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奇沒有住到縣衙後堂,縣令馮瓘攜帶的藏書多仆役多,占去許多屋子,縣尉白上闋也額外清理出一間習武房,也不跟誰客氣,一副誰不滿意誰來問過本官腰間刀的架勢,他這個主薄就很識趣地在外頭置辦了一棟小宅院,離著縣衙就一盞茶由熱到涼的眨眼功夫,巷弄僻靜幽深,院中有一口汲水不易的小井,有一架才泛新綠的葡萄藤,倒也馬馬虎虎算是幽靜宜人。徐奇回到住處的時候,一個頭斜金釵的小姑娘正趴在井口上,撅起屁股蛋兒,也不管這個姿勢是雅觀與否。徐鳳年脫去嵌有從六品官補子的文官公服,搬了條小板凳坐在井邊,原本他是沒福氣如此悠遊度日的,不過家裏二姐知曉他目前的狀況後,寧願自己勞累些,也執意要他這個弟弟暫時不去觸碰堆積成山的案牘政務,要知道這些奏疏文本,搬山一空之後,可以馬上就可以再成一山,隻是她說是下人勞力中人勞智上人勞人,就當是給他最後大半年的悠閑日子。反正講道理,徐奇從沒贏過她,也就安安心心等待下一個春暖花開,到時候就算自己想偷懶,想必二姐也要揪著他耳朵到書桌前。他這個不大不小的主薄,在胭脂郡碧山縣,當然是將種子弟出身的徐奇,這個化名在北莽在離陽江湖都曾用過,可等到一年守孝結束,等到披上金縷織造局耗費大量人力財力精心打造的那件衣服,他也就該離開這裏,離開幽州了。在碧山縣,除了半旬一封的家書密信,不會有任何人打攪他的清修,所以類似武評胭脂評將相評這些事情,還真得從縣丞左靖那裏聽說,當主薄的那點俸祿,都給左大人喝酒喝得七七八八。這次新武評,無疑是黃三甲再一次故意掀起妖風,這其中龍虎山是最大的輸家,一對父子大真人聯袂飛升,盛況空前,卻好似掏空了這座道教祖庭的所有家底,此次無一人登榜,而至今杳無音信的武當李玉斧一躍入評,與袁青山李當心並肩,武當山的地位肯定要水漲船高,而徐偃兵跟他這個天下第六的橫空出世,北涼儼然是最大的贏家。


    他靠著藤架,自言自語道:“十次出神逍遙遊,居高臨下,看過了許多地方,順勢見識到一時一地的氣運聚散。都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在這一方水土的局限中,人與人的言行相互滲透,所以此水土與彼水土,兩地人士寫出來的文章味道都會不同,再放大了說,以廣陵江為界,南北之分,南人北人的性格更是截然不同。”


    “出神看大,回神看小,就說我如今看北涼新人左靖,看舊人裴矩,看他們的一言一行,最終氣數混淆,都溶為北涼的氣運,都有啟發。如今北涼身負氣運之地,有武當山,不過得等到李玉斧回山。清涼山在薑泥跟羊皮裘老頭兒都走後,換成了雌雄莫辨的白狐兒臉,以及呼延觀音。但是這些幾人,在或不在,都遵循天理昭昭四個字,強求不得。”


    “很多故人,都真的成了已故之人,還有些,也不知道哪天就要成為作古之人,像那跟在劉鬆濤身邊的王小屏,不知為何依舊沒有登榜武評的隋斜穀,還有不知所蹤的李子姑娘和南北和尚,不過說起來,跟我沾上關係的,多半沒有好下場。”


    一直聽徐鳳年念叨的嗬嗬姑娘,抬起頭,扶了扶微斜的金釵,平靜道:“我十幾年前就該死了。”


    徐鳳年被逗笑,好奇問道:“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你還殺我?那幾次,你有手下留情,但也有的確是痛下殺手的時候啊。”


    少女一屁股坐在井口上,望著他,眨了眨眼睛,“老黃說你活得那麽慘,死在我的手上,總好過死在別人手上。我覺得……”


    徐鳳年無奈道:“你覺得挺有道理的?”


    少女嗬了幾聲,顯然挺高興。


    她突然像是記起一事,一閃而逝,說走就走,留下一個孤苦伶仃的徐鳳年“獨守空閨”,徐鳳年不知道她去哪裏,卻感覺得到她一時半會兒不會再露麵。徐鳳年歎了口氣,坐在小板凳上發呆,這些時日,大體就是去縣衙點卯打個照麵,然後便沒有他主薄大人什麽事情了,碧山縣新老交替百廢待興,縣衙上下本該是最辛苦的時日,不過縣令馮瓘強勢無比,獨攬大權,左靖幾次明爭暗鬥,爭權落敗,也就無所事事,似乎是想從身後靠山那邊謀求一些支持,暫時選擇休憩蟄伏,且看馮大人橫行到幾時。白上闋誌不在一縣一郡,多去胭脂郡一處關隘遊曆“散心”,結交於北涼道實權都尉,如今的北涼道,不說十四名新校尉,任何一位手握兵符的都尉都已是炙手可熱的大貴人。徐鳳年之所以選擇碧山縣作為落腳點,一來是幽州風波餘韻猶在,他還得盯著新刺史胡魁和幽州將軍皇甫枰能否一起唱好紅白臉,二來胭脂郡臨近邊境,徐鳳年對幽州境內戊守將卒大失所望,順帶著對幽州邊軍也信心不大,想著有空就去邊關上瞧一瞧,再就是更想親身體會親眼見識過北涼官場的新氣象,見微知著,比起道聽途說甚至是諜子密報都要來得準確全麵,就像現在的情形,碧山縣內馮瓘跟左靖的內耗,以及縣尉跟縣令縣丞的離心離德,就已經讓徐鳳年心生憂慮。


    徐鳳年看了眼天色,起身去灶房,無奈發現米缸子已經見底,雖說如今他已經與道教真人的辟穀無異,玄妙境界甚至遠有超出,不過自古聖賢皆言修道而不說修仙,再說為了得證長生,在未修成仙人之前,就早早把自己修得不是個人,又有何裨益。徐鳳年這段時日,吃喝睡一樣都沒有落下。去桌上拿上一袋銀錢,就打算出門去買一袋子米,大概是碧山縣窮山惡水出刁民的緣故,當地盤根交錯的豪橫家族,對於他們幾個新官上任一把火也燒旺的父母官,都沒什麽好臉色,以朱氏為首的家族更是迄今為止頭麵人物都閉門謝客,打定主意要跟他們劃清界限。


    徐鳳年才要出門,就有個年輕人風風火火撞入小院,肩上扛了一袋子米,徐鳳年也不跟他客氣,笑著接過米袋子,回身倒入米缸,身邊年輕人就姓朱,名正立,是喝酒認識的,是個土生土長於碧山縣的當地人,自稱是被胭脂郡大戶人家拒婚的小門小戶寒酸子弟,徐鳳年哪裏猜不到他便是個貨真價實的朱氏子孫,不過既然朱正立不願意承認,他也不去揭穿,朱正立性情灑脫,是少有作風正派的大族子弟,約莫是那點北涼遊俠風骨作祟,在碧山縣跟其他膏粱子弟廝混不到一塊,反而多有爭執,前些年因為一事還跟牽連家族跟上任縣令鬧得不可開交,須知千萬別不把縣令不當官,破家縣令可不是白叫的,縣令官不大,卻是刺史郡守之下的土皇帝,能夠坐上這個位置,既有不容小覷的背景,也得有不俗的官場學問,讓老百姓家破人亡那是信手拈來,朱正立敢惹縣令,他自己不諳人情世故是一個,再者碧山縣朱家也確實有份底蘊,若是真的朱家當家之人發話,別說縣令,就是胭脂郡太守洪山東也要乖乖噤聲,隻是朱家這些年的退隱,才使得碧山縣猴子稱大王。朱正立是個喜歡碎碎念的家夥,此時在笑話徐奇這個主薄做得太寒磣,撈不著油水,想不兩袖清風都難,還說徐奇肯定是家裏掏光了積蓄才捐了這麽個芝麻綠豆大小的破官,否則哪裏會淪落到炊無米的淒涼地步,徐鳳年也不反駁,隻是笑著提醒這家夥在矮子麵前不說揭短的言語,朱正立哈哈大笑,卻也不再念叨徐奇的落魄處境。徐鳳年拿出一壺綠蟻酒,兩人坐在葡萄架下一人一隻大白瓷碗,北涼的日頭尤為毒辣,才入夏便有江南酷暑的難熬光景,隻是有個好,那就是隻要待在蔭涼處,風一吹,就可燥熱頓消,加上一人一碗綠蟻酒,兩個同齡人更是逍遙勝神仙。


    徐鳳年喝了口酒,醉然眯眼笑問道:“今兒幽州哪裏都有實缺,你跟長輩說一說,去鑽鑽空子?狠下心,拿出幾百兩銀子去找個後門,再找個有點聲望的名士討要一封舉薦信,不說如我這般的一縣主薄,謀個官身總不是難事,以後遊俠兒在北涼道上就混不出大出息,以後更沒這個可能了,還是當個文官有前途啊。”


    朱正立撥浪鼓搖頭,“當官有啥好的,騎在老百姓頭上拉屎撒尿,也不算出息。不說我是破落戶出身,就算真有錢,也不花這個冤枉錢,真想當官,還是去邊關從軍,靠本事弄到手實打實的軍功,那才叫舒服。”


    徐鳳年打趣道:“就你這三腳貓的身手,尋常戰事還好說,不說碰上烏鴉欄子,就是撞上北莽的二流騎兵,也跟送死還差不多,當官再無趣,當個死人就有趣了?”


    朱正立歎息一聲,使勁揉了揉下巴,“所以我奶奶怎麽都不願我去投軍,說寧肯我在碧山縣混吃等死,也好過她白發人送黑發人,還說隻要我敢偷溜出胭脂郡,就找人打斷我的一條腿,嘿,我奶奶向來說話算數,我們家所有人都怕她,都跟老鼠見著貓似的。我小時候倒是不怕,大了以後越來越怕。”


    徐鳳年促狹問道:“你那個對白縣尉一見鍾情的妹妹,如何了?”


    朱正立一聽到這個就牙疼,苦著臉道:“我就納悶了,你小子跟白上闋那繡花枕頭好歹是一樣大的官帽子,而且長得也比那小白臉俊俏幾分,奇怪了,我這妹妹就是不待見你,非要湊到那姓白的家夥身邊去,女子該有的矜持都沒了,這也就罷了,古話都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一層紗,我也沒覺得那個姓白的給我妹妹一點好臉色啊,愁,愁死了。而且那個整天擺張臭臉的家夥真要成了我的妹夫,我非要跟他們……徐奇,有句話怎麽說來著?”


    徐鳳年笑道:“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朱正立一巴掌拍在徐主薄肩膀上,還不忘趁機揩去手上的酒漬,笑道:“徐奇,怪不得能當上咱們碧山縣的主薄,還是讀過幾天書的嘛。我就不行,一碰書就發昏,想睡覺。讓我練武的話,幾天幾夜不休息都沒問題,不過我奶奶死活不肯我去習武,唉,兄弟我空有一身天賦天資啊。”


    徐鳳年微笑著直言不諱道:“你的天資平平,好不到哪裏去。是朋友才跟你說實話。”


    朱正立也不生氣,瞪眼道:“王仙芝剛出道那會兒,還給江湖前輩說成天賦平常呢!再說了,我習武又不是非要做那名動天下的大俠,在鄉裏能揍幾個欺男霸女的無賴混子也行啊。”


    徐鳳年點了點頭,朱正立喝完一碗酒,去搖晃了一下酒壺,大概還剩下半碗,就擱下碗,說這趟是從家裏偷跑出來透氣的,還得回去跟那些聖人典籍打交道,要是給奶奶發現,下次見麵就得瘸腿了。徐鳳年也沒有送他,笑道:“下次登門記得帶酒來。”


    小跑離去的朱正立轉身豎起一根中指。


    徐鳳年笑著又給自己倒了半碗酒,獨自坐在葡萄架下,微風拂麵,心情舒暢。在快喝完碗中綠蟻之前,把酒碗擱在小竹椅上,站起身,迎客。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嫗拄著一根拐杖緩緩走入院子,她見到徐鳳年後愣了愣,坐在徐鳳年身前,等她坐下,徐鳳年才坐下。


    老嫗便是碧山縣朱氏的當家之人。朱氏四代同堂,上三代尤其陰盛陽衰,朱正立這一輩就他一根獨苗,在祖祠的族譜上叔伯倒是應該有六七個,不過如今無一人在世,再上一輩,也是如此。老嫗當年身為朱氏長媳,隨著歲月推移,就成了碧山縣朱家名副其實的主心骨,是位在整個胭脂郡都算德高望重的掌門主婦,都說當初徐家入主北涼,大將軍徐驍跟王妃吳素都曾經下榻過朱家,僅憑這一點,別說胭脂郡,就是幽州,誰敢輕侮朱家?更何況朱氏男丁兩代十二人,二十年中,盡死邊關!


    老嫗略微出神,望著徐鳳年,輕聲道:“真像。”


    徐鳳年欲言又止。


    老嫗擺了擺手,雙手拄著拐杖,望向院門,說道:“起先是想見一見能讓老朽那孫兒也願意稱兄道弟的主薄大人,見過以後,也就恍然。當年,朱家大宅門裏的家主,遇上大將軍,差不多也是這般情景,大將軍沒架子,我那夫君恨不得以死相報,他口拙,沒說什麽,但是做到了。”


    徐鳳年沉聲道:“老夫人請放心,我絕不會讓朱正立步他先輩的後塵。這趟紮根碧山縣,甚至不敢造訪朱氏,與朱正立相遇,是偶然。以後某天離去,多半就再無相逢的時日了,還望老夫人安心。”


    老嫗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老嫗安安靜靜坐了一炷香的功夫,緩緩起身,徐鳳年起身送到院門口,老嫗突然問道:“真能守得住?”


    徐鳳年平靜答複道:“如果沒能守住,就勞煩老夫人跟朱正立說一聲,徐奇跑去中原做官了。”


    老嫗顫顫巍巍伸出手,摸了摸徐鳳年的腦袋。


    老嫗緩緩走向停在巷弄拐角處的馬車,上車之前,看到門口默然目送的年輕人,呢喃道:“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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