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馬關,今年尤為春寒料峭,雖說未到凍殺年少的誇張地步,但還是關內附近村子一些孤寡老人好不容易熬過了寒冬,沒能扛過這道被老百姓說成是鬼門關的倒春寒。隻不過這樣悄無聲息的去世,驚不起什麽浪花,反正沒死在兵荒馬亂,老死在家中床上,誰樂意搭理,唯有一些退伍老卒,才能由官府出麵潦草安置身後事,算是老有所終,比起離陽那邊已經算是天大的幸運。兩騎來到倒馬關,出關之前稍作歇息,借著元宵佳節的餘韻,關內集市還算熱鬧,孩子們都在目不轉睛盯著老鴉下棋之類的把戲,風塵仆仆的徐鳳年嚼著一隻大餅,牽馬而行,眼尖看到孩子堆裏有個眼熟的小胖墩,走過去拿腳輕輕踹了小胖子的屁股,這孩子正看得起勁,頭也不轉拍掉踹他屁股蛋的玩意兒,事不過三,小胖墩怒氣衝衝轉過頭,正要破口大罵,見著了是位牽馬佩刀的俊逸公子哥,愣了愣,好不容易認出是當初送了他一隻肉包子的俠士,趕忙起身,按照私塾先生教誨的禮儀,生疏作了一揖,徐鳳年笑問道:“右鬆呢,沒跟你們一起耍?”


    小胖墩環視四周,嘿嘿笑說道:“剛才還在呢,鬆子跟他娘一起來集市上買些邊角緞子,這會兒得是被他娘拎著耳朵拽走了。公子,要不我幫你喊一喊鬆子?”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了,我得馬上出關,你回頭見著右鬆跟他說一聲就行。”


    然後徐風看見這胖子咽了咽口水,盯著他手上的大半張肉餅,徐鳳年笑道:“不嫌棄被我咬過,就拿去。”


    小胖子笑臉靦腆,使勁搖頭,眼角餘光瞥見了這位公子腰間有兩柄長短不一的佩刀,愈發眼饞。徐鳳年遞給這孩子肉餅,後者一邊撕咬著肉餅,一邊含糊不清道:“公子,聽我爹說現在出關很難的,好像是倒馬關外的大葫蘆口有好多好多的將卒,年關前後這段時日都沒幾個人入關了。”


    徐鳳年微笑道:“我跟到關門的官老爺們有些關係,所以不怕。”


    小胖墩憨憨笑道:“我就說嘛,公子你肯定是大人物,鬆子在私塾裏常說你,別人都不信,就我幫著鬆子,跟鬆子一起說是你闖蕩江湖的大俠。”


    徐鳳年揉了揉小胖子的腦袋,轉身離去。背後小胖子馬上跟身邊玩伴吹噓他跟有馬有刀的公子是如何熟悉,先前一同在私塾蒙學的孩子們大多不信他跟趙右鬆,如今親眼瞧見了胖子得了半張餅的打賞,這份交情總做不得假,小胖子的“江湖地位”頓時上漲了好幾層樓那麽高。


    北涼邊軍校武閱兵,將近二十年,始終遵循一年一小校三年一大閱的老規矩,隻是去年的大閱無故被拖延到今年,也定在了從沒有先例的開春時節,接連壞了兩個規矩,加上此次閱兵規模尤為壯大,讓許多邊關將卒都感受到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小小一座邊境關隘倒馬關,廟小,菩薩卻不少,折衝副尉周顯,有勳品垂拱校尉傍身的韓濤,想要從這裏順利出關入關,尤其是貨物值錢的話,都需要小心打點這一雙死對頭。此時倒馬關地頭蛇周顯和韓濤都畢恭畢敬站在牆頭,大氣都不敢喘息,別說是兩條才入流品的地頭蛇,就是條龍都給老老實實盤曲趴著,因為他們身邊站著兩尊真正可以一言定人生死的大菩薩,幽州副將石遷高和幽州別駕李桂翁,都是從三品大員。韓濤和周顯這對老冤家此時此刻也沒了相互下絆子的心思,隻得捏鼻子合作,想著如何把這趟差事給對付過去,他們還沒有本錢知曉內幕,隻得到消息有重要人士從倒馬關出關。


    折衝副尉的兒子周自如有了邊軍身份,也得以站在牆頭上等候,不過離那兩位幽州權臣很遠,這位曾經差點讓魚龍幫頃刻覆滅的邊關將種,小心翼翼瞥了眼石遷高的鮮亮甲胄,以及李桂翁身上那件繡有孔雀圖案的官服補子,眼神敬畏中又夾雜有熾熱。石遷高是一名春秋老將,老當益壯,原本這次最有希望順勢遞補成為幽州將軍,結果被當時僅是果毅都尉的皇甫秤捷足先登,倒馬關這邊從上到下戰戰兢兢很大程度是因為這個緣由,生怕被火爆脾氣的石遷高當成出氣筒。倒是李桂翁一直跟傳聞中那般對誰都和和氣氣,登城牆時有意走在石遷高身後,抽空跟周顯周自如父子溫言寒暄了幾句。周自如不知為何,細心察覺到性格迥異的石將軍李別駕竟是都有幾分緊張,這次選擇葫蘆口子上的北涼大閱,北涼都護褚祿山早已置身其中,步軍統帥燕文鸞和騎軍統帥袁左宗本就早早到達關外,北涼新貴顧大祖,不屬邊軍行列的涼州將軍和兩位副將,也都在正月初三初四往北疾行,甚至連北涼經略使李功德也不例外,可以說北涼的大人物,幾乎全部已經在元宵左右到達葫蘆口,周自如猜不出誰能讓石李兩人如此謹慎對待,根基不牢的幽州將軍皇甫秤雖然比他們品秩高出半品,但應該還沒有這份威嚴。倒馬關石遷高和李桂翁自然是在等世子殿下。


    徐鳳年其實可以更早一些進入倒馬關,隻是被一名雲遊道人給攔下,死皮賴臉要給他測字算卦看手相,信誓旦旦算不準非但不要錢,還倒貼銀錢。徐鳳年不動聲色看了眼徐偃兵,後者破天荒沒有立即給出答案。徐鳳年就有些玩味了,能讓徐偃兵吃不準深淺,要麽這邋遢道人是真的毫無內力,要麽就是善於偽裝的天象境高人,要不直接就是陸地神仙了。好大的彩頭!徐鳳年笑著跟那生得賊眉鼠眼的老道人來到路邊攤子前坐著,開門見山打趣道:“老真人,就你這副尊容,想要讓人信你是得道高人,很難啊。”


    老道人唉聲歎氣道:“跟名字一樣,都是爹娘給的,有啥個法子哦。貧道也實在是饑寒交迫,才不得已擺攤做這給人算命的凶險營生,天機不可泄露呐,可不掙錢就得餓死,貧道這可是拿命換命,怎麽都是苦命。”


    徐鳳年正要開口,道人好似洞穿人心,已經感慨道:“天機漏一,方能旋轉不息,這個一,在貧道看來就是自身,所以公子哥就別問貧道為何會算命,卻算不準自身命數嘍。”


    徐鳳年笑道:“老真人別的不說,察言觀色的功夫相當不差啊。”


    自號四方的老道人瞪眼道:“哪裏是察言觀色,分明是算準了公子心思。天時地利人和,算天算地算人心,貧道跟那些出身道教祖庭的神仙不一樣,不算天地隻算人心。”


    徐鳳年訝異哦了一聲,笑眯眯道:“那我可得借機跟老真人好好問道問道。佛不可說,道不可道,那凡夫俗子,如何才能成佛得道?”


    老道人跟徐鳳年隔著攤子相對而坐,撚須笑道:“貧道不說那虛虛實實雲霧繚繞的言語道理,僅說一些自己走過的路悟出的理,如何?這位公子,行小事不拘小節,逢大事更能大氣,想來能靜下心來聽一聽貧道講述。”


    徐鳳年點頭道:“好。”


    轉頭對徐偃兵說道:“去買一屜小籠包子。”


    老道欣慰點了點頭,也不知是在欣慰那屜能填飽肚子的包子,還是欣慰眼前公子哥終於入甕。等到徐偃兵默默轉身,老道士正了正衣襟,緩緩說道:“修道如登山,行百裏者半九十,愈行愈難。那龍虎山一心隻想登頂,仿佛每個甲子不出一位飛升真人就丟了祖宗的臉麵,這談不上對錯,但武當山便不修這樣的道。也不知從何時起,世人修道就隻盯著長生二字,這與當官盼望著‘一品’二字有何異?咱們修道如讀書,像公子哥看那些才子佳人小說,說到底還不是那相見相識,看那才子佳人小說,說到底還不是相見相識,運氣好的相親相愛,紅妝到白首,運氣不好的相恨相離,再講得露骨一些,也就是從床下到床上那點破事。若是再往大了說,人這輩子更慘,也無非生死二字,這麽想,也忒無趣了。公子以為然?”


    徐鳳年笑著點頭道:“深以為然。”


    老道士繼續說道:“在貧道看來,這人呐,投胎在世走一遭,精髓就是走著兩字,走過山走過水走過江湖走過東西南北,到了什麽地方不重要,一路上見到了有趣的人無趣的事,吃苦也好,享福也罷,都是人生百年這一遭而已。遇見了好風景,大可以停下腳步瞧一瞧看一看,有氣力了,再走。不願意挪腳了,那就別動彈了唄,溫柔鄉英雄塚?嘿,那都是吃不著葡萄的家夥在喊酸呢。要不咋說隻羨鴛鴦不羨仙?貧道此生雲遊四方,已經好些年月,求仙之人豔羨那山中一日世上已千年,貧道卻是喜歡在滾滾紅塵裏腳踏實地走走停停,也不怕哪天就突然死在路上,若是為長生而懼死,如何得真正的長生?貧道這輩子,走進過的道觀大大小小,得有六百餘座,去寺廟跟和尚們求教佛門義理,也不下三百位。”


    見徐鳳年默不作聲,老道人咳嗽一聲,厚著臉皮小聲提醒道:“公子這會兒該附和一句,才合情合理。”


    徐鳳年笑道:“我在忙著算計老真人如今多大的歲數,才能走完那六百道觀三百寺廟。”


    老道士搖頭唏噓道:“貧道早忘啦,隻記得娶了三位女子。”


    徐鳳年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徐偃兵此時拎回一屜包子,放在攤子上,老道士撿起一隻熱氣騰騰的包子,狠狠吹了幾口氣,一口囫圇吞下,滿臉陶醉,提袖抹了抹嘴角油漬,笑道:“春凍筋骨秋凍肉,便是少年氣血旺盛不懼春寒,日子也格外難熬啊。”


    徐鳳年笑問道:“老真人可算得出我要去見誰?”


    老道人正要去抓起第二隻肉包子,漫不經心道:“畫灰老嫗。”


    徐偃兵氣息一凝。


    老道人仍是無動於衷,輕聲笑道:“行走江湖,技多不壓身,貧道因此什麽都略懂一些,知道這事也就是靠著這一大把年紀,算不得什麽本事。”


    徐鳳年平靜道:“我知道老真人是誰了。隻不過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老真人好像不合規矩啊,怎麽,要給你們的北莽女帝報仇,拿我的腦袋去還債徐淮南和第五貉的腦袋?”


    老道人笑道:“你當真知道貧道是誰?”


    徐鳳年皺眉道:“我確實迷糊了,聽說兩禪寺李當心在道德宗,已經拽下浮山壓死了負劍的麒麟真人。”


    老道人哈哈大笑,在自己左肩頭輕輕彈指,右手“飄”出一位姿容嫵媚的年輕道人,約莫二十七八歲,背負一柄長劍,對徐鳳年作了一揖。


    老道人換手彈指,左邊又“飄蕩”出另一位年邁道人,仙風道骨,手捧一柄拂塵,撚須微笑。


    這尊麒麟真人,分明已經被拓拔菩薩過河後殺死於黃河邊。


    始終坐在凳子上的老真人一拍掌,身前“跑出”一個稚童道士,正是那名出現在北院大王徐淮南身邊的孩子。老道人一手拿著包子,一手撫摸小道童的腦袋,“徐鳳年,我們已算是第二次見麵了。”


    這邊景象詭譎,街上路人卻渾然不覺。


    老道人吞下包子,撫掌笑道:“三位北莽國師,分別為李當心、拓拔菩薩和一截柳所斬,隻是死而不死,亦是不足為外人道。斬三屍拔九蟲,聖人語焉不詳,世人雲雲紛紛,如墜雲霧,不知所以然,貧道雲遊四方,竊以為是前生今世來生的情理欲。這三位道德宗麒麟真人,是我又不是我,我是他們則是確鑿無誤。他們很忙,貧道很閑,閑到雲遊北莽離陽三甲子,閑到了親眼所見三位娶親女子慢慢從妙齡到老嫗,閑到了跟四世呂祖都見過麵。”


    徐鳳年仿佛不知該說什麽,隻好伸手去拿一隻包子“壓壓驚”,不曾想被繞膝嬉耍的稚童國師一掌拍掉,手背傳來一陣火辣辣疼痛,徐鳳年愕然,趕忙擺手,示意早已殺氣彌漫的徐偃兵仍是不要出手。


    老道人敲了敲小麒麟真人的腦袋,彎腰拿起包子遞給世子殿下,“讀書看逐鹿,書中得幾分,逐鹿失幾分。問道對青山,道外無一事,青山有一事。貧道號四方道人,本名袁青山,修道已有三甲子,飛升在即,今日相見,確有一事相求。”


    徐鳳年伸出左手接過包子,不見絲毫顫抖。


    袁青山正色道:“貧道為道德宗某位不記名弟子,跟世子殿下求回一枚銅錢。”


    徐鳳年握住包子,紋絲不動。


    老道士笑眯眯道:“殿下嚐過了包子,再答複不遲。”


    徐鳳年猶豫片刻後,也學著老道人一口吞下包子,啪一聲將那枚銅錢拍在攤子上。


    老道士撚起那枚銅錢,彈指一揮,銅錢如同遙遙遠飛千萬裏。站起身,三位麒麟國師紛紛“融入”袁姓道人的身軀,邋遢老道離去之前留下了四句金玉良言。


    “殿下多上武當山,有益無害。”


    “徐龍象本是必死的命格,貧道飛升之前,會給他留下一線生機,但也僅是一線而已。”


    “真武本是天上人,為何多事來世間?小覷了將來位列仙班不輸真武的王仙芝,你會死的。”


    “李玉斧散盡自身功德福祿助人飛升之後,他便斬盡雲間垂釣仙人,於是世上再無人可以飛升。人間人做人間事,妙不可言。貧道袁青山不如武當李玉斧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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