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不論帝王公卿還是販夫走卒,家家戶戶都要閑暇下來,連拜年一事也得明日起始,可是兩駕馬車已經悄然離開涼州,風塵仆仆趕往陵州。一輛馬車上,除了名義上伺候徐鳳年衣食住行的呼延觀音,還有一個說想離開王府透口氣的女子,兩女姿色相當,文人相輕女子相妒都是天性,不過徐鳳年跑去跟徐北枳商量陵州事務,沒搭理她們,也就無所謂她們之間是融洽和睦還是爭鋒相對。按照約定,北涼道數封官文在正月初六就會下達黃楠郡,除了太守宋岩晉升“小刺史”之稱的陵州別駕,紫金王氏王綠亭也要赴任金縷織造,靈素王氏兩名家族弟子也要前往幽涼兩州分別擔任下縣縣令和上縣縣丞,加上都尉焦武夷進入陵州將軍府,高升為陵州武官第三把手的煙霞校尉,到時候傻子也看得出那位新任陵州將軍,這是鐵了心要把身兼陵州刺史的經略使大人給來一頓文火慢燉老王八了。


    正月初二,陵州熱鬧得很,一些按常理說路途遙遠,可以稍後幾天來拜會李大人的達官顯貴,都不約而同地擠在同一天匆匆而來,經略使府邸車水馬龍,李府管事和門房已算尤為八麵玲瓏的伶俐貨色,仍是應酬不過來,一個個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李功德從大清早就一刻沒歇息,忙碌到了黃昏,很多世交故友以及心腹門生故吏,也隻能意思意思喝口酒就算對付過去,否則李功德就算海量,也扛不住那些客人的輪番上陣,李翰林今年沒有回家過年,寫了封字跡工整功底深厚一看就是別人代寫的家信回來,說是要去北莽南朝那邊耍耍,看得李負真心驚肉跳,恨不得拎著這個弟弟的耳朵把他拽回家中,家書放下拿起拿起又放下,李負真有些幽怨,她的確如父親所說,不懂他們男人到底在想什麽,為什麽明明可以太平安穩,享受父輩功蔭在官場上一帆風順,卻偏偏還要自己去涉險掙取功名。李負真在她爹好不容易喘口氣的時候,奉上一杯解酒茶,幫他揉肩,輕聲問道:“爹,為什麽來了這麽多人?是你當官當大了,都不得不爭先恐後?怕來晚了,被你穿小鞋?”


    李功德苦笑搖頭道:“你沒瞧見今天老學究元德清都來了嗎,以他的天大架子,你爹就算當上如今變成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這老頭兒也一樣會慢悠悠最後一個登門,才顯得他足夠高風亮節。之所以都趕到一塊兒了,是趁著咱們鄰居那棟宅子如今的主人不在,生怕世子殿下過兩天回到陵州將軍府邸,他們再露頭露麵,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萬一給這位新官上任的陵州將軍湊巧撞上,豈不是自找無趣?你爹給人穿小鞋,不過是壓一壓他們的仕途攀升,可鄰居那位,可以直接然讓他們丟掉官帽子。”


    李負真譏諷道:“他確實做得出這種蠻橫無理的事情。”


    李功德笑道:“錯啊,大錯特錯,真兒,爹知道你從來不把爹的話當回事,這次既然爹都看在你的麵子上讓郭扶風進了家門,那你這回就認認真真聽爹說幾句肺腑之言,如何?”


    李負真嗯了一聲。


    李功德喝了口茶水,緩了口氣,這才悠悠然說道:“爹身為北涼道經略使,是文官之首,按律陵州刺史就得另有其人,可爹為何死皮賴臉都要兼著這個官職?爹有官癮當然不假,可人家世子殿下都來咱家隔壁當陵州將軍了,照理說,爹臉皮再厚,也應當接過梯子下樓才算明智,可爹實在是不放心啊,近千士子進入北涼,又以陵州居多,以後北涼文武分家,雙方涇渭分明,是大勢所趨,爹若沒了陵州刺史一職,那說話管用還算管用,但是肯定要大打折扣,爹本身才學淺陋,不比王熙樺之流那般有優勢,要是錯過了這個培植親信的大好機會,以後等徐北枳或者是誰頂替了爹的經略使位置,李家說不定就要很快被人騎在頭上拉屎撒尿,不怕樹倒猢孫撒,就怕牆倒眾人推,到時候翰林想要撐起咱們這個家族,就會很累。你弟弟有一股狠勁,爹不懷疑他能當上校尉甚至是將軍,可爹就他這麽一個兒子,他總不能一輩子在邊境上刀口舔血,回到地方上,到時候又是文官當政的陌生官場,翰林一個習慣了殺伐的武夫,未必能一下子繞過彎來,所以爹就想著趁自己說話還有分量,趕緊把翰林的前程鋪好路搭好橋,以後仕途上不管是山是水,翰林走起來就順當了。可爹這時候沒了陵州刺史,你以為那些市儈之輩勢利之徒會不在心裏打鼓?所以爹哪怕大將軍親自來了府上,親自給世子殿下撐腰,仍是逼著自己吃下熊心豹子膽,就是要腆著臉再當一兩年的刺史,好歹要跟那幫士子書生混個熟臉,才騰出這把交椅。而殿下呢,出乎意料,確實也能忍,其實他若是真的要撕破臉皮,開門見山跟你爹要這個陵州刺史,爹不敢不交出去,要麽是故意嬉皮笑臉,跟你爹半真半假說他當了陵州將軍還不過癮,想要再弄個刺史當當,爹一樣得雙手奉上。可他什麽都沒有做,爹一開始還覺得總算過了這關,是爹想太簡單嘍,當你告訴爹他出現在宋岩家裏,兩人還相談甚歡的時候,爹就知道壞事,說來好笑,當年爹跟嚴傑溪一直在明爭暗鬥,各自押注,他運氣不好,押在了陳芝豹身上,爹獨具慧眼,押注了世子殿下,嚴傑溪一看情形不對,立馬自己卷鋪蓋滾蛋,不過這家夥運氣好,被他逃出了北涼,要不然爹就算跪個三天三夜給他求情,也不濟事。當時爹就跟他說咱們世子殿下沒那麽扶不起,私下總喜歡腹誹嚴傑溪沒眼力,結果臨了,爹才知道自己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殿下這次去了黃楠郡,拐了黃楠郡三個家主,外加一個估計馬上就要成為陵州刺史的宋岩,厲害。真兒,你總覺得翰林投軍去了邊關,是殿下禍害他的,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翰林這麽一個鑽牛角尖的強種,怎麽就突然變了一個人?緣由其實不複雜,你心底也知道,隻是不願意承認而已。你嘴上跟你娘說是你弟弟覺得去了京城的嚴池集和那孔家小子都當了官,有了錦繡前程,翰林覺得丟了麵子,所以一咬牙奮發圖強了。你當真不知道以前的翰林,巴不得那兄弟三人個個出息得無法無天,就他一個沾光蹭飯吃的,然後他就可以天經地義混吃混喝,這輩子渾渾噩噩就算逍遙過去了。對那會兒的他來說,兄弟出息了,比他自己出息還驕傲。為何會去邊境,為何會成為遊弩手,無它,正是翰林知道了三個兄弟中,他最親近佩服的世子殿下,都已經是可以獨當一麵,翰林是那個時候才開始幡然醒悟的,加上他一直是在學世子殿下,殿下胡鬧,他就胡鬧,既然殿下不胡鬧了,他自然而然就要覺得索然無趣,因此變成了他爹他姐姐都不認識的李翰林。真兒,你敢說今時今日的李翰林,沒有讓你感到欣慰?沒有覺得與有榮焉?所以啊,你有啥好怨世子殿下的,說到底,還是這麽多年你心裏……”


    李負真平淡說道:“爹,茶涼了,我幫你換一杯。”


    李功德遞過去茶杯,輕輕歎息一聲,強扭的瓜不甜,那麽自己扭的瓜呢?李功德收回思緒,喃喃自語道:“算了,事已至此,不當這個陵州刺史也好,趕緊讓出去,還能被徐家記上一份人情。是時候還陵州一個安安穩穩的官場了。”


    老管事何暢一臉憤懣站在門外,敲了敲房門,等到李功德轉過頭,說道:“老爺,有個門狀子上自稱是老爺晚生的家夥死活要見上老爺一麵,一出手就給了小的二十兩黃金,把小的嚇了一跳,若是往常,這金子也就給老爺賺了,可今天哪裏輪得到他來煩老爺啊,一個沒有功名沒有家世就隻剩下有些錢的讀書人,也配在咱們李府顯擺,真是不知好歹,今兒可是連六品官都說不上兩句話的。”


    李功德揮了揮手,何暢也就轉身離去,然後呦了一聲,驚醒道:“對了,老爺,那三十來歲的後生說他叫做許渾,是咱們陵州丹陽郡的,還信誓旦旦沒臉沒臊說隻要說了這個,老爺就一定會見他。”


    李功德正在心不在焉低頭喝茶,手指一顫,就在老管事何暢準備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驅趕出府,不曾想經略使大人抬起頭,心平氣和說道:“領到這裏來。”


    老管事哦了一聲,不敢多言,拔腿轉身,又聽到李功德輕聲問道:“陵州將軍府還空著?”


    何暢點頭道:“空著,那位陵州將軍還沒回呢。”


    李功德點了點頭,等忠心耿耿的老管事離開後,把茶杯放在桌上,站起身對李負真打趣笑道:“爹還要招呼客人,你不是總嫌棄爹狗眼看人低瞧不起那寒士出身的郭扶風嘛,帶他去見一見你娘。女大不中留,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當忍痛把你這盆水潑出家去了。”


    擱在往常,李負真肯定要欣喜流露於麵,此時憑借直覺,小聲問道:“爹,這個叫許渾的丹陽郡客人?”


    李功德淡然笑道:“一位故人的子弟,不得不見。”


    李負真將信將疑,憂心忡忡離開屋子。老管事快步將那怎麽看都不像貴人的許渾帶來,已經坐回椅子的經略使大人眯起眼仔細瞧了瞧,猶豫了一下,雙指拎住杯蓋,搖了搖已經微涼的茶水。


    老管事識趣地走開,相貌平常的許渾輕輕踩入屋子,自作主張地關上門,微笑道:“許渾謝過世叔。”


    李功德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低頭喝茶。內心早已激蕩不安,這個許渾對整個陵州來說十分陌生,恐怕沒有幾個人認得出,就算見過一麵的,也不會有人記得住,可李功德跟一般人不一樣,當初北涼設立金縷織造局,位於丹陽郡,按照朝廷的初衷,金縷織造李息烽本該向京城禦書房,事無巨細,按時密折北涼境內的軍情吏治錢糧參劾以及士子薦舉和風俗民情等一切動態,可李息烽大概是寄人籬下,又知道徐驍不好惹,一直無所事事,硬生生把一個權柄陰沉的織造局變成了一座門可羅雀的清水衙門,不過是逢年過節,象征性拜見過李功德嚴傑溪這些地方大佬,李息烽經常遊曆北涼山川,也從不故意藏著掖著,有一次就跟當時還是豐州刺督的李功德偶然相逢,當時李息烽就無緣無故讓一位馬夫露麵,還有意無意點名,介紹說是他遠房親戚家的後生,叫許渾。李功德沉默許久,終於抬起頭,與許渾對視一眼,此人把一樣東西遞給經略使大人,“是首輔張巨鹿的親筆,門下省桓溫也有附言。”


    許渾見李功德根本沒有接手的跡象,笑了笑,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平靜說道:“經略使大人若信不過密信,不急,大可以私下找方法印證字跡和印章。若信不過金縷織造李息烽,可以拿下許渾送往隔壁的陵州將軍府。若信不過許渾,可以押送金縷織造局,再轉送給褚祿山。若是信不過朝廷,經略使大人可以先看過密信再做定奪。”


    李功德報以冷笑。


    許渾泰然處之。


    一盞茶熱冷的功夫,李功德瞥了一眼書桌,淡然問道:“為何密信有兩封?裏頭又寫了什麽?”


    許渾笑道:“許渾就是一個送信的,就是死也不會知曉信裏頭寫了什麽,李息烽也從頭到尾都沒有碰過密信。至於為何有兩封密信,既然經略使大人問起了,說明有誠意,那麽許渾就得死了。”


    李功德皺眉道:“此話怎講?”


    許渾平靜道:“許渾此行,躲過了所有陵州諜子,這一點請大人放心。不妨實話告訴大人,青州陸家被襲,北涼遊隼死傷慘重,趙勾更是如此,其實主要不在於阻攔陸家赴涼,為的就是吸引陵州視線,好讓許渾此行萬無一失。但是這還不夠,朝廷讓我在大人你有意收下密信之後,才訴說為何密信有二。一封是真,一封是假。朱紅泥封顏色偏重為真,偏輕為假。那封假信是用作經略使大人送往北涼世子之手,當然,除了一封密信不足以讓大人洗清嫌疑,所以許渾要死,金縷織造李息烽也要死,甚至整座金縷織造局從今往後就要不複存在。但是李息烽受過,一座織造局,讓朝廷多一位廟堂棟梁,同時讓北涼少一位經略使,值得!”


    許渾從嘴裏吐出一顆用作臨時自盡的巨毒藥丸,剝開後,露出一小團紙,破碎藥丸藏入袖口,看過了紙上所寫內容,把紙團塞入嘴裏,咽下腹中,麵無表情說道:“後天。”


    李功德沒有說話。


    許渾解釋道:“北涼世子後天到達陵州,許渾今日悄然離開,後天再來,經略使大人到時候綁送許渾前去陵州將軍府,許渾死後,金縷織造局會有一批殘留死士,以及一批精銳趙勾,帶著經略使大人離開北涼。但是最多隻能帶十八人。為了順利離去,李大人還得配合我們,先舍去陵州刺史的官職,然後在陵州再待上至少半年,這段時日多出門散心,鬆懈北涼諜子的監視。趙勾具體什麽時候適宜出手,屆時自然有人會告知李大人。”


    李功德冷笑道:“似乎朝廷不小心忘了我兒子李翰林啊!”


    許渾笑道:“李公子已經得了軍令前往南朝秘密行事,會先在姑塞州停留,然後沿著幽涼北線邊境一路東行,進入薊州,最終在京城與李大人匯合。”


    李功德閉上眼睛,杯蓋輕輕敲著茶杯邊緣,略帶自嘲道:“上回嚴傑溪不過才帶出去十六人,朝廷倒是對本官在意得很呐。”


    許渾沉默不語。


    李功德笑道:“讓本官算一算,如今我李功德已經是正二品封疆大吏,再往上走,早北涼是不用想了,不過在京城那邊也沒有幾個位置,其中六部尚書裏除了最近才提升半品的吏部尚書,其它拿不出手,嗯,想必假的密信上應該是撐死了吏部尚書,說不定還會更小家子氣,什麽戶部尚書啊刑部尚書啊,不過本官倒是很好奇,在拆信之前,那封真信上頭到底是什麽賞賜,張巨鹿執掌尚書省,不能換,桓溫才升上門下省,也不會變,那就隻剩下中書省了,除了入主此地,看來本官還能多個內閣大學士的清銜,李功德這輩子官癮不小,可還真沒想過有一天能當上跟碧眼兒孫希濟這些大人物並駕齊驅的高位。”


    許渾不該說話的時候始終一言不發。


    李功德笑問道:“你就不怕本官現在就把你連人帶信送給世子殿下?”


    許渾淡然道:“都是死,許渾早死兩天又何妨?”


    李功德死死盯著他的臉看了片刻,點了點頭。


    “謝過李大人讓許渾死得其所。”


    許渾深深作了一揖,輕輕開門關門,悄然離開這座經略使府邸。


    李功德站起身,走到桌子旁邊,伸出一隻手,燙手一般迅速縮回了一次,然後又緩緩伸手,隻是始終停在兩封密信上方幾寸,臉色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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