峽口之外是一場世間武夫的巔峰一戰,而在戰場上遊十幾裏外的廣陵江畔,茅屋少了那個還欠著村民百姓十幾柄桃木劍的道士,就隻剩下一個渾渾噩噩的和尚,當王小屏雙手疊放膝上,悄然觀水逝世,瘋和尚也脫下那件從爛陀山一路相伴的破敗袈裟,換上了一身前兩天才托付王小屏去集市上買來的潔淨衣衫,素來不苟言笑的中年道人還破例笑言就當收屍的工錢了,不用還。


    和尚摸了摸光頭,然後伸手一招,從江畔蘆叢馭氣摘下一片葦葉,飄落入江,他跨入江麵,輕輕踩在蘆葦之上。


    一葦下江。


    幾艘船隻逆流而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見識過兩位神仙中人的酣暢大戰,又正巧看到當下這幅畫麵,都有點震撼到麻木的地步了,都在納悶今日是撞了什麽大運,簡直就是仙人輩出啊,隻是這樣一股腦全部冒出來,難道隱世高人就這般不值錢了嗎?


    葦葉出峽,飄至江心,已經不披袈裟的無用和尚左右各自一望,先看了眼王小屏,後瞥了眼老道人,神情平靜,橫跨出一步,身形迅速沉入江底。


    廣陵江底江水渾濁,光線昏暗,尋人尋物都無異於大海撈針,可他仍是準確落在了那一襲紫衣身前的幾丈外,徽山女子六識七竅俱是封山狀態,嬌軀蜷縮,狀如孕育腹中的嬰兒,天地為雙親。


    劉鬆濤怔怔凝望著這名女子。


    岸邊那個一意孤行修孤隱的老道人之所以離開龍虎山,原本應該是想見她臨終一麵,往前推去,之所以在龍虎山修道,也有一份知情者寥寥無幾的難言隱秘。


    百年前,三人攜手遊曆江湖,他還不是爛陀山僧人,是逐鹿山的第九代教主,是一個曆代魔教教主中最不像逐鹿山主的邪魔外道。而那道人也不是如今的龍虎山住客,是離陽皇室公認不是太子勝似太子的四皇子,事功學問武道才情四者都出類拔萃,至於那名最終身世淒涼至極的嬌憨女子,並無什麽傾國傾城的姿容,也無不可一世的豪閥背景,可隱姓埋名行走江湖的劉鬆濤偏偏就是喜歡上了她,但她卻喜歡上了那個叫趙黃巢的俊逸公子哥,劉鬆濤對此並不介意,三人同行,有他們兩人,天下何處她去不得?期間旁觀著心愛女子對別的男子巧笑倩兮,劉鬆濤並未如何傷懷。可當他返回逐鹿山,繼而閉關而出,卻聽到那個趙黃巢一手造就的噩耗,他默然下山,如今日這般,亦是幫人去收屍,去給她穿上衣裳,背她回山。


    劉鬆濤最後一次下逐鹿,殺了無數沽名釣譽的江湖名宿,殺了無數位高權重的王公名卿,殺人之後,每一次轉身,總覺得她就站在那兒笑。


    劉鬆濤望著那個是她又不是她的紫衣女子,淚流不止。


    劉鬆濤伸出一手,試圖去握住那隨江底水輕輕飄蕩的大紫衣角,又緩緩縮回手,身體開始上浮,破開水麵,在江水上蜻蜓點水,放聲大笑高歌。


    江麵如鼓麵,咚咚作響。


    “天地無用,不入我眼。日月無用,不可同在。昆侖無用,不來就我。惻隱無用,道貌岸然。清淨無用,兩袖空空。大江無用,東去不返。風雪無用,不能飽暖。青草無用,一歲一枯。因果無用,皆是定數。江湖無用,兩兩相忘……”


    劉鬆濤似佛家低首吟唱,似狂人擊缶悲歌,掠至岸邊,低頭凝視著那位笑而赴死的武當劍癡,斂去那份我觀天下目中無人的跋扈,嘴唇微動,雙手合十,為這名劍士誦經送行。


    劉鬆濤睜開眼,環顧四周,然後望向天空,大聲笑道:“參禪無用,成甚麽佛?!”


    與此同時,劉鬆濤雙肩一晃,蒼白臉色一閃而逝,然後煥發出一種佛門典籍中唯有得道高僧得證菩提才有的紫金氣色。


    那一晃肩,這位逐鹿山教主像是要抖摟掉一份背負已久的沉重包袱。


    老道人趙黃巢眯起眼,臉色陰沉,他已算出王小屏那柄一直引而不發的桃木劍,似有承載重擔,一劍西去北涼境內武當山。


    你一個躲在爛陀山百年的劉鬆濤也要摻和這趟渾水?


    趙黃巢猶豫不決,最後仍是沒有馬上去阻擋劉鬆濤強行抖落的那份無形之物。


    劉鬆濤在前行之前,回首望了一眼恩怨糾纏百年的趙黃巢。


    兩人對視。


    劉鬆濤譏笑道:“連女子都不如!百年前是如此,百年後更是如此,趙老賊不死何為?!”


    曾經天人出竅乘龍至匡廬山的趙黃巢默不作聲。


    當年劉鬆濤大開殺戒,在朝野上下勢如破竹,正是趙黃巢半懇請半強迫龍虎山天師府真人,擺下醮壇,請下三位近代祖師爺以萬裏天雷釘殺他這個魔頭,雖未殺掉劉鬆濤,卻也成功讓這位魔教教主沉寂百年。


    劉鬆濤不再理睬這名當今趙家天子心知肚明卻不敢承認的老祖宗,撒腿狂奔,去追趕岸上行走的王仙芝。


    他走出爛陀山,來到中原江湖,兩禪寺李當心攔過路,白衣洛陽攔過路,龍虎山初代祖師爺轉世的趙凝神攔過路,無數江湖頂尖豪傑都攔阻過。


    這一次,則是他要去攔別人的路。


    王仙芝走得依舊不急不緩,劉鬆濤很快就追上這名歲數比他還要年輕四十餘年的武帝城城主,看似並肩而行,劉鬆濤實則禦風而遊,腳不沾地。


    王仙芝沒有轉頭,平靜說道:“今非昔比,一百年前的江湖,劉鬆濤可以做那當之無愧的第一人,百年後,不說某人的劍道,在世的鄧太阿劍術,都比你略勝一籌。你真要攔我?”


    劉鬆濤笑道:“江山江湖兩相宜,代代新人新氣象,不是好事嗎?”


    王仙芝不置可否。


    劉鬆濤望向遠方,繼續說道:“至於你心中所想,希冀著你我腳下的江湖,百年長興,千年不死。劉某不是不知,隻不過一代人有一代命,強求不得。像那些在大秦王朝縱橫捭闔的說客遊士,人人如遠遊之犬,哪裏能想到後來的豪閥林立,注定成為後世又後世人眼中的毒瘤頑疾。你王仙芝一人眼中的好,也許就是別人的大惡,你憑借一人之力贏了數代人的江湖,還不知足嗎?老老實實飛升做你的天上仙人,給後人自己去走自己的路,總不是什麽壞事。你也許要說武當李玉斧比你更加多此一舉,可他畢竟是三教中人,又才入世,至於徐鳳年更是身份特殊,跟你都大不相同,如何能一概而論?”


    王仙芝冷笑道:“吃著黃三甲的殘羹冷炙,幫著黃龍士為虎作倀,仗著那份轉世天人身份,真就有理了?王仙芝不信這個道理,若說有天理,那也得等我飛升之後,才有心情去聽一聽。”


    劉鬆濤微笑道:“這些日子也聽了不少你的傳聞,與我以及四百年前高樹露,見著天下高手就痛下殺手,不太一樣,不論正邪,你都少有痛下殺手。果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王仙芝冷哼一聲,“徐鳳年辛苦攢下的一身不俗修為,與其浪費在北莽鐵蹄之下,還不如堂堂正正與我一戰,終歸還有江湖人記得他這個北涼王。否則以離陽趙室的狗屁德行,莫說青史留名千古,就算私家編纂的野史也不敢提及隻言片語。”


    劉鬆濤皺眉問道:“你就不擔心一旦北莽鐵騎撞破西北大門,大舉闖入中原,就算隻有十年遍地狼煙,要死多少人?不會比春秋大戰少太多吧?”


    王仙芝平淡道:“天下分合,與我何關?”


    劉鬆濤感慨道:“黃龍士不是說過一句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嗎?”


    王仙芝嗤笑道:“搬弄唇舌,說上幾句好話,別人不去說他,你劉鬆濤也以為真的有用?你若是在百年前位列仙班,我飛升之後,第一個就將你打落人間。”


    劉鬆濤卻沒有動怒,沉默片刻之後,有驚歎,有開懷,有敬佩,一時間百感交集,都忘了禦風而行,竟是不敢出聲,隻在心中道:“你王仙芝所求,我知道了。”


    飛升之後,我王仙芝親自坐鎮天門,不讓天人幹擾世間,但世間武夫仍舊可以飛升。


    所以你李玉斧根本就是在畫蛇添足!


    王仙芝沒有停下,言語遙遙傳入劉鬆濤耳中,“你既然已經蓄勢妥當,要想攔路,不用去管那一劍之傷。”


    劉鬆濤默念一個好字,再次飄然前行,越過王仙芝,在他身前數十丈外停下轉身。


    低頭,雙手合十。


    劉鬆濤神情灑脫,真真正正如釋重負,自言自語道:“藏身爛陀山,得以苟活,百年後再見心中所思之人。劉鬆濤是時候心懷虔誠,為佛門正統敬上一炷香了。”


    一尊尊菩薩法相從雲霄轟然落下。


    橫亙在劉鬆濤與王仙芝之間。


    這便是劉鬆濤的攔路一式。


    落劍式。


    敬上一炷香,落下菩薩劍。


    王小屏,劉鬆濤,劍仙又劍仙。


    王仙芝下意識仰頭望了一眼天空,似乎記起那裏並沒有他生平唯一所欠之人,又轉頭看了眼某人臨終所葬之地。


    劉鬆濤一直雙手合十。


    於是漫天大佛菩薩的莊嚴法相,降落人間不停休。


    王仙芝握緊雙拳,交錯在胸前,重重呼吸一口氣。


    法相降落,由遠及近,連綿不絕,愈演愈烈,已經在麻衣老者四周布下一座天羅地網。


    王仙芝一左一右先後兩腳踏下。


    人間已無敵,這又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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