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州官場本以為在陵州吃癟的世子殿下這趟回王府過年,回來後十有**已經跟大將軍要了一柄尚方寶劍,要在陵州大開殺戒了,不曾想州城依舊雲淡風輕,這就讓人犯嘀咕了,難不成經略使大人真的如此深受器重,強大到讓大將軍都不得不另眼相看,給出一個不同於懷化大將軍鍾洪武截然不同的結局?許多削尖腦袋都想擠進陵州將軍府邸的牆頭草,仔細掂量了一下,都覺著還是先去李府登門拜年才妥當。加上將軍府大管家孫福祿出了名的不近人情,傳出話來,說近期府上不迎訪客,也就少有官員去那兒自找無趣。可是在正月初六晌午,當黃楠郡太守宋岩舉家遷入州城,不是借住於恩師李功德的經略使府邸,而是住進了將軍府,就又開始讓很多人摸不著頭腦。


    不過宋岩搬入官邸之時,世子殿下沒有露麵,因為他拉上徐北枳在城西喝酒,馬夫由徐偃兵換成了既是同門又同是陵州副將的韓嶗山,除了這對柿子橘子,還有摘去掃雪狐裘換上一身素樸衣裳的裴南葦,那頂寬鬆貂帽倒是留著,再就是王綠亭和同鄉至交孫寅都在場,還有一個剛好跑來混臉熟的王雲舒,五個年紀相仿的公子哥,除了孫寅貌不驚人,麵容古板,其餘風流倜儻的四位湊在一堆,相當惹眼,好在喝酒的地兒處於州城的市井底層,才沒有被人眼尖認出,喝酒的時候,王雲舒跟王綠亭都是黃楠四王的人物,知根知底,而且兩人當年更是陵州四霸之一,故而說起話來不顯生分,隻有那個暫時在紫金王氏當寒酸塾師的孫寅,格格不入,一直沉默寡言,哪怕徐北枳幾次主動找話,孫寅隻能算是應對得體,卻始終沒能順勢拿住話題延伸開去,似乎此人天生就不適宜成為一張桌子上的矚目人物,徐鳳年心中自然要拿孫寅跟身世相當的陳錫亮對比,有些失望,陳錫亮不論是在自己麵前還是在徐驍身前,從無半點怯場畏縮。徐鳳年現在急需能夠拿來就用的士子書生,像徐北枳這樣,隨手丟到一個郡縣就可以自己風生水起,完全不用他多操心,若非如此,徐鳳年也不是神仙,如何顧得過來?察言觀色功夫不差的王綠亭幾次在桌下偷踩孫寅的腳,死心眼的孫寅照舊不開竅。


    桌上的一大鍋燉狗肉香氣彌漫,綠蟻酒也喝了十多斤,差不多就該付賬走人,王綠亭心中哀歎,這位紫金王氏的家主深知第一麵的觀感如何,無比重要,世上那麽多所謂的懷才不遇,實則大半都是不知找準機會毛遂自薦的笨蛋,男子懷才,又不是女子懷孕一眼便知,怪不得別人不識貨。可問題在於王綠亭比誰都確定孫寅不是那讀死書的迂腐書生,這才叫人扼腕痛惜。他王綠亭雖說是世子殿下身前新近的紅人,可他總不能傻乎乎跟世子殿下說孫寅才學如何了不得,是你世子殿下認不出千裏馬,不是那伯樂。王綠亭要是真如莽撞言行,也就坐不穩那紫金王氏家主的座椅了,椅子上可是一樣沾染不少族人鮮血的。別看王綠亭這會兒儒雅翩翩,一手引誘匪寇見財起意,一手重金請動官府剿匪,毫不含糊,把吃裏扒外的族叔一家四十餘口給殺了將近一半,隻餘下一些不成氣候的老幼婦孺,十八名遊寇更是一個活口都沒留,全族上下,至今個個噤若寒蟬。兩撥人分道揚鑣,王綠亭帶著孫寅離去,王雲舒牽馬同行了一段距離,然後就嘴上說自己在州城不缺酒肉朋友,得去勾欄廝混,縱馬而走。自打王綠亭當家作主,原先私交不錯的兩位公子哥也就漸行漸遠。


    道路另一端,徐鳳年買了一串冰糖葫蘆咬在嘴裏,徐北枳沉默許久,還是忍不住說道:“真不打算重用有望成為北涼第二個姚白峰的孫寅?”


    忙著對付糖葫蘆的徐鳳年含糊不清說道:“就算我要用他,也很頭疼把他擺在什麽官位上,就他那性子,甭管是否學富五車,到了地方郡縣,如果我一旦撒手不管,這家夥還不得給老油條們收拾得抑鬱而終。要是一定要我拿出一頂很大的官帽給他戴上,說實話,我確實不太舍得,因為送給誰,都比送給他孫寅管用,最不濟比他孫寅更能立竿見影。隻是任由他被姚白峰拐去京城國子監,也不妥,朝廷那邊有的是得天獨厚的環境和良匠,去細致打磨這塊璞玉,以後萬一孫寅成了廟堂權臣,北涼又多出一個張巨鹿為敵,我得悔青腸子。可把他一輩子軟禁在北涼,於情於理,都不厚道。能被姚白峰說成連中三元的讀書人,結果落在我手裏就是暴殄天物的命,傳出去不好聽。”


    徐北枳笑道:“你是覺得孫寅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徐鳳年點了點頭。


    不料徐北枳搖頭道:“未必。”


    徐鳳年把半串糖葫蘆遞給安安靜靜的裴南葦,出人意料,她竟是坦坦然然接過手去,咬下一顆含在嘴裏。徐鳳年當下沒有打情罵俏的心思,繼續跟徐北枳說道:“能者多勞,要不你幫我試探試探孫寅,我實在無暇顧及了,馬上就要離開陵州,跟徐驍一起參加邊關練兵校武。”


    徐北枳斷然說道:“他交給我的話,哪怕我當上陵州刺史,你一樣別指望孫寅會對你掏心窩了,隻要是個讀書人,誰沒有點傲氣,孫寅尤為明顯。”


    徐鳳年皺眉道:“橫豎不是個事,你要我怎麽辦?”


    徐北枳輕聲道:“有個最省事的法子,你聽不聽?”


    徐鳳年白眼道:“別廢話。”


    徐北枳平淡道:“不能用就殺掉,殺得隱蔽點,失足溺水也好,慢慢毒殺也罷,反正這個你熟稔。王綠亭野心勃勃,正好讓他當金縷織造之前,知曉什麽叫恩威並施。”


    裴南葦轉頭看了眼這名北莽餘孽,打定主意要跟此人敬而遠之。


    徐鳳年剛要說話,就遠遠望見街上一支騎隊跋扈馳騁,頓時惹得整條街雞飛狗跳,好在百姓好像早已習以為常,婦人抱住孩子撒腿狂奔,小販挑擔健步如飛,幾個街中央的漢子直接就飛撲躲閃,一個個熟能生巧,這無疑助長了那幫當街縱馬的紈絝子弟囂張氣焰,揮鞭不止,公子哥們大多披裘戴裘掛刀佩劍,竟然還有位年輕女子,眼神炙熱,一身戾氣不輸結伴紈絝,胯下一匹駿馬,是很出彩的品種,黃龍驃,比千金難買的西域汗血馬也差得不多,馬隊中屬她和為首一騎白蹄烏的坐騎最是昂貴醒目。徐鳳年冷眼旁觀,臉色平靜,那匹白蹄烏僅是斜瞥了一眼街旁的徐鳳年,就一弛而過,原本雙方就此擦肩而過,不曾想黃龍驃的年輕女主人眼睛毒辣,起先不過是瞧上眼了兩名玉樹臨風俊哥兒的容貌,然後順帶著撞見了他們身邊女子恰好抬頭後展露的姿容,她一鞭子就靈巧抽過去,打掉了那絕美女子的貂帽,這還不止,停下馬,調轉馬頭,馬蹄重重踏在街麵上,相距十步左右,抖著那根細軟的纏金馬鞭,居高臨下,不懷好意望向那一女二男,嘖嘖道:“怪了,還能在這裏碰上這麽個水靈婦人。高德潤,快來快來,保準你一年內都不用去窯子砸銀子!搶了她回府,估計以後你那兩條蚊子腿都沒氣力走出門喝酒了。”


    徐鳳年彎腰把貂帽從地上撿起,遞給裴南葦,結果被她怒目相向。裴南葦畢竟是曾經的靖安王妃,惱怒那年輕女子的無知無禮是不假,但還不至於跟那人一般見識,隻是姓徐的明顯可以擋下那鞭子,仍然眼睜睜看著自己受辱,這才讓裴南葦火冒三丈。徐鳳年見她不收貂帽,就笑著戴在自己頭上。年輕女子停下馬,馬隊很快就都馬頭掉轉,悉數返回,被驕橫女子喊作高德潤的公子哥,眼前一亮,驚為天人,根本就不多說什麽,翻身下馬,一溜煙衝向裴南葦,就要扛起丟到馬背上打道回府。徐鳳年擺了擺手,示意暗中尾隨的韓嶗山不要露麵,然後向前踏出一步,看似軟綿綿輕輕一腳踹出,姓高的紈絝別看細胳膊細腿,風一吹就倒,其實在陵州紈絝這個行當裏頭算是拿得出手的高手,他陰笑一聲,腳尖一點,一個漂亮花哨的鷂子翻身,撲向那個出腿就知道是個繡花枕頭的家夥。


    逗他玩的徐鳳年嘴角翹起,猛然一大步踏出,高大公子才聽到同伴要他小心的呼喊,就給一掌推在胸口,整個人就直接從街這邊被砸到那一邊,不幸狠狠撞在兩間鋪子之間的硬實牆壁上,摔落在地,生死不知。


    那罪魁禍首的女子臉色陰沉,雙手扯住馬鞭,使勁繃直,眼神狠毒。


    提醒那位高大公子要小心的公子哥眯起眼,摸了摸胯下駿馬白蹄烏的鬃毛,沉聲道:“當街無故行凶,目無法紀,你不知道死字怎麽寫的嗎?”


    徐鳳年雙手扯了扯貂帽邊沿,身形一閃而逝,一掌拍在白蹄烏頭顱上,價值足足三百兩白銀的駿馬甚至來不及哀嚎,當場暴斃,馬蹄彎曲癱軟在地,嚇得那公子哥匆忙躍起,往後撤退幾丈遠,連試探對手深淺的**都欠奉。


    徐北枳歎了口氣。


    這會兒別說是你們這幫半吊子衙內,恐怕就是不可一世的燕文鸞出現,也得被正巧滿腹憤懣無處發泄的世子殿下說打就打了。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壓抑下翻湧殺機,麵無表情說道:“滾!”


    那騎乘黃龍驃的權貴女子怒極反笑,“行啊,確實有些三腳貓功夫,本小姐頭回聽說陵州還有如此有骨氣的江湖人士,長見識了!”


    心愛坐騎橫死街頭的公子哥丟了個眼色給一名同伴,那一騎疾馳而去。


    徐鳳年剮了眼馬背上的女子,然後跟徐北枳繼續前行。


    徐北枳笑問道:“好受點了?”


    徐鳳年無奈道:“什麽跟什麽啊。”


    徐北枳不再在他傷口上撒野,轉頭看到那些劍拔弩張的權貴子弟都收起了刀劍,放慢馬速,跟在後頭不肯離去,滿臉都是準備看天大笑話的狠戾玩味。徐北枳輕輕搖了搖頭。


    一隊衣甲鮮亮的巡城士卒,在那名報信騎士的帶領下快跑而來,氣勢淩人。


    徐北枳冷笑,這幫紈絝倒也不傻,知道對付那些武藝不俗的江湖高手,借官府的刀殺人才有效,而且沒有任何後顧之憂,省心省力省銀子,何樂不為。徐北枳看見白蹄烏的主人跟同伴同騎一馬,顯然還不滿意這陣仗,招了招手,跟身邊一人竊竊私語,後者又縱馬離去。徐北枳笑了笑,看來是要鐵了心斬草除根,再吆喝一些人馬過來圍剿,以防他們三人“狗急跳牆”後憑借身手逃離。應該是一撥心狠手辣的將種子弟,能夠搬動大批地方上的巡防士卒,說不定這座州城的巡防戊守大權就掌握在某一位父輩手中。陵州作為邊境將領含飴弄孫的養老好地方,雜號將軍多,勳品都尉多,兵痞子更多,當初經略使大人“無力”彈壓陵州胥吏之亂,一部分原因固然是李大人本身不作為,更重要是經略使大人是北涼難得的純正文官,對於那些手握實權的陵州校尉,就是真心想要管教約束,也一樣得耗費大量精力和人情。北涼文武失衡的格局,由來已久,士子赴涼,內外相爭,無形中又加劇了北涼的複雜局勢。


    率先趕來的那隊士卒一個個躍躍欲試,手握刀柄,隻等伍長大人一聲令下,就如先前董校尉家的千金所說,在陵州還真很少碰到敢惹是生非的江湖好漢,更別說是在戒備森嚴的州城裏。黃楠郡有一位武學宗師坐鎮的蓮塘頃刻間灰飛煙滅,這個駭人消息已經趁著正月裏的拜年傳遍陵州,更是讓那些陵州大小幫派戰戰兢兢,今年孝敬官老爺們的銀兩,不約而同都添了好幾成。伍長獰笑著抽刀,就要擒拿下這三人去跟周大人以及“董越騎”請功,才過完年,真他娘是個開門紅了。


    街上熱鬧非凡,王綠亭跟孫寅跟在人流中,看到這一幕,王綠亭有些哭笑不得,猶豫著是不是要出去攔下那幫眼珠子長在屁股上的家夥,孫寅搖頭道:“再看看。”


    王綠亭輕聲道:“剛才我跟你說了,殿下不是那種喜歡小打小鬧的人,而且這趟殿下之所以出門,是要見你一麵,惹上這種麻煩事,我過意不去。”


    孫寅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平靜道:“孫寅十四歲時就已經讀完該讀之書,之後你總問我在做什麽,我現在可以告訴你。自古便有密不外傳的帝王術,用以治馭群臣。可我這兒有撰寫半部的《長短正反經》,可以揣摩、針對、繼而製衡帝王術。姚大家去京城之後,不是我不想去那天子腳下,而是去不得,一去就是個死,孫寅怕死得很。世子殿下的韜光養晦,我如何看不出?既然他能讓你們黃楠郡四王由貌合神離變作徹底決裂,更是證明殿下如我那一晚與你夜話所講,選擇了那中策治理陵州。但是孫寅所求,哪怕是一個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仍舊給不起。孫寅與其違心賤賣所學,不如不賣!”


    王綠亭遺憾道:“你就不能學著委曲求全?”


    孫寅譏笑道:“那與經略使李功德有何異?”


    王綠亭趕緊閉嘴,老老實實作壁上觀遠處那風波,生怕身邊這家夥又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言辭。


    北涼貧苦,也許是由於破罐子破摔的破罐子都沒有幾隻,光腳的曆來不怕穿鞋的,自古民風彪悍,對於械鬥,那是司空見慣,也就是徐驍到來之後,才有所收斂,可骨子裏流淌著的好鬥血液,始終沒有淡去。此時出現難得一見的民與官鬥,很多漢子都在喝彩瞎起哄,隻是誰都沒有想到當一個穿著普通的男子走出後,別說什麽雷聲大雨點小,根本就是雨點都沒了。那蠻橫無比的董家千金愣是被鬼附身似的,慌慌張張下馬,走到那男子身前,遠處旁人也聽不到說了些什麽,隻看到那男子神情冰冷,越騎校尉的千金竟然也不惱羞成怒,依舊局促不安站著,外人不知這邊狀況,董家大小姐的那幫狐朋狗友,一個個嚇破了膽,紛紛滾落下馬,如履薄冰。那伍長更是迅速收到歸鞘,帶著手下士卒嘩啦啦跪了一大片。原來陵州第二大實權校尉“董越騎”的女兒董貞,認出了這位男子是姓韓的陵州副將,在韓副將年前巡視軍營時,董貞恰好在附近逛蕩,遠遠看上一眼,隻覺得這大叔氣勢淩人,便是她心目中在陵州隻手遮天的的爹也遠遠比不上,隻能從旁陪襯著。事後她聽父親小心翼翼說起過,韓副將隨同世子殿下一起進入陵州,那個從未在將軍府邸以外露麵的世子殿下不用理睬,隻要別跟他硬碰硬,殿下遲早就要自己夾著尾巴離開陵州,可這韓副將卻萬萬招惹不得,此人不但是槍仙王繡的師弟,武功蓋世,更是大將軍的貼身扈從,以後還要在陵州長久為官,這會兒陵州官場已經有“寧惹經略使不惹韓副將”的說法。董貞怎敢在這個堪稱無敵的傳奇男子麵前耀武揚威,不過在她看來,折騰出這麽大動靜,理在她這邊,再者她不覺得韓將軍會跟她一個晚輩女子斤斤計較什麽。


    隻是當董貞看到那貂帽年輕人走到韓將軍身邊,低聲說了什麽,而韓將軍竟然隻有點頭的份,董貞頓時嚇得肝膽欲裂。


    偌大一座陵州城,誰能如此對待韓嶗山?


    那人的身份哪裏用猜想?董貞第一個驚醒,重重雙膝跪地,其餘紈絝子弟見狀,也是嚇得屁滾尿流,撲通撲通陸續跪下,大氣都不敢喘半下。


    韓嶗山語氣生硬道:“都跪著,請人去讓你們家裏官最大的,來領人,給你們五炷香功夫,沒人來,韓某人就直接擰下你們的腦袋!”


    董貞欲哭無淚,他們都得老老實實跪著,讓誰去請人?


    那貂帽年輕人輕聲笑道:“讓這幫兢兢業業給陵州老百姓做事的軍爺們去傳話好了。各位軍爺,趕緊的,騎上他們的駿馬,這樣的機會不多的,一匹馬就比你們全部家當值錢了。到時候這幫人隨便死了一個,你們身上的皮就得被人遷怒扒下來,不光是身上甲胄,皮肉也得少一層。”


    那名伍長壯著膽子起身,有他帶頭,麾下士卒也猶豫著站起,徐鳳年對伍長說道:“我數過了,剛好多了你一個,你留下,其他人去報信。對了,跟他們長輩說一聲,當過武官的,都要一一披甲而來。”


    董貞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垂首時眼神驚懼又怨毒,這都快小半炷香沒了。遠處,越來越擁擠的街上眾人隻瞧見那個應該來頭很大的貂帽年輕人,摘下了巡城伍長的腰間佩刀,然後安靜蹲著,橫刀在膝。


    這讓看客們大失所望,前些年見慣了聽多了四位陵州惡少的跋扈行徑,按照常理,天下烏鴉一般黑,比拚靠山比拚家世最終勝出的膏粱子弟,不是應該往死裏拾掇那些輸了的可憐家夥嗎?否則和和氣氣的,也配當個陵州紈絝?王綠亭好奇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是要殺雞儆猴,讓這些人所在家族裏的陵州官員服軟低頭?可照目前情形看,不像是要真的殺人啊。如果真要等到那些官員到場才殺,那也隻能殺個口服,很難心服。”


    孫寅緩緩說道:“下策亂殺一通,殺紈絝殺官員,在陵州百姓眼裏立威,到頭來惹得陵州武官文臣和衙門胥吏更加同仇敵愾,眼下的燃眉之急,算是燒光了眉毛。中策一個不殺,權當賣一個人情給這些家族,起碼能讓他們以後吃相不會太難看,雙方暫時相安無事,但對於陵州大勢,仍然於事無補,幽涼兩州的邊關將士,還會輕看了世子殿下。上策,當下局勢,幾乎沒有上策可言。”


    王綠亭笑道:“幾乎?”


    孫寅平靜道:“有是有,可我不覺得世子殿下辦得到。”


    王綠亭追問道:“說說看。”


    孫寅難得笑道:“要是稀裏糊塗收場,然後你請我喝頓好酒,我喝高了,就說給你聽。反正在北涼,我孫寅這輩子注定高不成低不就,既然活不痛快,就隻能喝痛快了。”


    四炷香後,一匹匹駿馬狂奔而來,所幸絕大多是武將出身,馬術精湛,僅有一位不曾上過沙場的文官,也有急智,讓扈從駕馬,同乘一騎,他本人顧不得氣度風範,死死抱住扈從的腰,狼狽不堪。


    越騎校尉董鴻丘離得最遠,但還是跟那文官一起到達,前頭到場的四位武官,一位陵州兵曹從事,一名雜號將軍,兩位實權都尉,都已經跟各自子孫跪在地上。那個撞牆昏厥過去的紈絝也給拖來。


    主掌一州文書案卷的治中周大人,也腳底抹油,身形竟然是快過了董越騎,幹淨利落撲倒在地,哭腔道:“卑職周建樹參見世子殿下!孽子驚擾了世子殿下,卑職罪該萬死啊!”


    要知道這位陵州治中周大人,正是那天得以進入將軍官邸的一小撮人裏的一員,在書房得到了世子殿下的暗示允諾,不說升官發財,起碼不管陵州如何跌宕起伏,他周建樹好歹穩穩保住了屁股底下陵州文官第三把交椅的治中一職。那騎乘白蹄烏的周大公子,正是他周大人嘴上的孽子。


    連咱們背靠燕文鸞燕統領這座巍峨大山的周治中都乖乖跪了,那些兵曹從事和將軍都尉也都心裏舒服幾分。


    唯獨董越騎僅是站立著抱拳沉聲道:“末將董鴻丘參見世子殿下。”


    他站著,但是世子殿下還蹲著。


    周治中眼角餘光瞥見這一幕,又低頭了幾分,隻是嘴角悄悄翹起。


    整座陵州官場都知道董鴻丘是鍾老將軍的心腹愛將,而且董鴻丘因為年少投軍,也是經曆過春秋戰事的功勳武官,否則也當不上威風八麵的陵州越騎校尉,這類地位顯赫的肥缺,不知道有多少從邊境上退下來的武將眼巴巴盯著,沒有點真本事,就僥幸算當上了,也會被踢下來。


    說實話,哪怕是那些看不慣董貞周建樹之流紈絝的尋常百姓,心底也覺得董越騎不跪見那手無寸功的世子殿下,是應當的。


    那世子殿下握住那把北涼刀,緩緩起身,沒有董鴻丘預料中的勃然大怒,甚至沒有要拿北涼世子或者是陵州將軍兩個身份來強迫他下跪的跡象。


    畢恭畢敬站在世子殿下身後的韓嶗山才要前踏一步,就被徐鳳年擺了擺手。


    徐鳳年拄刀而立,雙手輕輕疊放在刀柄上,微笑道:“諸位大人放心,本世子沒遭什麽罪,倒不是說你們的兒子孫子不想造孽,隻是他們沒這份本事而已。他們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敗家子也好,還是隻知道躺在你們功績簿上享福的蛀蟲也罷,跟本世子都沒太大關係。本世子在北涼不講理了小二十年,的確是很多事情都不講理,在這方麵跟你們子孫是一路貨色而已,不過今日借著這個機會,還是要跟你們講一講恰好本世子懂的一個小道理。”


    董越騎冷笑道:“哦?既然世子殿下有這個閑情逸致,末將願聞其詳!”


    徐鳳年笑道:“其實也不用本世子怎麽講,來人,除了治中大人,幫其餘這些大人脫去身上甲胄。”


    跪在地上的武官個個猛地抬起頭,愕然之後就是遮掩不住的憤怒。其中那名年過五十的兵曹從事更是黑著臉站起身,老子為了你們徐家拚死拚活,才有今天的風光,如今這些家底都是老子應得的,可殺不可辱。我那孫兒雖然有以下犯上之嫌,可畢竟不曾傷你分毫,即便你仗著是大將軍的嫡長子,是咱們北涼的世子殿下,我孫兒命不好,生下來就輸給了你這位想要當官就立馬能當上陵州將軍的年輕人,你徐鳳年要打他一頓,老子認了,隻是想要羞辱老子,沒門!老子活了這麽大把年紀,還真不信你敢把街上這些人都給殺了!若真是如此,就當老子當年瞎了狗眼才給你們徐家賣命!


    雜號將軍跟兩位都尉對視過後,也都咬牙站起身。


    那群在遠處隻能約莫看個大概的百姓,已經有人開始大聲叫好,有嚷嚷說咱們陵州爺們就是好樣的,也有交頭接耳說著這些官老爺為官不咋地,可脾氣對胃口。


    裴南葦望著那個背影。


    沒來由記起了當年在襄樊城外蘆葦蕩,那一幕被她親眼所見的驚心動魄情形。


    本該幸災樂禍的她,有些意態闌珊。


    徐鳳年沒有動刀,僅是微微歪了歪頭。


    早已殺機沉重的韓嶗山一掠而出,把極有骨氣的董越騎踢得身軀前撲,又被韓嶗山一肘敲在後背上,董鴻丘一百七八十斤重的魁梧身軀硬生生轟砸在街麵上,塵土飛揚。


    平日裏在陵州連經略使大人也使喚不動的董越騎,就這麽趴在地上,竭力掙紮著要起身,被已經刻意收斂勁道的韓嶗山又是一腳踩在後背上,徹底成了一條灰頭土臉的死狗。


    看得所有百姓悚然。


    治中周建樹喉嚨一動,咽了口唾沫。


    董貞和周建樹這夥人都被震懾得麵無人色。


    就連那個許久不曾聽聞沙場號角久不見沙場狼煙的陵州年邁兵曹從事,也開始膽顫。


    徐鳳年提起北涼刀,指向那名雙腿打顫的伍長,“去,脫光董大人的上身衣物。脫光了一個接著下一個。”


    徐鳳年陰森森加了一句:“本世子很少講理,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董越騎發出一聲悲壯嘶吼,不被韓嶗山阻攔後,踉蹌起身,“我越騎校尉董鴻丘,今日自己脫甲!從今往後,老子再不是北涼武卒!”


    兵曹從事也紅著眼睛,嗓子沙啞,桀桀笑道:“去你娘的,當個卵的陵州官,黃鍾也自己卸甲!”


    於是除了文官周建樹,大冬天都光了膀子。


    既滑稽又可悲。


    當年為了大將軍徐驍披甲死戰,如今因為這個世子殿下憤而卸甲!


    百姓們不知誰帶的頭,越來越群情激憤,如果不是有尋常甲士按刀截住去路,恐怕他們就要一窩蜂衝上去。


    那個挨千刀的世子殿下竟然就那麽冷漠站著紋絲不動!


    夾雜在洶湧人群中的王綠亭嘴唇發抖,轉頭問道:“孫寅,這可如何是好?”


    孫寅眯起眼,目不轉睛望向那個同齡人,不說話。


    董貞丟了馬鞭,站在父親身邊,她捂住嘴,淚流滿麵。治中大人也被他的孽子強行攙扶起身。


    徐鳳年眼神冰冷,平靜說道:“董鴻丘,現任陵州四品越騎校尉,二十六年前投身徐驍軍中,跟隨褚祿山千騎開蜀,頭一個登上春山關城頭,僅此一戰,身負四刀。”


    “黃鍾,現任陵州正四品兵曹從事,襄樊城攻守戰,身為登先營死士,六次蟻附城牆登先,六次負傷,直至重傷無力再戰,八百登先營死士,經過十二次填補,戰後隻活下十九人。”


    “洪原,與親生兄弟洪河洪山,皆是涼州第一批遊弩手,一起割下北莽斥候頭顱二十一顆,兄弟相繼戰死,洪原身受重創,右手至今握不住一隻茶杯,不得不退出邊境,被徐驍親自賜下雜號威遠將軍,許諾長子及冠便可為官。”


    其餘兩名靠著父輩功蔭或是銀子鋪路成為都尉的家夥,世子殿下都沒有正眼看上哪怕一眼。


    世子殿下握住那把北涼刀,轉身離去。


    隻留下一句話。


    “站在這三人身邊的,去數一數你們祖輩父輩身上的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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