次各自在正邪頂點的雙方後撤落腳點,幾乎與先前一模一樣,遠觀旁人根本難以察覺其中差池。白衣天人麵無表情,根本不管什麽事不過三的訓語,那個曾經在爛陀山大日如來的僧人亦是大袖招搖,掠向大江之上,這一次腳踩一雙破爛草鞋的年輕僧人一掌推出,按在白衣人鞋底,這一次爭鋒相對,兩人身後都出現肉眼可見的一層層氣雲漣漪,僧人身形墜落,草鞋在江麵上倒滑十丈,直直飄回岸上,白衣人倒退速度稍緩,隻是僧人站在了臨水岸邊,白衣人的落足點就要超出前兩次,此消彼長的情形,讓看客忍不住一陣揪心,難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才對?


    僧人低頭看了眼隨手編織的草鞋,讓人匪夷所思地開始發呆,高手生死之爭,往往就在毫厘,這個瘋瘋癲癲成天吟唱無用歌的家夥是不是急著投胎去了?還是說根本沒有將那位白衣天人當做死敵?果真如他所唱,天地都不入他眼?好在白衣人沒有讓看客失望,三次後退,沒有半點疲態,這一次不再一步跨江,而是躍到了江心,腳尖一撥,挑出一道水桶粗細的水柱,水劍淩厲前刺,人隨劍後,破草鞋破袈裟的無名僧人輕輕抬頭,抬起一臂,大袖遮手,所掩覆一手結密印,那道水劍凶猛撞擊在僧人一丈之外,便像是以卵擊石,轟然碎爛,綻放出漫天水花,白衣人竟是知難不退,更是以降魔印去破僧人袖覆手印。雙印僵持不下,白衣人抬腳就是一記鞭腿,僧人灑然一笑,任由一腿掃中脖子,身形在空中顛轉,落地時已是跏趺坐,手指彎曲結環如螢,妙不可言。白衣人似乎動了真火,第一次生冷出聲,一掌拍向僧人那顆光頭,“五字攝大軌!”


    僧人再次硬抗一掌,跏趺依舊,身形旋轉,旋入江麵坐定,江水滾滾南下,我自浮水巋然不動。白衣人退回年輕僧人坐地處往東一丈,右手往上一提,江水被硬生生拔出一柄水劍,曾經在敦煌城跟鄧太阿以劍對劍的她朝那尊人間不動明王當頭劈下,水劍折斷,不知是那爛陀山聖僧還是那魔教劉鬆濤的瘋和尚半身陷入水中,換做麵南而臥,右手支頤,愈發安祥如意,他得了大自在,可青渡江的江麵已是炸濺起水珠萬千,興許是嫌那幫隔岸觀火還要一驚一乍的看客太過呱噪,在北莽一路殺到北莽女帝和拓跋菩薩跟前的洛陽隨手一揮,潑雨如潑箭,五六十人不出意外就都要無一例外暴斃當場。


    一名身穿武當道袍的年輕道人長途奔走,總算堪堪趕上這場殺機重重的潑雨,站在看客與潑水之間,雙手畫圓,將所有水珠都凝聚在雙手之間的大圓之中,變成一個幾乎等人高的水球,然後推入滾滾流逝的江水。


    洛陽皺了皺眉頭。


    那年輕道人卻沒有跟這位白衣人言語,而是對那個趁空緩緩起身的瘋和尚說道:“清風有用,為我翻書。昆侖有用,我去就山。青草有用,我知榮枯。參禪有用,但求心安。大江有用,一瓢解渴。日月有用,照我本心。我在此地,我去去處……”


    看似胡言亂語,這武當道人終歸是對瘋和尚的無用歌給出了自己的見解。不曾想那僧人站起身後,眼神不再渾濁,清澈如泉,雙手負於身後,一坐一站之間,容貌已是眨眼便有十數年變化,年輕僧人變成了中年僧人,先前的懵懂迷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睥睨天下的雄渾氣態,這一刻的劉鬆濤才是巔峰時的魔教第九任教主,站在江麵之上,瞥了一眼年輕道士,轉而正視白衣洛陽,輕笑道:“當下的江湖,真是讓人大開眼界。記得當時在天下劍林一枝獨秀的劍仙魏曹,不知死活禦劍逐鹿山,刺了我腹部一劍,我就還了他一劍,刺入他嘴中,掛屍山頂。這樣牽連出來的仇家,實在是太多了,可當我最後一次行走江湖,很少碰上勉強稱得上勢均力敵的對手,那樣的江湖,死氣沉沉,現在不一樣了。”


    洛陽隻是報以一聲冷笑。


    劉鬆濤低頭看了眼袈裟,陷入沉思。


    搖了搖頭,劉鬆濤抬頭笑道:“想不通也無妨,既然真真切切記起了是誰,總不能白來一遭,我也不管你是誰,你既然要攔我,我又不知道何時會失去清醒,要不然咱們打個賭,賭我能否前去東方三百裏。你輸了,我剛好去逐鹿山,我輸了,你就是劉鬆濤之後的魔教教主。”


    洛陽平靜說道:“你要是藏藏掖掖,別說三百裏,三十裏你都走不出去。”


    她身後遠處浮現一尾赤色大魚,鯉身龍須。


    劉鬆濤哈哈大笑,抬手一招,從一名看客腰間借來一柄劍,橫劍在胸,屈指一彈,聲響不在身前,而是從九霄傳下,“世人隻知劉鬆濤是濫殺無辜的魔頭,向來喜好徒手殺人,隻有一人知曉有劍和沒劍的劉鬆濤,天壤之別。說來好笑,那一代江湖,連同魏曹在內,好歹出了五位陸地神仙,我出關之後,竟是無一人值得劉鬆濤出劍。”


    劉鬆濤望向三百裏外逐鹿山,眼神溫柔沉醉。


    “你說要親眼見一見劍仙的風采,我來了。那一次是晚了六天,這一次是可能晚了整整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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