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王遂是北莽東線的定海神針後,徐鳳年雖然看上去雲淡風輕,但心中卻是波瀾洶湧,這個消息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了,比起得知上陰學宮齊陽龍入京成為顧命大臣,毫不遜色。中原陸沉,無數英雄風流被大浪淘沙,要麽為國盡忠,要麽避世逃禪,要麽背負兩姓家奴的惡名進入離陽廟堂,還有很多人則就此隱姓埋名,在山林草莽中和市井陋巷間籍籍無名,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南唐第一名將顧大祖,遠遁北莽的西蜀太子蘇酥和陸秀夫,在北莽落草為寇的薊州韓家唯一遺孤,都是如此,若非徐鳳年走入江湖,攪起風波,他們可能就這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一座座小泥塘中就此沉寂,不會再次闖入世人的眼簾。王遂的複出,蟄伏二十年後的橫空出世,無疑最為突出,尤其是此人選擇了北莽,必然會對整個天下的格局產生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因為這個風流倜儻的東越駙馬爺,昔年的春秋四大名將之一,用兵最為出神入化,最擅長以少量兵力戰勝強大敵人,是春秋兵家“楚越奇正”中的那個奇,真真正正與兵家葉白夔並肩而立,就事論事,當時尚未封王的徐驍,更多是憑借所向披靡的徐家鐵騎著稱於世,個人的調兵遣將,無法跟葉白夔王遂兩人相提並論,對此徐驍在子女麵前也從無遮掩,極少稱讚同輩人物的人屠甚至從不掩飾自己對王遂的欣賞,就連李義山也說如果把處處以王道之師自居的葉白夔,換成精於偷襲奔襲、喜歡大幅度轉移兵力、善於騎步結合靈活運用、從不去打背水一戰的王遂,徐家兵馬都沒辦法完成西壘壁之戰的合圍之勢。


    王遂竟然身在北莽,自然是大不幸。但不幸中的萬幸,則是王遂沒有出現在涼莽正麵戰場上,而是在東線牽製顧劍棠的三十萬兩遼邊軍。


    按照離陽宗藩法例,有藩王不許私見藩王的規矩,但是在更早之前,當時東越國祚猶存,就已經有一樁王不見王的趣事,一位是東海之濱某座城的女婿,姓王,一位是東越皇帝的女婿,恰好也姓王。王仙芝和王遂,一位從不過問廟堂榮衰的江湖宗師,一位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的實權駙馬爺,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人不知為何鬧得很僵。


    看到徐鳳年陷入沉默和越來越凝重的臉色,薑泥平淡道:“當年北莽那趟遊曆,我和曹叔叔拜訪過王遂,曹叔叔勸過王遂,希望他能夠為大楚效力,但是被拒絕了,王遂說東越輸給離陽,是大勢所趨,非戰之罪,至於東越覆滅,他沒有什麽解不開的心結,但是輸給顧劍棠,是他王遂繼年輕時輸給王仙芝後的第二件奇恥大辱,他要在兵力相當大勢相當的情況下,跟顧劍棠再打一次。”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都是花甲之年的人了,怎麽還這麽孩子氣。軍國大事,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今天你打了我一拳,明天我就要多踢你一腳。”薑泥神情古怪,“王遂提到過你,他聽說你練刀以後,跟曹叔叔打了一個賭,王遂賭你將來肯定可以成為武道大宗師。”


    徐鳳年笑道:“這有什麽好賭的,不是明擺著板上釘釘的事情嗎?你那位棋待詔叔叔這也願意跟著押注,不是當散財童子冤大頭嗎?賭注是什麽?”


    薑泥沒好氣道:“曹叔叔沒有說你無法成為宗師,隻是把你的成就放到了跟他自己一般的高度,但是王遂卻說你能夠跟王仙芝幹一架。”


    徐鳳年摸著小半旬沒刮的紮手胡渣,“王遂眼光獨到啊,有機會一定要請這個老家夥喝酒,就衝他這份眼力,我可以先幹為敬三大杯。”


    薑泥破天荒笑眯眯道:“你知道為什麽王遂這麽看好當時不過一線金剛境界的你嗎?”


    徐鳳年哪裏猜得出王遂這麽個成精的千年老王八是怎麽想,隨口說道:“相貌?”


    薑泥好似遭受重創,憋氣得無言以對。


    徐鳳年震驚道:“王遂真是以貌取人?”


    薑泥心情大壞,不願意再說話。


    徐鳳年開始自顧自推敲琢磨起來,“王遂出身高門士族,年少時放浪形骸,為氣任俠,及冠後才浪子回頭,習武僅五年,刀劍槍弓十八般武藝樣樣爐火純青,尤其是劍術不俗,連劍池宋念卿和柴青山也頗多讚譽。王遂年輕時又是東越公認的美男子,朝中那些個身世出眾的婦人女子,都喜歡昵稱為檀郎。這麽說來,跟我是同道中人啊,難怪難怪……”


    薑泥忍不住就要踹上一腳,徐鳳年早有預料,轉頭就是一個瞪眼。大概是早年被欺負慣了,哪怕如今是如陸地神仙禦風千裏的女子劍仙了,也當場就下意識縮回腳。徐鳳年猶自氣呼呼道:“說,你這毛病跟誰學的?是曹長卿,還是老太師孫希濟?”


    薑泥冷著臉小聲嘀咕道:“要你管?!”


    徐鳳年揉了揉屁股,不久前小巷中那一腳,讓他好不容易經營出的高手風範毀於一旦,突然滿臉憤憤,陰陽怪氣地哼哼道:“聽說你們西楚廟堂上有個年紀輕輕的小白臉,姓宋,名頭很大,大到連太安城都‘聞其麵至白,美姿儀,蕭蕭肅肅如鬆下清風,高而徐引’,很多人吃飽了撐著說這家夥經常遊曆山川,被那村夫樵夫誤認為仙人下凡。連齊陽龍也在趙篆麵前為其揚名延譽,說那姓宋的文采斐然,天下年輕士子一輩,作詩詞文章,如同龍宮探驪龍,唯獨此人獲珠,其餘不過是麟爪。所以現在離陽有龍章鳳姿一說,就是說這家夥的文采,以及……”


    薑泥假裝一臉茫然,打斷了徐鳳年的絮絮叨叨,“龍章我是聽說過的,宋茂林嘛,大楚史上最年輕的翰林院學士,如果不是曹叔叔珠玉在先,他也會是最年輕的棋待詔,但是至於什麽‘龍章鳳姿’啊什麽‘北徐南宋’啊,什麽宋茂林的文章某某某的姿容交相輝映啊,我是都不知道的。”


    徐鳳年氣笑道:“那小白臉也好意思跟我並列?我一隻手就能撂倒一千個宋茂林。不就是寫了篇馬馬虎虎的檄文嘛,我看也就那麽回事,謫仙人個屁!”


    薑泥依舊那副眼神無辜的模樣,“這樣啊,如果我沒有記錯,孫老太師誇過他一篇檄文可當十萬兵呢。”


    然後她開始低頭扳手指,“離陽中書令齊陽龍說他文采好,有謫仙人之風,門下省坦坦翁說此人的科舉製藝水平不輸孫寅,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說他‘知書且達理’,加上我們大楚的孫老太師說他檄文寫得有氣勢,曹叔叔說他棋藝隻遜色範長後一線,天底下最有學問的十個人,這就有五個人說他的好話了,我再數數看,好像還有……”


    徐鳳年白眼道:“打住打住,那小白臉也就是在士林文壇有丁點兒的名氣,你再看看你所謂的某某某?”


    薑泥故意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徐鳳年,“誰啊,哪裏哪裏?我怎麽看不到?”


    徐鳳年伸手輕輕按住薑泥的額頭,不讓她搖晃腦袋。


    薑泥拍掉他的爪子,鄙夷道:“你無聊不無聊,去關心一個遠在天邊的廣陵道讀書人?北莽百萬大軍都一股腦壓在北涼邊境上了,你顧得過來?”


    徐鳳年看著薑泥的眼睛,輕聲問道:“據說你們西楚廟堂上有大半文臣都建言姓宋的與你……”


    薑泥再一次打斷徐鳳年的言語,她臉色如常,平淡的語氣,好像在說一件置身事外的小事,“之前還有人提議寇江淮,接著是謝西陲,然後才是他宋茂林。”


    徐鳳年臉色陰沉,沉聲問道:“他曹長卿在做什麽?如果說是他太忙,顧不上你這位大楚公主,也沒見他一路打到太安城腳下。如果說他很閑,那麽連廟堂上幾張破嘴都管不住?就這樣,還想複國?”


    薑泥搖頭道:“曹叔叔已經很好了。”


    徐鳳年欲言又止。


    薑泥輕輕吐出一口氣,望向燈火漸暗的街道遠方,“怎麽說?是主動迎戰,還是慢慢耗著,等他們找上門來?”


    徐鳳年瞬間恢複吊兒郎當的模樣,“先前好不容易積攢出那麽一口氣勢,結果給你一腳踹沒了。那就等著吧,雪蓮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概還有個把時辰。”


    薑泥疑惑道:“不走?反正我們都逃了一路,不在乎這次吧?”


    徐鳳年沒有說話,返身走回巷中,薑泥默然尾隨其後。馬家堡的千金小姐馬上弓,和貧寒少年洪樹枝都還在,那名中原劍客也賴著沒離開,顯然是對那棵雪蓮沒死心。看到劍仙“前輩”和容顏絕美的背匣女子返回後,神情複雜,中年漢子心知肚明,兩位神仙中人也是奔著雪蓮而來,搶是絕對搶不過的,求也多半求不來,但他一想到那個每月必須靠著遼東老參吊命的她,漢子一咬牙,對徐鳳年抱拳道:“前輩,那棵雪蓮能否割愛給在下?晚輩邵牧,願意拿性命來換!”


    徐鳳年愣了一下,搖頭道:“這株雪蓮我必須要,沒什麽好商量的。”


    邵牧神色悲苦,閉眼後猛然睜眼,毅然決然道:“那在下隻好跟前輩請教一二了!”


    徐鳳年擺擺手笑道:“你不妨等上一晚,如果到天亮時分我還留在城中,你可以拿命去換劉懷璽府上那棵雪蓮,如果我已經離城,你再跟那個孩子做買賣,無非是幫他去馬家堡走一趟,以你二品小宗師的實力,隨意拿捏一個私人堡寨想必不難。”


    有個古怪名字的少女壯著膽子反駁道:“我們馬家堡的護院教頭江湖人稱魏鐵槍,一杆蘆葉槍,精鐵鑄成,長一丈二,僅是槍頭就有一尺三寸,厲害得很!我曾經親眼見過魏教頭一槍洞穿三具鐵甲!再說了,我馬家堡還有一支來去如風的騎軍!就算雪蓮城的那座劉將軍府邸,也不敢小覷咱們馬家堡!”


    邵牧一笑置之。


    倒是徐鳳年蹲坐在邵牧身邊的台階上,笑眯眯道:“聽上去你家十分兵強馬壯啊,問個問題,祖上就是當地人,還是從中原遷徙過來?”


    少女小心翼翼道:“你問這個作甚?”


    徐鳳年見她不願意回答,也就不再追問,開始凝神養氣。


    邵牧猶豫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好奇問道:“前輩難道是真要跟那北莽拓拔菩薩一較高低?”


    徐鳳年嗯了一聲。


    饒是自認見慣大風大浪的邵牧也咋舌。


    既然能跟北莽軍神過招,最不濟也該有一品指玄的修為,甚至有可能摸到那傳說中的天象境門檻了吧?


    薑泥本意是看不慣這家夥的故作高深,冷哼著拆台道:“已經打了大半旬還是一個月來著?還不是沒分出勝負!”


    邵牧兩顆眼珠子差點都迸出眼眶,咽了咽唾沫。


    徐鳳年笑著不說話。


    雖說在遠離中原江湖消息閉塞的雪蓮城待了幾年,邵牧也委實想不通誰有這份通天本領,難不成是自己有眼無珠,身邊坐著的這位前輩,是那桃花劍神鄧太阿?否則用劍的高手中,劍池宋念卿和東南第一劍客柴青山都是老頭子,棠溪劍仙盧白頡還不至於有這份能耐,歲數仍是對不上。邵牧從中原趕赴雪蓮城期間,在西蜀境內倒是聽說吳家劍塚的劍冠吳六鼎,帶著一名女子劍侍開始行走江湖。剛才那個死在“前輩”劍下的老家夥,也是如此猜測,提及了養劍和飛劍,不過邵牧不覺得吳六鼎短短幾年內就可以達到跟拓拔菩薩全力廝殺大半旬的高度,再驚才絕豔的武學天才,沒有一場場命懸一線的搏殺,沒有經曆多位最頂尖武道宗師的“喂招”,憑借天賦躋身一品境界不難,但擁有武評十人修為,仍是難如登天。


    半個時辰後,少女昏昏欲睡,少年強撐著眼皮子。徐鳳年抬起手臂,那頭六年鳳穿破夜空斜墜而下,徐鳳年取出那截纖細竹筒內的密信,如釋重負。


    薑泥投來詢問視線。


    徐鳳年開懷道:“徐偃兵撇下所有人,單槍匹馬殺到雪蓮城外了,最多半個時辰後就可以入城。”


    薑泥哦了一聲,“那我等半個時辰。”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既然徐偃兵比我預料早這麽多趕到,那你可以放心返回廣陵道了。”


    然後徐鳳年轉頭分別對少年和邵牧說道:“洪樹枝,去把那株雪蓮拿來,我自然會幫你完成心願。邵牧,最遲明早我就能給你要來劉懷璽的那株,記得送完雪蓮後,立即趕往北涼,你在幽州或者陵州隨便一座驛站自保名號,到時候會有人把你帶到我麵前,總之你邵牧的這條命,我收下了。”


    少年一半雀躍一半忐忑,漲紅了臉,“當真?”


    徐鳳年輕輕振臂,讓那隻海東青重返夜空後,點了點頭,“我的劍術如何,你是親眼見過的。”


    少年歡天喜地蹦跳起來,火急火燎去屋內捧出一隻鐵匣子,匣內儲冰,冰裹雪蓮。徐鳳年接過匣子,交到疑惑不解的薑泥手上,“送你的。”


    徐鳳年指了指她脖子上的傷口,又指了指自己的臉頰,笑道:“雪蓮大概是世間女子最好的養顏之物了。”


    不給薑泥拒絕的機會,徐鳳年看著她,平靜道:“還有,捎句話給曹長卿,就說讓他放心,有些地方,北涼鐵騎熟門熟路。”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要是不介意再幫我捎句話的話,麻煩你跟那姓宋的小白臉再說一句,什麽豐神玉朗的謫仙人,我會打得他爹娘都認不出來。”


    薑泥抱著匣子,不說話。


    徐鳳年笑道:“撐半個時辰而已,我其實需要單獨麵對拓拔菩薩和李密弼打一架,我要讓拓拔菩薩的心境徹底受損,下一次捉對廝殺就有更多勝算了。放心,一旦見機不妙,我要跑很容易。這一路我始終在休養生息,足夠我跟他們玩半個時辰的貓抓老鼠了。”


    薑泥還是沉默。


    徐鳳年打趣道:“怎麽,不舍得走?”


    薑泥呸了一聲。


    徐鳳年揮揮手,“去吧去吧。”


    薑泥表情僵硬生冷,轉過身,大涼龍雀飛出紫檀劍匣,橫浮在身前,她輕輕躍上,轉瞬間便如虹而逝。


    邵牧又一次呆若木雞。


    又他娘的是一位劍仙?!


    啥時候咱們離陽江湖裏陸地劍仙這般滿大街了?


    少年對少女咧嘴傻笑道:“我就說吧,真是神仙姐姐!”


    少女一腳踩在少年的腳背上,少年金雞獨立,呲牙咧嘴。


    約莫半炷香後,少女看著那個站在台階上始終望著仙子消失方向的男人,輕聲問道:“你是騙她的,對不對?”


    徐鳳年笑了笑,轉身對邵牧說道:“你帶著兩個孩子去雪荷樓,說我答應給你一株雪蓮,宋夫人會不計代價幫你跟劉懷璽討要,然後讓雪荷樓安頓好他們。走吧,從後門走。”


    在邵牧帶著少年少女離去時,依稀聽到一陣馬蹄聲從遠處小巷中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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