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後,餘地龍和呂雲長離開軲轆街上的小客棧,來到院門口,一左一右蹲坐著,像兩位門神。


    等人實在是一件百無聊賴的事情,呂雲打了個哈欠,伸手輕輕拍嘴,隨口問道:“餘蚯蚓,你知道今年開春後的頭等大事嗎?”


    餘地龍正想著師妹王生在那白狐兒臉身邊過得習不習慣,有沒有在北莽找到一兩把嶄新名劍,有沒有跟人打架。根本沒聽到呂雲長這個經常自詡江湖小喇叭的家夥在說什麽,反正呂雲長狗嘴裏也吐不出象牙來,這句話是王生說的,餘地龍一直沒搞懂什麽意思。呂雲長也習慣了餘地龍的心不在焉,自顧自說道:“以前吧,文武評、將相評和胭脂評,一共有七評,都會把武評當作壓軸好戲放在最後頭,先用胭脂評來勾搭起人的胃口,這次由納蘭右慈和謝觀應聯袂評點的‘祥符大評’,不太一樣,好像格外重視文評和將相評這三評,竟然把那武評放在了最前頭。”


    餘地龍哦了一聲。


    呂雲長好奇問道:“你就不好奇咱們師父在武評上排第幾?”


    餘地龍漫不經心道:“那誰跟誰也不厚道,在師父受了重傷的時候做這個,要是師父名次不好,以後等到北涼打敗了北莽蠻子,我也學成了武藝,就去找他們麻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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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雲長白眼道:“今年武評一共有十四人登榜,重新提出了四大宗師的說法,再加上十大高手。師父跟拓拔菩薩、鄧太阿、曹長卿三人一起被譽為天下四大宗師。接下來才是十大高手,據說也沒有先後高低之分,離陽這邊有陳芝豹,徐偃兵,顧劍棠,徽山的軒轅青鋒,吳家劍塚的家主。北莽那邊有呼延大觀,洛陽,洪敬岩,慕容寶鼎,鄧茂。”


    餘地龍皺了皺眉頭,“咋的那個白狐兒臉、高個子觀音宗宗主和喜歡吃劍的白眉老頭兒,都沒上榜?我覺得他們都挺厲害的啊。”


    呂雲長玩笑道:“以後你找到謝觀應和納蘭右慈,自己問他們去,我哪裏知道為什麽。”


    餘地龍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呂雲長訝異道:“你還真去啊?”


    餘地龍轉頭看了他一眼,問道:“你知道裴姨說的四合院是啥嗎?”


    呂雲長點頭道:“中原那邊有很多這種院落,分為幾進幾進的,很多有錢人的大宅子,都是四合院。”


    餘地龍低聲問道:“那得好些銀子吧?”


    呂雲長撇嘴道:“在這整個縣城就一條軲轆街的碧山,花得了幾個銀子,撐死了四五十兩就能拿下來。”


    餘地龍怒道:“四十五兩還少?!”


    橫背著那柄大霜長刀的呂雲長掏了掏耳屎,“也就你是眼窩子淺,作為咱們師父的徒弟,你跟師父在清涼山王府要座院子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那地兒才值錢,黃金萬兩都買不來!你瞧瞧北涼多少當官做將軍的,不就隻有副經略使宋洞明宋大人才能在清涼山有個住處?”


    餘地龍嗤笑道:“你懂個屁!”


    呂雲長爭鋒相對,“你連屁都不懂呢。”


    餘地龍伸手去摸住涼刀刀柄,呂雲長也猛然起身,“餘地龍,你真當我怕你,老子的大霜長刀早就饑渴難耐了!”


    正在這個時候,徐鳳年一手扶著腰,一手打開柴門,看到門口兩個徒弟劍拔弩張的模樣,沒好氣道:“要打就滾遠點打。”


    餘地龍看著師父的氣色,既愧疚又驚駭道:“師父,咋又受傷啦?昨夜難不成有北莽刺客?”


    徐鳳年臉色古怪,呂雲長笑意更加古怪,這家夥殷勤諂媚道:“師父,等會兒徒弟扶你上馬,可別再把腰給閃著嘍。”


    徐鳳年一腳踹得呂雲長飄離門口台階,“牽馬,啟程去涼州都護府。”


    餘地龍小心翼翼問道:“師父,真沒事?”


    徐鳳年板起臉,一本正經道:“有些敗仗,輸了後是找不回場子的。男人年紀越大越是如此。”


    餘地龍很用心想了想,“師父都已經是四大宗師了,看來敵人很強大啊。對了,師父,裴姨沒事情吧?”


    徐鳳年正要說話,呂雲長扯開嗓子喊道:“裴姨,咱們跟師父走了啊,師父的腰不行了!上馬都困難!”


    呂雲長翻身上馬,趕緊疾馳而去。


    徐鳳年和餘地龍陸續上馬,徐鳳年皮笑肉不笑道:“餘地龍,去,揍你師弟一頓。”


    餘地龍左手握著右手拳頭,狠狠揉了揉,一臉“殺機”。然後這個孩子問道:“師父,啥理由啊?”


    徐鳳年反問道:“大師兄揍小師弟還需要理由?”


    餘地龍策馬狂奔,追趕呂雲長去了。


    徐鳳年看著孩子的背影,輕聲笑道:“就像你掛念著王生,也是不需要什麽理由的。”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回望小院一眼,“走了。”


    ————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蹤,不知所終。


    ————


    從鍾鳴鼎食的家族,到青州襄樊城,再到比中原天高的北涼,住在清涼山聽潮湖的湖畔,最後來到了胭脂郡的貧瘠小縣。


    像一株無根漂泊的孱弱蘆葦,從胭脂評上的離陽王妃,到不爭氣“丈夫”丟了芝麻官後生活愈發拮據的婦人,每日與柴米油鹽醬醋茶打著交道,但裴南葦從未如此安心過。


    她慵懶起床後,像往常那般做起了早飯。上次年夜飯她忙碌了一個下午,做了擺滿一桌子的.個菜,然後她在桌上擱放了兩副碗筷。她坐在桌前,想著牆角根那塊菜圃和院後那塊稍大一些的菜園子,什麽時候會有收成。想著吃過了飯,就要去打開那座雞舍,看著會不會有驚喜。她想著昨夜從縣衙那邊討要回來的二十多兩銀子,加上之前攢下的三十幾兩,按著碧山縣泥瓦匠和木匠的價錢,怎麽也能修出一棟有模有樣的小四合院了,可惜如今幽州的世道不太平,若是在去年,還可以多省下好些銀錢。裴南葦環視四周,去年末購買年貨,給屋子添置了好些物件,當時事後還心疼來著,偷偷埋怨自己不該大手大腳,結果如今都漲了價格,倒是讓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其實……也挺持家有道。


    裴南葦收拾著碗筷,自言自語道:“不常來沒關係,能來就好,所以別死了。”


    她突然俏臉微紅起來,輕輕碎嘴,“什麽天下第一,還不是揉著腰出去的……”


    ————


    北莽寶瓶州腹地,冰雪消融,萬物生發,綠意盎然,一騎沿著山坡背脊疾馳到山頂,一人一騎後頭跟著一個奔跑的少女,她除了背負那隻巨大劍匣,背後還用麻繩係捆了許多把劍,這架勢就像是江湖騙子賣劍坑人的。


    高坐在馬背上的人物是個極其動人的“女子”,正是上一次胭脂評上的魁首南宮仆射,榜眼陳漁也不過是得了“不輸南宮”四字評語。祥符二年的新評,比起武評多達十四人,胭脂評隻有聊聊四人,這位當年被世子殿下取了個“白狐兒臉”綽號的家夥,依舊是榜上有名,其餘三人,分別是即將被皇帝欽定遠嫁遼東新藩王趙武的陳漁,西楚薑泥,還有一位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女子,叫呼延觀音,按照胭脂評隱晦所言,應該本是北莽草原女子,最後給那北涼王徐鳳年擄搶回去金屋藏嬌了。


    王生進入北莽後,就一直跟在南宮先生後邊跑著,很多時候停下腳步,也被要求氣機運轉不停,少女已經中途暈厥過去七八次。就像一個聰穎孩童,遇上了最為苛刻的私塾先生,像是恨不得孩子在睡夢中都要背誦經典,根本不管是不是會拔苗助長。要知道王生除了那劍氣盡數收斂的紫檀劍匣,其餘那些名劍可都就隻有劍鞘可以略微隱藏劍氣,每當少女精疲力竭氣機絮亂之際,那些桀驁難馴的曆代名劍就會出來火上澆油,細劍“蠹魚”,舊北漢儒聖親手鍛造的三寸鋒“茱萸”,道門符劍“黃鶴”,昔年一劍洞穿東越皇帝腹部的“銜珠”,劍尖吐氣如綻春雷的“小暈”,最會跟其它名劍劍氣相衝的“少年遊”,還有那把性子如同活潑少女思春的“鵝兒黃”,劍匣加上這七柄劍,讓少女王生像一隻滑稽可笑的刺蝟。她和南宮先生一路北上,不乏有識貨的北莽高手要殺人越貨,南宮先生也從不管少女能否應付,始終袖手旁觀,除非是王生在廝殺期間被洪水決堤一般的劍氣所傷,才會救下少女,然後不遠不近尾隨那些運氣糟糕至極的北莽武人,每次等到少女悠悠然醒來,就會被南宮先生拋入戰場,依此反複,直到王生成功殺人為止。在這之前,在東錦州境內,兩人甚至遇上了一支千餘人的北莽騎軍,南宮先生一樣是直接把她丟了進去,先前最多駕馭三四劍對敵的王生到最後殺紅了眼,七劍盡出,斬殺了三百多騎,生死一線之間,等到她就要連同劍匣內諸劍也要一並祭出時,南宮先生闖入戰場將她擊暈,等王生醒來後,發現那些北莽蠻子已死絕,衣衫依舊潔淨如新的南宮先生站在遍地屍體中間。


    山頂上,白狐兒臉牽著馬眺望遠方,開口問道:“知道為什麽世上高手總是刀不如劍嗎?”


    王生搖搖頭,師父要她練劍,那就練劍。師父曾經說過自己是世間第一等的“劍胚子”,不練劍就可惜了。其實王生心中有些遺憾,師父雖然也經常用劍,但畢竟師父的武道路途是以練刀開始,所以王生偶爾會羨慕那個油嘴滑舌的呂雲長。尤其是聽說腰佩春雷繡冬雙刀的南宮先生,曾經送刀也借刀給當初兩次行走江湖的師父,就更讓少女有些不好與人言的小念頭了。


    白狐兒臉摸了摸王生的腦袋,輕聲道:“人怕認真,事怕較真。王生,你要是不想一輩子隻給他當個可有可無的徒弟,那就好好想一想這個問題。”


    王生雖然不懂,但還是習慣性使勁點點頭。


    白狐兒臉微笑道:“天下百萬劍,有共主之人。你以後隻要能贏了她,你師父就會對你刮目相看。這世間還從未有過女子成為天下第一人。”


    王生驚訝地啊了一聲,怯生生道:“南宮先生是說那位姓薑的西楚亡國公主嗎,可她早早就能禦劍飛行了呀,我打不過她的吧?而且……而且聽說她真的長得很好看……”


    白狐兒臉歎息道:“你這個傻丫頭啊。”


    王生微微踮起腳跟,係緊那幾把有些鬆落的名劍,然後抬頭對南宮先生笑著說道:“先生,以後師父如果不是天下第一了,你來當就好了。”


    白狐兒臉摸了摸少女的腦袋,無奈道:“你啊,是真傻。”


    王生猶豫了一下,終於壯起膽子問道:“先生,我能問個問題嗎?”


    白狐兒臉柔聲道:“是想問為什麽要來北莽?”


    王生輕輕點頭。


    這位天下第一美人微微仰起頭,笑聲爽朗,“王生,知道我是什麽境界嗎?仍是止步指玄而已,當時離開那座聽潮閣,不是不能到達天象境界,也不是不能躋身下一次武評高手。隻不過對我來說,隻要不是天下第一,就沒有半點意義!”


    白狐兒臉鬆開韁繩,雙手輕輕按在春雷和繡冬的刀柄上,向前踏出一步,“隻差一步而已。”


    這是少女王生第一次看到南宮先生毫不遮掩的意氣風發。


    真是好看啊。


    ————


    東越劍池,傳世崖刻無數,其中以大秦古篆“劍池”二字,和大奉王朝草聖醉後所書“水深山高劍氣長”最為神韻飛揚。


    劍池畔山石疊嶂,池水綠幽,水麵有起有伏,一年四季高低有異,但是劍池的出奇之處在於春夏多雨時節,劍池之水反而清減下降,“水深山高劍氣長”七個草書大字,可看到由上及下的“劍”字,反而是那秋冬少那“無根天水”的下半年,水高沒掉“深”字,隻餘下一個孤零零的“水”字進入眼簾。劍池宋家已經存世六百餘年,比起東越國祚還要長出許多。可是自從吳家劍塚出現後,劍池這座享譽四海的劍林聖地,在許多人眼中就有了“既生宋何生吳”的唏噓感慨,與那吳家劍塚崇尚古人古劍不同,宋家在最近一百年尤其是上任宗師宋念卿手上,始終堅持“人不如舊,劍卻不如新”的劍道宗旨,每一名劍術有成的宋家劍士,在離開劍池前往江湖之前,都要將舊劍丟入劍池,親手去劍爐鑄就一把新劍,外人一直對此不解,覺得大概是寄托了“舊人新劍大氣象”的美好願望吧。


    在宋念卿死後,曾經擔任廣陵王趙毅客卿的柴青山再當年被驅逐後,重新返回這座劍池,這位從無弟子的劍道大宗師也總算“姍姍來遲”地收了兩名弟子,少年是驚才絕豔的宋氏子弟,少女是一塊璞玉蒙塵的外姓弟子。師徒三人站在劍池一塊銘刻有“萬人敵”三個楷字的春神湖巨石上,大石如小山,方方正正,氣勢威嚴至極。並無佩劍的老人低頭看著那幽深古意的一池春水,嗓音沙啞,開口道:“我師兄當年敗給李淳罡,不是什麽自盡而死,是受傷而亡的。家主宋念卿去年死在劍池外的江湖上,也不是什麽壽終正寢,而是十四新劍盡出後,甚至不惜以性命作為代價,祭出了陸地神仙境界的一劍,仍是被人光明正大殺死。告訴你們這兩件事,是希望你們明白一個道理,除了那個一家之學即天下劍學的吳家劍塚,天底下還有很多可以不把劍池放在眼裏的用劍之人,比你們想象中要多很多。”


    柴青山大概是覺得這種真相對兩個孩子來說仍是太過殘酷,笑了笑,自嘲道:“劍池除了我這麽個糟老頭子死撐著,在江湖上挺有名頭的、你們也應該喊一聲師兄的那個李懿白,他這輩子沒希望登頂劍道,比起劍塚吳六鼎、劍侍翠花和龍虎山齊仙俠這些同齡人,差距不僅僅在劍術劍招之上,眼界胸襟都差了許多。所以你們是劍池最後的種子了。說說看,你們練劍,有沒有一定要超過誰?”


    那麵如冠玉的少年性子跳脫,燦爛笑道:“先是李懿白師兄,接著是師父你,然後去吳家劍塚一趟,再去找鄧太阿,找不到的話,就去北涼……”


    說到這裏,少年指了指身邊的少女,“告狀”道:“師父師父,師妹跟咱們劍池很多很多女子一般無二,私底下對那北涼王徐鳳年都愛慕得很,每次聚在一起說起那家夥,她們呦,嘖嘖,眼睛都跟咱們腳下的池水似的,綠油油亮閃閃!師父,這也太不像話了吧,那個姓徐的可是咱們劍池的生死大敵,反正劍池裏的男人,就沒誰不想拿劍砍死徐鳳年的。”


    少女那張精致小臉漲得通紅,惱羞成怒,怒喝道:“宋庭鷺,閉上臭嘴,沒人把你當作啞巴!”


    然後少女心虛地看了眼師父,生怕惹來師父的心意不快。


    柴青山一笑置之,感慨道:“兒女情長劍氣長,不是什麽壞事。徐鳳年啊,如今成了我那一輩人心目中的李淳罡了嗎?”


    這個時候,有位白首滄桑的老婦人,步履蹣跚而來。


    柴青山和少年少女走下那塊巨石“萬人敵”,少年跑過去攙扶年邁老人,笑眯眯喊道:“太奶奶,趁著日頭好,賞景來啦?”


    老婦人眼神慈祥地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庭鷺,記得好好跟師父學劍,要用心,至於練不練得成,則可以隨遇而安,千萬記得,以後若是出門行走江湖,要好好回家。”


    柴青山點頭致禮,老婦人笑著點了點頭。


    師徒三人走後,老婦人坐在池畔,儀態安詳,微笑道:“念卿,以前都是我等你,等了很多年很多次,不管多久,最後總能等著你回家。”


    她將那枯瘦雙手疊放在膝蓋上,當年紅妝漸漸已白首。一生之中,習慣凝望他的背影,夫妻之間的言語,甚至也許不如丈夫與弟子傳授劍道那麽多。


    每次他離開劍池,返回劍池。


    她都會站在劍池門口。


    他也從不看她一眼。


    她不悔。


    老人閉上眼睛,喃喃道:“念卿,現在是你等我了。”


    ————


    江南水鄉,多小橋流水人家。


    綽號竹子的年輕人在鎮上街道遊手好閑逛蕩了一整天後,在暮色中回了家,娘親也關了那家布鋪,在家裏做好了飯菜。年輕人埋頭吃飯,帶著兒子在前年搬來這座鎮上的婦人,柔聲道:“慢些吃,沒人跟你搶。”


    年輕人隻顧著狼吞虎咽。


    婦人笑道:“你溫大哥都成親了,娘不奢望你找到劉家小姐那樣的好姑娘,能隨便拐騙個回來就成。”


    年輕人滿嘴飯菜含糊不清說著知道啦知道啦。


    她歎息道:“你也別整天都在外邊無所事事,娘不是非要你掙錢,隻不過一個男人,總這麽不做事,也不好。女子嫁人,總歸是喜歡找那些有活計傍身的男人,就算一開始窮些,心裏也有底,有了盼頭,這日子過得也就舒心了……”


    年輕人突然把手中飯碗往桌麵上狠狠一拍,滿臉怒火大聲吼道:“對,我就是不務正業,可就算我像我爹那般有什麽用?!我爹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老實人了吧?做莊稼活誰都豎起大拇指吧?結果怎麽樣?!還不是撇下我們一走就是這麽多年,是不是死了都不知道!他要是哪天回來,我都不認他這個爹!王八蛋!”


    她紅著眼睛,原本性子最是溫婉的婦人,雖然嗓音顫抖,但是以不容置疑的態度說道:“不許你這麽說你爹!”


    年輕人起身離開凳子,蹲坐在房門口,生著悶氣。


    婦人撇過頭,偷偷拿袖子擦了擦淚水,收拾掉碗筷後,端著一根小板凳來到門口,柔聲道:“飯菜幫你在鍋裏溫熱著,什麽時候想吃,就跟娘說一聲。”


    年輕人低著頭,哽咽道:“娘,我不是想跟你發火,我隻是埋怨我爹,他對不住你……”


    婦人微笑道:“你爹怎麽就對不住你娘了?你爹啊,自打認識我起,就沒有說過一句重話,也沒發過一次脾氣,那麽多年,莊稼地也都是他一個人打理的,都不讓我下地,一次都沒有。每次去鎮上趕集,也不忘帶回一些釵子啊胭脂啊的小物件,我當年嫌他糟蹋銀錢,你爹每次總說知道啦知道啦,可每一個下一次,你爹也還是會買的。你娘我啊,也就是嘴上怨你爹,可心裏喜歡呢。鄉裏鄉親,誰家女子不羨慕你娘嫁了個好人家?”


    年輕人氣乎乎道:“我爹能娶了你,那也是他的福氣,就該這麽心疼娘才對。”


    婦人笑著摸了摸兒子的腦袋,“以後你找到了媳婦,也要對她這麽好。”


    年輕人猶有怨氣,“反正肯定不像我爹,一走就好幾年沒了音信,也不知道寄封家書回來。”


    婦人溫柔笑著沒有說話。


    年輕人突然說道:“娘,溫華大哥說過了,我就不該去混江湖,他說等他攢夠了錢,大概今年秋再跟掌櫃的賒些,就能從掌櫃的手裏盤下那酒樓,以後讓我幫他打打雜,我答應了。”


    婦人開心道:“這是好事啊。你認識那麽多朋友,就你溫華大哥是真心想你好,以後幫忙做事,多出力,錢不錢,不要太看重了。你爹說過,咱們人啊,掉錢眼裏可就爬不出來了,那才真是一輩子勞心命,看上去衣食無憂,其實是過不舒服的。”


    年輕人有了笑意,“嘿,我爹還能講出這樣的道理?”


    婦人作勢要打。


    年輕人突然問道:“我爹叫王明寅?”


    本來隻是假裝要給兒子一個板栗的婦人,這下子是真敲在兒子額頭上了,氣笑道:“哪有做兒子的直呼爹名諱的!”


    年輕人笑道:“娘,我跟你說啊,以前江湖上也有個叫王明寅的,可了不得,他哥就是那個守了十年襄樊城的王明陽,是當年唯一讓北涼王也沒辦法的大官,他自己呢,也厲害,是天下第十一的武學高手,他們兄弟二人的王家,那就更嚇人了,我聽到過一個文縐縐的說法,叫做世代簪纓,意思大概是說家裏很多代人都是做達官顯貴的吧,娘,你想不想聽那個跟咱們爹同名同姓家夥的江湖事跡?”


    婦人搖頭笑道:“不想聽。”


    年輕人看了眼天色,起身道:“溫大哥昨天說他讓我有空找他喝酒去,好像是聽到了什麽高興的事情,我這就去了啊。”


    婦人連忙起身,“拿幾塊布去。”


    年輕人白眼道:“溫大哥不在乎這個。”


    婦人瞪眼道:“人家不在乎,那是人家的好,我們王家也要將心比心。”


    年輕人做了個鬼臉,“這也是我爹說的,對吧?”


    婦人去內屋捧來兩塊布,遞給兒子,“喝過酒後,回家的路上走慢些。”


    年輕人接過布,嘴上嚷著知道啦,快步如飛離開家。


    婦人看著兒子沒有帶上院門,無奈搖了搖頭,走過去掩上,正要插上門栓的時候,停頓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把門給徹底關嚴實,轉身走向屋子,輕輕笑道:“


    明寅,兒子長大了。像你。”


    ————


    徽山大雪坪,軒轅家的聲勢在軒轅大磐這一代梟雄巨擘手上都無法登頂江湖,如今竟然是儼然壓過了龍虎山天師府不說,連東越劍池都可以不放在眼中,放眼全天下,恐怕就隻有吳家劍塚可以與之比肩了。這一切都歸功於坐鎮缺月樓的那位紫衣女子,無數江湖豪傑都心悅誠服匍匐在這名女子的紫衣之下,當武評有她的一席之地後,成為武林最新聖地的大雪坪更是人聲鼎沸,登山遊客密密麻麻多到足以讓人再別想下山,當胭脂評竟然沒有出現她的名字後,讓無數愛慕那一襲紫衣的年輕俠士為之打抱不平,嘴上叫囂著要給納蘭右慈和那個謝觀應一點顏色瞧瞧。


    昔日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曾經來此登山訪客卻被拒之門外,加上北涼王將聽潮閣武庫藏書請魚龍幫護送到徽山,這兩樁事情,對最喜歡捕風捉影的江湖人士而言,無疑是擁有巨大渲染力的,許多人以此推斷出當今天子之所以對北涼徐鳳年不那麽待見,不僅僅是上一代天子藩王的舊怨,絕對也有爭風吃醋的新恨。這種原本被離陽官場嗤之以鼻的胡亂猜測,在皇帝陛下親自讓人給徽山缺月樓送去“獨步天下”的親筆匾額後,開始站穩腳跟,而整座江湖對登基以後以種種文治舉措聞名天下的新天子的觀感,也越來越好。畢竟之前的先後兩任離陽皇帝,那可都是喜歡“江湖傳首”的鐵腕君主,當今天子不說如何善待江湖草莽,最不濟也是沒啥深惡痛絕,這就值得不過年也要爆竹慶幸了。


    軒轅青鋒站在一棵老桂樹下,徽山首席客卿黃放佛在洪驃下山後,作為徽山山主和武林盟主的紫衣女子又沉迷武道,已經躋身指玄境界的黃放佛便愈發獨掌大權。


    但是哪怕在徽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黃放佛卻比以前更加如履薄冰,絲毫不敢越雷池一步。當年她為了攀升境界,那可是汲取了無數江湖高手的內力,殘忍手法較之那些所謂的江湖魔頭,有過之而無不及,後者好歹還會講究一個兔子不吃窩邊草,她可是一開始就從徽山豢養的清客開始殺起,直到無人入她法眼,這才對準山外的高手。如今她在與王仙芝攔江一戰後,武學造詣和武道境界突飛猛進,聽潮閣送來的某些秘笈,更是讓她如虎添翼。


    軒轅青鋒平靜問道:“常駐山上的二品小宗師有幾人了?”


    黃放佛畢恭畢敬回答道:“肯為徽山效命的有六人,隻願意錦上添花的有十一人。”


    軒轅青鋒冷笑道:“錦上花。”


    黃放佛頓時遍體生寒。


    軒轅青鋒始終雙手負後,仰頭看著那棵唐桂的枝葉,語氣轉柔,“錦上花,雪中炭,雪上霜,火上油,風中絮,心頭刀。”


    然後她自嘲道:“世間女子,你覺得我是哪一種?”


    黃放佛當然不會天真以為她是在跟自己說話,默默離去。


    她等到黃放佛遠離後,“當時你以玉璽氣運幫我穩固境界,我沒有陪你前往神武城對付韓生宣,但是後來王仙芝去找你的麻煩……你我已經兩不相欠了。如今我有趙黃巢和無用和尚兩人的武學心得,根本就不需要你送來那些箱秘笈!你是想再一次跟我做大買賣?”


    軒轅青鋒沉默片刻,“還是說,你也覺得兩清了?”


    ————


    敦煌城。


    一座“無人問津”的隱蔽宅子,豐腴女子彎腰護著那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子,腳步搖搖晃晃的孩子伸手去抓那張懸掛門口的珠簾。


    作為孩子的娘親,她此時的眼眸中,有寵溺,有疼愛,有愧疚,有遺憾。


    她蹲下身,抱住那個孩子。


    大人的臉頰貼著孩子的臉頰。


    她柔聲道:“徐念涼,我的小地瓜,長大以後,一定要去找你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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