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拍馬拖槍上前,一人一騎快要穿過整座戰場時,有名臉龐青澀的北莽騎卒,倒在戰場邊緣地帶,他的脖子在雙方衝鋒過程中給一把涼刀拉出一道口子,血流如注,瀕死的年輕騎卒抬起手臂,試圖舉起那把北莽戰刀。徐鳳年輕輕瞥了他一眼,沒有遞出鐵槍,繼續策馬前行。但是很快身後不遠處便有兩名幽騎同時搭弓射出一箭,一箭射透北莽騎卒持刀的手臂,另外一根羽箭從側麵釘入年輕蠻子的臉頰。跟徐鳳年迎麵而來的那十餘騎,人人披掛鐵甲,但樣式混亂,不像是正規邊軍出身,大多是滿身遮掩不住的濃烈匪氣,其中為首一騎在近距離看到徐鳳年後,仍然有些震驚,翻山下馬後,也沒敢泄露徐鳳年身份,畢恭畢敬跪地道:“末將洪驃來遲,萬死難辭!”


    徐鳳年點了點頭道:“起來吧。”


    洪驃起身後沉聲道:“宋貂兒已經在趕來的路上,麾下有一千兩百餘騎,在來之前有過一場波折,內部清洗了三百人之多,其中僅是北莽蛛網諜子就挖出來四人。”


    徐鳳年不置可否,笑意玩味道:“挖出來?”


    洪驃不敢說話。這位身材敦厚並不高大的中年男子視線低垂,大氣都不敢喘,但是眼神炙熱。


    洪驃,曾經是一手調教出徽山那支私人騎軍的次席客卿,後來跟首席客卿黃放佛分道揚鑣,後者依舊在大雪坪上做那不願飛入帝王卿相家堂前搭巢的野燕子,更有野心抱負的洪驃則躋身北涼行伍,希冀著在西北戰場上建功立業,可惜一直不得重用,後來在皇甫枰授意下潛入宋貂兒的賊窩,既是輔助,也是監視。徐鳳年境界大跌,但是眼力猶在,洪驃黃放佛之流,原本都卡在小宗師的門檻上很多年,偏偏捅不破那層窗紙,不得勇猛精進,然後都跟糜奉節一樣幸運遇上了江湖的“大年”,最終厚積薄發,躋身一品境界。洪驃如今就已是貨真價實的一品金剛境界武夫,距離那“輕輕叩指,可問長生”的指玄境界,也僅是一步之遙。不過說是江湖龍蛇橫空出世的大年份,其實並不準確,因為在這幾年中死掉的大宗師,實在太多了,僅是離陽王朝,先後就有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劍神李淳罡,病虎楊太歲,劍池宋念卿,人貓韓生宣,京城柳蒿師,兩禪寺龍樹僧人,春帖草堂謝靈箴,等等,更別提還有王仙芝和洪洗象。這些驚才絕豔的頂尖高手相繼離席,不僅僅是給人騰出座位那麽簡單,還有許多涉及氣數氣運的玄妙變故,比如王仙芝對餘地龍的慷慨饋贈,西蜀某人對龍樹僧人死後的“篡位”。


    洪驃身後那群馬賊悍匪中有人陰陽怪氣地嘖嘖出聲道:“洪頭領,才知道你老人家原來不叫洪標叫洪驃啊,跟兄弟們還這麽見外,可就失了英雄好漢的本分啊?怎麽,見著了北涼的鬱大將軍,膝蓋就軟了?”


    那名宋部馬賊的當家人之一顯然是將眼前馬背上的年輕武將,當成了幽騎主將鬱鸞刀,畢竟如此年輕卻能統領萬人的邊軍將領,不管在北莽還是北涼哪怕當不得鳳毛麟角一說,可扳扳手指頭也就能數得過來了。對宋貂兒身邊絕大部分馬賊來說,他們也是在那場措手不及的血腥變故後才知曉內幕,對於自己的娘家是北涼軍的事實,談不上反感,落草當了馬賊的,殺起人來誰不是六親不認,管你是跟北涼姓徐還是跟北莽姓慕容姓耶律,誰給銀子給好馬,誰出手闊綽那就是大爺,可要說他們心底的好感有幾分,那當然也少得可憐。


    功利心極重的洪驃,對徐鳳年這個北涼鐵騎共主那是心甘情願當個馬前卒,這段時日在宋貂兒賊窩裏以大局為重事事隱忍,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戾氣,聽到那個連宋貂兒心腹都算不上的小頭目在耳邊呱噪,殺心頓起,就在洪驃馬上要一掌拍碎那可憐蟲天靈蓋的時候,徐鳳年伸出鐵槍在洪驃肩頭拍了拍,對他笑著搖搖頭。徐鳳年遠望過去,宋貂兒的千騎快到了。鬱鸞刀和石玉廬和範奮餘地龍四騎此時也策馬而來,看到這些就算披甲佩刀也一身匪寇氣焰的馬賊,都沒怎麽上心,倒是斥候老卒出身的範奮有些無地自容,先前光顧著在戰陣上砍殺了,竟然把這十來騎烏合之眾給漏過去,不懷好意地都尉大人眼神陰惻惻地盯著這些家夥,在邊境上誰黑吃黑最厲害?不是大股馬賊吞並小股勢力,而是北涼邊軍拿那些馬賊當練兵對象,這跟北涼斥候去流民之地殺人試練以此晉升遊弩手,是差不多的路數。尤其是那支一旦披上鐵甲就是恐怖重騎兵的胭脂軍,平時沒事情做就輕甲輕騎出關遊掠,最喜歡打散成一支支百人騎隊在塞外尋覓馬賊,不帶涼刀也不負弓-弩,一水的全部手提鐵槍。這也就罷了,另外一支渭熊軍有句連北莽南朝都膾炙人口的口頭禪,叫“養肥了再殺好過年關”,是說渭熊軍每次得到北涼遊弩手探查到的馬賊窩子,如果沒到千人以上,根本瞧不上眼,還會故意“養虎為患”,可是隻要得到消息馬賊人數有一千多了,那就在年關前隨便揀選個時日,長驅直入,殺得一個不剩。


    洪驃身後那幾名馬賊在徐鳳年單騎出現的時候,感受並不深刻,還敢擺擺架子,可當鬱鸞刀四騎並列後,馬賊跟北涼邊軍在氣勢上的天然差距,一下子就展露無遺。


    徐鳳年對鬱鸞刀輕聲說道:“馬上有一千兩百騎馬賊出現,雖然名義上是盟友,但會不會有意外,暫時還難說。你先拉一千幽騎過來,我們按照最壞的打算來。”


    範奮躍躍欲試,把到嘴邊的王爺那個敬稱偷偷咽回肚子,使勁嚷嚷道:“末將那四百人足夠了,本來就沒殺爽利,兄弟們手癢得很!”


    鬱鸞刀沒有自作主張,望向徐鳳年,後者笑著點頭。


    範奮根本不用發號施令,當他高高抬起手臂,做了個向西輕輕握拳和鬆開五指的姿勢,四百斥候馬上就如一線潮水般湧來。


    這種一副明擺著“老子就是在耀武揚威”的架勢,讓洪驃之外的十餘騎馬賊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


    鬱鸞刀瞥了眼這些小規模廝殺還湊合、但大規模騎軍陷陣肯定很懸的馬賊,來到徐鳳年身邊,投去詢問的眼神。


    徐鳳年解釋道:“葫蘆口外的地盤,馬賊再熟悉不過,能幫我們提供一個大軍休整的地點。”


    鬱鸞刀輕輕鬆了口氣,開心笑道:“這幫馬賊果真能成事的話,別的不敢說,哪怕對上那一萬柔然鐵騎,我們三千兩百騎不但能殺它個回本,肯定還會有盈餘。”


    半個時辰後。


    遠處一千多騎呼嘯而來,隨著宋貂兒馬賊主力的到來,洪驃身後那十來騎膽氣也壯了幾分,其中性子較為浮躁暴戾的,甚至都敢對四百騎幽州斥候怒目相視。


    當然,這已經是他們輸人不輸陣的最大氣魄了,至於真的拔刀相向,那是再給他們幾顆膽子也不敢的。這段時日內,整個涼莽邊境都在傳言這支幽州騎軍的瘋狂和彪悍,最注重敏銳嗅覺的馬賊當然不會錯過此事,從幽州出發馬不停蹄趕到薊州北部,最後一路奔襲到葫蘆口以北,那個叫鬱鸞刀的年輕將軍,硬是把一萬幽州輕騎打得隻剩下三四千人,已經交過手的敵人中,有北莽東線上兩位老資曆萬夫長,有龍腰州邊境三大軍鎮中的壺關、長榆和冰露,而且接下來馬上要麵對秋冬兩位“捺缽”的狩獵,洪敬岩親自率領的一萬柔然鐵騎北上堵截,還得再加上從西邊緊急趕赴葫蘆口的“春捺缽”,拓拔氣韻!四位捺缽,除了至今還留在大草原上的夏捺缽,皇室成員耶律玉笏,其餘三位皆是有望成為北莽大將軍就看誰更早一步登頂的家夥,可都是奔著鬱鸞刀的那顆項上頭顱來了。還有傳言說誰能剿滅幽州騎軍,就可以拿著鬱鸞刀的腦袋去南朝西京覲見皇帝,成為繼董卓之後又一位可以豢養私軍數目上不封頂的北莽大將軍!


    當一千多馬賊看到四百幽州斥候列陣在前,很快勒韁停馬,謾罵聲很快此起彼伏。


    徐鳳年對洪驃說道:“你我一起過去。”


    兩騎向前,徐鳳年平靜問道:“清涼山一共派去了六名高手,你知道身份底細的隻有三個,三人死了幾個?”


    洪驃回答道:“隻有一人在與蛛網諜子撕破臉後戰死了,末將因為得到幽州皇甫將軍的命令,不許過早暴露身份,所以沒有出手。但是末將在暗中截殺了從馬賊老巢偷溜出去的十六騎,都是北莽蠻子。”


    與此同時,鬱鸞刀悄然返身回到戰場。


    那白麵書生的宋貂兒雙手握著馬韁,輕輕一夾馬腹,意態懶散地驅馬向前,隨著馬背顛簸上下起伏,頗有幾分不跪天地不跪王的散仙風範。


    隻是當他看到那個身影後,如遭雷擊,眼眸驟然眯起,滿臉匪夷所思的慌張神色。他下意識直起腰杆,駕馭駿馬加速前衝。等到宋貂兒認清那張臉龐後,這名在最近幾年在塞外過著如魚得水神仙生活的馬賊領袖如釋重負,眼前那一騎雖然神態仿佛,但所幸終究不是那個人啊。宋貂兒騰出一隻手習慣性摸了摸腰間那塊羊脂玉佩,笑問道:“敢問可是那殺敵三萬的鬱將軍?”


    拖著那杆鐵槍的徐鳳年冷笑道:“怎麽,宋貂兒,不認識我了?這算不算貴人多忘事?”


    聽著這刻骨銘心的熟悉嗓音,宋貂兒撫摸著玉佩的手指就是一顫,以他的卓然心智,自然猜得出當初那個隨口就能讓果毅都尉皇甫枰聽命行事的俊逸公子哥,正是日後從北莽腹地拎走徐淮南和第五貉兩顆頭顱返回北涼的“世子殿下”,此時的離陽王朝第一大藩王徐鳳年!宋貂兒無比狼狽地翻滾下馬,雙手撐地,低頭道:“不知是王爺大駕光臨,宋貂兒該死!”


    徐鳳年手中那杆鐵槍的槍尖在沙地上輕輕劃過,宋貂兒隻聽到從自己頭頂傳來一句問話,“密信上讓你來接引幽州騎軍,可沒有說讓你大搖大擺帶著見不得光的一千多騎。”


    宋貂兒臉色蒼白,顫聲道:“回稟王爺,葫蘆口外如今遍地都是北莽斥候,甚至還有許多動輒即是千人以上的北莽正規邊軍,加上宋貂兒治下不力,先前在一處巢穴內已經內訌過一場,人心渙散,宋貂兒傾巢出動,出自下策,實在是逼不得已,為了能夠順利給王爺還有鬱將軍帶路,又不至於泄露機密,隻能把所有兄弟都帶上,好與幽州騎軍一起前往那座最隱秘的山穀。如此一來,宋貂兒隊伍就算仍有賊心不死的北莽餘孽,消息也走脫不了。”


    徐鳳年轉頭望向天空,看了一眼,回頭後笑道:“聽上去哪裏是什麽下策,分明是滴水不漏的萬全之策。宋貂兒,你有心了。”


    宋貂兒依舊低著頭,“為王爺效忠效死,是小的幾輩子修來的天大福氣!如果不是王爺和皇甫將軍栽培,宋貂兒如今不過是領著三十六騎在關外打秋風度日的可憐蟲,宋貂兒如何敢不盡心盡力?!”


    徐鳳年望向兩百步外那一千多騎人人青壯的關外馬賊,淡漠視線一掃而過,眾多馬賊中也紛紛投來好奇探尋的眼神,似乎很好奇那年紀輕輕的“鬱鸞刀”再名聲鵲起,照理說也不至於讓天不怕地不怕的大頭領宋貂兒如此膽小如鼠。場中氣氛格外凝重,一千多馬賊和四百幽州騎軍遙遙對峙,中間是坐在馬背上的徐鳳年和跪地不起的宋貂兒,洪驃騎馬位於徐鳳年身後。


    徐鳳年抬起手臂,這個動作嚇得那群馬賊打了個激靈,以為一言不合雙方就要撕破臉皮動刀子了,他們一千多馬賊在塞外大漠能夠橫著走是不假,但眼前可是那足有三千多幽州“鐵騎”!馬賊吃飽了撐的才跟北涼邊軍翻臉,玩什麽衝鋒廝殺?活膩歪了吧!當時宋貂兒以血腥手段彈壓支持北莽的一方勢力,許多中間力量之所以袖手旁觀甚至牆頭草偏向宋貂兒,除了宋貂兒本人的冷酷手腕,也有發自肺腑畏懼北涼鐵騎的原因,雖說此時是北莽大軍在壓著北涼打,但所有馬賊骨子裏仍是更忌憚那些從不把馬賊當人看待的北涼騎軍,總覺得北涼邊軍哪怕鬥不過北莽百萬大軍,但既然那姓鬱的幾千人就能把葫蘆口外攪亂得天翻地覆,真鐵了心要收拾他們這一千多馬賊,到時候隨便派出幾千徐家騎軍,還不是輕而易舉?


    不過很快所有馬賊就如釋重負,隻見一頭飛禽刺破雲霄,墜落在那披甲武將的手臂上。不少馬賊都偷偷捏了把汗,你娘的,敢情這幽騎主將“鬱鸞刀”不但用兵遣將是一把好手,抖摟威風也絲毫不差啊。


    徐鳳年輕輕振臂讓海東青離開,也沒有理睬始終低著頭看不清表情的宋貂兒,提起鐵槍指了指馬賊中兩人,問道:“洪驃,那兩人在宋貂兒身邊多久了?”


    洪驃舉目望去,看到那對年紀都不大的男女,緩緩說道:“聽說那年輕男子最早是在一年前出現過,但很快就離開馬賊隊伍,前不久與那女子一起回來,潛伏在馬賊中的蛛網諜子也是經由此人揭發,才有那場窩裏鬥。末將隻知道此人是姑塞州丙字家族的庶子,與宋貂兒自幼熟識,宋貂兒說此人早年差點進入那權貴子弟紮堆的棋劍樂府,不知為何是棵病秧子,總是滿身藥味。至於那女子身份不詳,隻說是金蟬州人氏,有個‘沙棘’的綽號,平時喜好與人拚酒,末將觀察過這名女子,約莫是臨近小宗師實力的身手,雙手滿是老繭,練家子,但她身上江湖氣不重。”


    徐鳳年望著那一千騎馬賊,突然說道:“宋貂兒,是不是沒想到釣到三千兩百幽州騎不說,還讓我這個北涼王都咬鉤了吧?別忍了,想笑就笑出聲來。”


    宋貂兒抬起頭,一臉茫然。


    洪驃心頭巨震。


    徐鳳年看著這個運勢好到無以複加的馬賊,笑道:“清涼山明暗兩撥人,洪驃這些明麵上的,被你留下來幫你演戲引誘鬱鸞刀的幽州騎軍,這不奇怪,但我很好奇你是怎麽把暗中那些北涼高手都殺掉的,按理說聽潮閣和拂水房出動了三名小宗師,以你宋貂兒手頭的那點寒磣的頂尖武力,就算成功了,也瞞不住洪驃這些老江湖才對。我猜你應該是在一年前就有了左右逢源兩邊討好的念頭,直到楊元讚率領三十萬大軍湧入葫蘆口,才開始下定決心投靠北莽。說吧,那對年輕男女是北莽何方神聖?”


    宋貂兒呆滯愕然,抬起頭與坐在馬上的徐鳳年對視。


    然後他一點一點繃起臉,接著是嘴角翹起一絲弧度,繼而笑意開始微微蕩漾起來。


    當他拍了拍袍子上的塵土,起身後已經是一張袒露無遺的燦爛笑臉。


    暴怒的洪驃剛要出手捏死這隻膽大包天的螻蟻。


    徐鳳年一手拖槍,另一隻手搖了搖,阻止了洪驃的殺人,問道:“除了那兩對男女,還躲著哪位能讓你臨危不亂的世外高人?或者說是幾位?”


    宋貂兒笑意不減,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不多,就一個。真不湊巧,正好能夠抗衡王爺你老人家。當然這位老祖宗一開始不是奔著王爺來的。所以說啊,小的自打遇上王爺後,這運氣啊,根本就是好到擋都擋不住了。”


    從馬賊隊伍中突兀出現三騎。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拓拔菩薩,洪敬岩,慕容寶鼎,鄧茂,種涼……北莽如今也沒幾個拿得出手的武道宗師了,拓拔菩薩應該不會出現在這裏,後邊四個除了王繡手下敗將的鄧茂,我都已經打過照麵,也都不在這裏。道德宗自從大真人袁青山飛升後,後繼無人。棋劍樂府,一等詞牌名有五個,劍氣近死了,銅人師祖則等於沒了,前不久大樂府也死了,那位兩字詞牌奪魁的‘寒姑’貴為太子妃,更不可能。提兵山的第五貉死了,就高手而言,已經後繼無人。公主墳,聽說小念頭死在了幽州,至於殺死她的那個人,還在等著徐偃兵的第三槍。”


    宋貂兒笑著說道:“王爺啊,你是如何都料想不到的。說到底,還是北莽的誠意比你們北涼更足,在你出現之前,人家開出的價格是萬夫長,在確定你會出現之後,嘿,我宋貂兒可就是龍腰州持節令之下第一人嘍。”


    宋貂兒有模有樣麵朝徐鳳年鞠躬致謝,他身後不遠處便是那三騎。


    洪驃看著這馬賊汗水浸透後背的滑稽景象,忍不住嗤笑一聲。


    宋貂兒重新抬頭站好後,拍了拍心口,笑眯眯道:“不愧是天下第一人的徐鳳年,小的其實都要怕死了,小的謝王爺不殺之恩。”


    徐鳳年看到年輕男女之間的那一騎後,啞然失笑道:“老先生,原來是你。”


    白發蒼蒼的年邁老儒生,身材消瘦,乍看之下毫無高人氣度,就隻是個窮經皓首的老學究而已。


    徐鳳年有些感慨。


    老人亦是如此。


    兩人初次相逢,是在那個如今早已成為北莽大軍營寨的雁回關內,徐鳳年當初還調侃了叨叨不休的老人一句“老先生,你彎腰看一看書袋掉了沒”。


    老人正是遊曆離陽二十年的北莽太平令!


    老人指了指身邊那個年輕男子,“拓拔氣韻,春捺缽,也是我棋劍樂府的卜算子慢,臭棋簍子算不上,就是太慢。前不久他說你肯定會出現在葫蘆口外,老夫就跟著他來了。”


    老人又指了指左手那女子,“耶律玉笏,她沒有什麽惡念,純粹是想親眼見一見你。”


    老人指了指自己,“老夫當然很想要你的腦袋,但是比想象中早了一兩年,有些失望,但更多是佩服。實不相瞞,當下除了秋冬兩捺缽的七千嫡係精騎馬上入場,還有洪敬岩的一萬柔然鐵騎也會補上空缺。你執意要逃,老夫自然攔不住,但你隻能撇開三千兩百騎單獨往西走。你走之前,想殺人泄憤的話,除了拓拔氣韻和耶律玉笏你不能殺,其他人,老夫攔都懶得攔,隨你。”


    徐鳳年問道:“西邊是拓拔菩薩在等我?”


    老人搖頭道:“拓拔菩薩不能動,我大莽練氣士沒了,你北涼還有澹台平靜和觀音宗,此消彼長,拓拔菩薩一動,就會打草驚蛇,屆時徐偃兵肯定要來,那呼延大觀樂得不跟人打架。”


    徐鳳年嗯了一聲,“如果拓拔菩薩動身趕來,我此時肯定就在歸途中了。那是慕容寶鼎和種涼聯手?”


    老人由衷感歎道:“徐驍打仗撈官天下第一,娶媳婦天下第一,生個兒子還是天下第一,最後還能老死床榻,厲害。要我看,張巨鹿比徐驍差遠了。”


    老人就像是個在與晚輩和顏悅色聊天的長輩,平靜道:“邊境上雙方都嚴密封鎖起來,可涼州幽州境內都有諜報傳回,褚祿山這回沒有兵行險著孤注一擲,為了你把涼州主力調到葫蘆口。幸虧你們北涼都護大人沒有真的這麽做,否則我們南院大王的五十萬大軍得跟著跑斷腿,說不定還討不到半點好。不過長遠來看,舍棄涼州的急功近利之舉,看似大氣魄,可注定是不明智的。”


    徐鳳年無奈道:“老先生,你都勝券在握了,還這麽幫著洪敬岩拖延時間啊?”


    那病怏怏的拓拔氣韻會心一笑,而那個耶律玉笏則是目不轉睛,仔細凝視這個與想象中那個偉岸形象有著天壤之別的年輕人。


    從頭到尾,都沒有宋貂兒插嘴的份,他也識趣,除了那個洪驃,隨便拎出一位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了。他巴不得誰都別理會他這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當宋貂兒聽到太平令的那句過河拆橋刻薄寡恩的言語後,真正是戰戰兢兢肝膽欲裂,就怕徐鳳年隨手一鐵槍就把自己捅出個大窟窿來,不過看情形,徐鳳年自顧不暇,應該不在意他宋貂兒一個馬賊的生死了,宋貂兒在慶幸之餘,更是惱羞成怒,想著等他成為全權主持龍腰州半數邊鎮軍務的大人物後,定要殺入幽州!


    突然,耶律玉笏發現太平令和拓拔氣韻相視一笑,隻是笑意中都帶著幾分自嘲和一絲無奈。


    耶律玉笏皺緊眉頭,仍是死死盯住那個行事有違常理的年輕男子,順向思索,她得不出結論,那就逆向,眼前這家夥不可能為了在帝師和拓拔氣韻麵前假裝淡定而紋絲不動,定時有所憑仗,葫蘆口內臥弓鸞鶴兩城已經在失陷,幽州方麵不可能抽調出足夠兵力越過重重防線,來支援他和那個叫鬱鸞刀的年輕武將,而涼州主力也沒有動作……涼州主力……她終於鬆開眉頭,先前眼神中那種貓抓老鼠的玩味一點一點褪去,轉為冰冷。


    徐鳳年看了這個據說揚言要他二姐徐渭熊“好看”的北莽女子一眼,笑道:“瞪我老半天了,是想讓我懷孕還是讓你自己懷孕啊?”


    不等耶律玉笏言語反擊,徐鳳年微笑道:“千萬別有落在我手裏的那天。”


    徐鳳年提了提手中鐵槍,看著她,他沒了笑容,隻是緩緩說道:“否則我就把你的屍體掛在上頭。”


    蟬,是葫蘆口外的北莽那條補給線。螳螂,是徐鳳年和鬱鸞刀的幽州騎軍。黃雀,是太平令三人和那誘餌的一千騎馬賊,兩大捺缽的七千精騎,洪敬岩的一萬柔然鐵騎,種涼和慕容寶鼎。


    這就形成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有趣”局麵。


    但是真正有趣的,則是那堪稱壓軸的“彈弓在側”。


    老人輕輕歎息一聲,但還是對徐鳳年笑道:“走了走了,可惜洪敬岩的柔然鐵騎估計是大半都走不掉了,從東線辛苦趕來的兩位捺缽也要白跑一趟。徐鳳年,老夫會捎話給董卓,讓他再重視一些褚祿山。”


    徐鳳年猛然望向馬賊隊伍中不起眼的一騎,“老先生,不厚道啊,讓種涼這種堂堂大宗師裝了這麽久孫子。”


    老人似乎沒了心結,哈哈大笑道:“兵不厭詐而已。”


    徐鳳年笑了笑。


    老人已經撥轉馬頭,又轉頭問道:“老夫很好奇你是什麽時候知道那一萬騎會來的,或者說是一開始就是你和都護府設好的圈套?”


    徐鳳年沒有說話。


    老人搖了搖頭,緩緩離去。


    太平令和“卜算子慢”拓拔氣韻,耶律玉笏,還有隱藏在馬賊中最後關頭才現身的大魔頭種涼,四騎北歸。


    拓拔氣韻咳嗽了幾聲,止住咳嗽後說道:“可惜慕容寶鼎還要半天才能趕到,否則不是沒有機會留下徐鳳年。”


    北莽帝師平淡道:“不是慕容寶鼎當真趕不來,是他不願意而已。”


    耶律玉笏剛才在離開之前不忘對那王八蛋做了個手刀剁人的手勢,此時她冷聲道:“都是亂臣賊子!”


    都是。


    除了慕容寶鼎姓慕容,還有誰?


    老人已經閉目養神,置若罔聞。


    拓拔氣韻輕喝道:“住嘴!”


    無功而返的魔頭種涼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什麽都不摻和。


    老人沉默許久,冷不丁開口說道:“耶律也好,慕容也罷,就算一個北莽裝不下,隻要打下了離陽,不管姓什麽,再大的狼子野心,也都夠分了。”


    耶律玉笏小聲道:“先生,是我無禮了。”


    在四騎身後,那隻覺得莫名其妙的一千多馬賊很是風中蕭瑟啊。


    尤其是那個呆若木雞的宋貂兒,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形勢就急轉直下了。


    本以為要死戰到底的鬱鸞刀來到徐鳳年身邊,後者湊近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咱們一起回涼州,跟著大雪龍騎一起回去。”


    鬱鸞刀愣了愣,眼眶瞬間就有些濕潤,他迅速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徐鳳年丟給洪驃一個眼色,後者獰笑著點點頭,然後欲言又止。


    背對洪驃的徐鳳年平靜道:“你不用自責。辦完事後,你去跟那一千多馬賊說一聲,想要活命,也不需要他們如何拚命,稍後每人去戰場上砍下五顆柔然鐵騎的腦袋。”


    宋貂兒再愚蠢,何況他一向是自負七竅玲瓏心的大聰明人,怎麽也該知道接下來自己的下場了,於是他撲通一聲重重跪下,使勁磕頭,撕心裂肺道:“王爺,大人不記小人過,宋貂兒雖然該死,但是宋貂兒手上還有忠心耿耿的一千兩百騎可以一用,甚至我還可以幫北涼再攏起兩千精壯馬賊,宋貂兒一定拚死幫王爺擾騷北莽的補給線……”


    “王爺,求你饒過小的一命,宋貂兒真的還有用處啊!”


    不管宋貂兒怎麽磕頭怎麽求饒,徐鳳年早已遠去。


    當宋貂兒眼角餘光看到洪驃的那雙腳,在他死前,猛然抬起頭,怒吼道:“徐鳳年,好歹讓老子死在你手上!”


    洪驃一掌拍在這忘恩負義的馬賊腦袋上,往下一按,將其頭顱連同上半身炸成一灘肉泥,看上去就像一根色彩猩紅的樹樁子。洪驃輕輕甩了甩手,吐了口唾沫,譏笑道:“便宜你了。”


    幽州騎軍剛剛清掃完畢的戰場上,聽到鬱鸞刀傳來的那個消息後,沒有出現劫後餘生那種震天響的歡呼聲。


    所有原本以為自己又要再一次拋棄袍澤屍體的幽州騎軍,一個個紅著眼睛默默將那些戰死兄弟的屍體背上戰馬。


    徐鳳年停下馬後,望向那三千兩百餘幽州騎軍,還有他們許多人背後那些永遠閉上眼睛的袍澤。


    徐鳳年嘴唇顫抖,最終沒有說一個字,一人一騎轉身,開始南下。


    這支騎軍很快就可以向西,然後再次南下,就可以進入涼州。


    鬱鸞刀跟上了。


    石玉廬和蘇文遙跟上。


    範奮跟上。


    三千兩百騎也都跟上。


    餘地龍那個孩子依然是吊在大軍隊伍的尾巴上,抽了抽鼻子,自言自語道:“大個子,先欠著啊。”


    石玉廬輕聲道:“大將軍,之前沒敢跟你說,死在前天戰場上的劉韜,就是在薊北村子裏等你的那個年輕斥候,這孩子臨終前說以後萬一有空的話,希望大將軍能給他們伍長在清涼山那塊墓碑前倒碗酒,如果能順手再幫他也來一碗,是最好不過了。”


    都尉範奮伸出手掌抹著臉,看不清表情,“這孩子生前不喝酒的啊。”


    徐鳳年點了點頭。


    記起那個年輕的斥候,當初在村子裏等到自己返回後,很想說話卻又不敢說話,最後還是沒有說上話,隻是靦腆憨笑著。


    徐鳳年猛然一夾馬腹,提起長槍,直奔那一萬柔然鐵騎,和那洪敬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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