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劍棠的這句話不亞於他使了一手方寸雷,隻不過徐鳳年聞言後沒有一驚一乍,毫不猶豫就跟遠處店小二揮手多要了碗水餃,然後笑眯眯問道:“一大碗也就二十多隻餃子,整個離陽版圖不過三十州,一隻餃子價值一個州?顧大將軍就不覺得這筆買賣虧大了?”


    顧劍棠一笑置之,沒有回答,好像隻是個饑腸轆轆的旅客,耐心等著那碗皮薄肉多的水餃。


    徐鳳年先前狼吞虎咽吃得快,薑泥小口小口自然吃得慢,徐鳳年率先放下筷子,心滿意足地吐出一口氣,滿嘴的大白菜味道。顧劍棠的神色古井不波,跟這位年輕藩王坦然對視。兩人歲數上相差一個輩分,其實歸根結底,還是相差一個“春秋”,老一輩的春秋四大名將,大楚哉遊哉的遊魚,開始跳出水麵,與天空中的飛鳥遙相呼應。


    城頭上的柴青山已經出過一劍,所背長劍“野狐”真正展現出地仙一劍的氣勢,破空而去,光芒絢爛,劍氣之雄壯,劍意之磅礴,以至於在城頭和青衫下棋人之間,掛出一道圓弧形的巨大白虹。


    白虹起於城頭,落在青衫曹長卿的頭頂,結果白虹如撞一座不可逾越的無形雷池,濺起一大團火花電光,聲響刺破耳膜。


    眉發皆張的東越劍池宗主高高舉起手臂,牽引氣機,那柄野狐在盤膝而坐的曹長卿四周急速飛旋,可惜不論如何聲勢浩大,飛劍隻如無頭蒼蠅亂撞,始終不得近身三丈內。


    當那柄飛劍不堪重負折斷後,柴青山咽下湧到喉嚨口的鮮血,向前踏出一步,雙指並攏向前一指,輕喝一聲“借劍”,少女單餌衣所背長劍頓時出鞘遠遊,如一尾年幼蛟龍出水,一道粗如水井口子的青色罡氣筆直撞去。


    如今的離陽江湖,雖未至香火凋零的地步,但明眼人都看出一股由盛轉衰的光景,傳言黃三甲倒行逆施,把春秋八國殘餘氣運倒入江湖這座池子,因此二十來年,水滿則盈,離陽的武林,看似草木叢生,生機勃勃,但其實一枝獨秀的大木紛紛折斷,已是所剩不多了。烈火烹油,熱鬧不長久的。


    這座天下首善之城,顧劍棠謝觀應皆已不在城中,而楊太歲、韓生宣、柳蒿師和祁嘉節又相繼死去,欽天監練氣士死傷殆盡,作為陣眼的兩座大陣又毀在徐鳳年手上。


    所以柴青山不得不站出來。


    老人為宗門,為徒弟,也為自己的劍道。


    當少女那柄鞘中長劍如遊龍撲麵而來,曹長卿依然無動於衷,笑容恬淡,右手拈子,左手拂過右手袖口,如同與人低語:“我大楚曾有人用兵多多益善,勢如破竹,七十二大小戰役,無一敗績,心神往之。”


    輕輕落子。


    氣勢如虹的飛劍在三丈外傾斜墜入地麵,如萬鈞大石砸在地上,塵土飛揚。


    曹長卿不看長劍,隻看著一枚黑子跳出棋盒,順著棋子視線落在棋盤上,同時伸手去拈起一枚圓潤微涼的白子,微笑道:“我大楚有人詩文如百石之弓,千斤之弩,如蒼生頭頂懸掛滿月,讓後輩生出隻許磕頭不許說話的念頭,真是壯麗。”


    一子落下,太安城中國子監門口的那些碑文,寸寸崩裂。


    “我大楚有人手談若有神明附體,腕下棋子輕敲卻如麾下猛將廝殺,氣魄奇絕。”


    一子落下,曹長卿微微將那枚稍稍偏移的生根白棋擺正,與此同時,所有激射向他“對麵之人”的床弩箭矢都被一股罡風吹散,迅猛滑出原先軌跡。


    “我大楚百姓,星河燦爛,曾有諸子寓言、高僧說法、真人講道,人間何須羨慕天上。”


    棋盤上,黑白棋子,落子如飛。


    吳家劍塚的老祖宗吳見終於出手,這位家學即天下劍學的劍道魁首,不是從城頭上掠下。


    從外城到皇城,一道道城門同時打開,隨後有一道細微卻極長的劍氣,從北到南,一路南下。


    這一縷劍氣,有千騎撞出的壯烈聲勢。


    柴青山出劍後不轉頭,吳見出劍後仍是不轉頭。


    曹長卿輕聲道:“春秋之中,風雨飄搖,有人抱頭痛哭,有人簷下躲雨,有人借傘披蓑,唯我大楚絕不避雨,寧在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籬下活。【↖書の閱♀屋√www.shuyuewu.com】”


    劍氣在曹長卿三丈外略微凝滯些許,驟然發力,蠻橫撞入兩丈半外。


    綿延意氣層層疊疊,劍氣直到兩丈外才緩緩消散。


    第二道劍氣出城之時,恰好有一道光柱砸在皇城門口的老人頭頂。


    吳家劍塚的老家主抬手揮袖將其拍碎,臉色蒼白幾分,所站地麵更是凹陷下去,背對皇城大門的老人緩緩走出大坑,一腳重重踏出。


    從身前到太安城正南城外的禦道一條直線上,地上出現的裂縫恰似一線長劍。


    這一劍寬不過寸餘,長卻達數裏。


    刹那之間,劍氣即將出城。


    曹長卿剛好落子在身前棋盤最近處。


    城門內的禦道起始處,一道光柱落下,如長劍斬長蛇。


    原本跟隨劍氣一起出城的吳見站在城門口,手中無劍,卻做了個拔劍勢,大喝道:“曹長卿!來之不易,回頭是岸!”


    曹長卿拈起一子,這一次不等他落子,指尖那枚棋子砰然粉碎。


    他側麵的高空,憑空出現一道雪白劍光。


    隨後就是巨大的碰撞聲響,如同洪亮發聲在耳畔的晨鍾暮鼓。


    城頭城下眾人不約而同地瞪大眼睛,隻看到那襲青衫所坐之處,塵土漫天,已經完全看不清楚那一人的身影。


    等到塵埃落定,所有人又同時提心吊膽。


    曹長卿非但沒有死在那一劍下,而且繼續紋絲不動。


    他所在的位置,地麵泥土已經被削去幾尺,所以曹長卿就那麽坐在空中。


    棋盤上星羅密布的黑白棋子,更是紋絲不動。


    那個雙鬢霜白的中年儒士,終於抬起頭,不是看向北麵城門內的劍塚家主,而是轉頭望向南方,柔聲道:“你生死都在這樣的大楚,我也在,一直都在。”


    就在此時,幾乎所有人都心口一顫。


    太安城內某棟高樓處站起身一名紫衣女子。


    她輕輕落在禦道上。


    她身體微微前傾,開始向城外奔跑。


    形意氣神,無一不是當世巔峰。


    以至於站在禦道盡頭的吳家劍塚老祖宗都不得不避其鋒芒。


    就讓她那麽撞出城外。


    曹長卿這一次落子,極其緩慢。


    紫衣紫氣紫虹,一鼓作氣衝到了曹長卿身側一丈外。


    徽山大雪坪,軒轅青鋒。


    紫衣轟然撞入一丈內,然後瞬間停滯不前,隻見這名女子五指如鉤,距離曹長卿的頭頂不過兩三尺。


    對此無動於衷的曹長卿身體前傾,一手扶住袖口以免拂亂棋局,當這枚棋子落下,聲音格外清脆。


    隨著落子聲在棋盤上輕輕響起。


    她整個人被倒撞出去,身軀在空中翻滾不停。


    軒轅青鋒後背貼在城頭之上,她眼神冰冷,雙肘彎曲死死抵住城牆,膝蓋上血肉模糊,嘴角滲出猩紅血跡。


    不知何時已有白發生的青衫儒士安安靜靜坐在原地,咬緊嘴唇,搖搖頭。


    大楚儒聖曹長卿,他終於說出一句話,一句他整整二十年不曾說出口的話。


    “這個天下說是你害大楚亡國,我曹長卿!不答應!”


    在他這次一人臨城之後,第一次拈子高高舉起手臂,然後重重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雲霄翻滾,齊齊下落。


    中原天空,低垂百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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