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八千董卓私騎按照約定伺機而動之際,駭然發現己方的馬欄子竟然十不存一,僅剩下耶律楚才、林符兩員大將身邊跟隨二三十名騎卒,可謂慘烈至極。


    至此以後,北莽便陷入精銳馬欄子死絕的尷尬境地,而對方北涼遊弩手仍有數百騎之多,這意味著這場龍眼兒斥候戰,雙方皆是機關算盡,可惜仍是北涼高出一籌。


    八千騎軍主將阿古達木看到這一幕後,既有惱羞成怒,也有幾分忐忑,皇帝陛下揚言要讓北涼遊弩手全軍覆沒,結局卻是這般意外,如此一來,若是自己今天膽敢放走一條漏網之魚,恐怕都會吃不了兜著走!


    名字在草原上寓意著廣闊的這名驍勇騎將怒喝一聲,讓那些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的騎卒沿著己方騎陣邊緣滑過後,開始追逐那撥幾乎同時便撥馬轉身的北莽遊弩手,如果是平常草原主力輕騎和北涼遊弩手的接觸戰,不管如何兵力懸殊,憑借遊弩手的北涼大馬,絕難截殺,可是今時今日,遊弩手可以稱為是名副其實的強弩之末,弩無箭矢,戰馬疲憊,早已不得不抽刀殺敵,那麽深入龍眼兒腹地的這撥遊弩手最後種子,在八千騎人馬皆銳氣十足的大軍麵前,就不是他們想走就能走得掉的了。


    阿古達木搭起一張不符合北莽騎軍建製的巨大牛角弓,在起伏不定的馬背上嫻熟調整呼吸和準頭,挽弓如滿月,砰然一聲,頓時箭矢去勢如平地奔雷,射穿一名遊弩手的後心,膂力之猛,以至於整枝箭矢不但透體而過,還差一點射中了第二騎的背部,意猶未盡的阿古達木咂摸咂摸嘴,在遊弩手中試圖尋找某張年輕麵孔,高聲獰笑道:“兒郎們,遊弩手校尉李翰林的那顆腦袋,誰能砍下來,老子就讓他立即當上千夫長!”


    馬蹄陣陣,塵土飛揚,草原騎軍的笑聲呼嘯。


    阿古達木作為董卓麾下頭號騎軍主將,雖然地位不如其他兩位董卓步軍統領,但跟著那位擔任過南院大王的董胖子廝混久了,出身平平的阿古達木隨著戰功累積升至萬夫長,也見過許多大場麵,甚至有幸在王帳中覲見過皇帝陛下,那位看似和藹和親的老婦人聽到他的名字後,心情不錯的她還開了句玩笑,說這個名字好,有福氣,北莽借他名字的吉言,百萬鐵騎一定可以打下一個遼闊版圖。阿古達木以此為榮,立誌於有朝一日策馬揚鞭廣陵江畔,跟隨恩主董卓一起開疆裂土,讓子子孫孫都可以肆意縱馬於富饒的中原江南,勢必要讓那些世代書香的衣冠士族在草原馬蹄下戰戰兢兢!


    阿古達木雖然姿態跋扈,眼下更是進入狩獵尾聲隨處拾取敵人頭顱的大好局麵,但是這名粗糲漢子遠沒有表麵上那麽輕鬆愜意,他不但傳令讓半數騎軍不得盡力衝鋒,還派出兩支千人騎軍在兩翼撒開出去,以防北涼還留有後手,雖說這種可能性不大,畢竟在明知北莽百萬大軍二度壓境的前提下,尤其是虎頭城已經失去戰略要地的作用,一般情況下,北涼應當防線收縮,要知道第一場涼莽大戰,北涼尚且沒有一兵一卒進入龍眼兒平原,現在就更不應該跑到此地自尋死路,隻不過阿古達木作為董家軍嫡係大將之一,成名之戰,正是早年跟隨董卓打出那一連串神出鬼沒的奔襲,打得當時占據優勢的離陽大軍處處捉襟見肘,直接導致離陽吞並春秋八國後,在氣勢鼎盛之時,第一場差點勢如破竹打到北莽王庭的關外戰役功虧一簣,董卓以一人之力以一軍之力,力挽狂瀾,從此被視為草原子民視為最神俊的雄鷹,在南朝廟堂平步青雲。所以耳濡目染的阿古達木,比所有北庭武將都深知虛虛實實兵不厭詐的道理。


    李翰林見到北莽八千騎後毫不拖泥帶水地率軍轉身撤退,始終率領一部遊弩手耐著性子隔岸觀火的校尉魏木生,知道自己終於等到放開手腳殺敵的時候了,此時不戰,更待何時!


    在和滿身鮮血的李翰林擦肩而過的時候,魏木生沒有說話,在馬背上重重抱拳致禮,而那位連頭盔都已不知所蹤的年輕校尉,隻是報以用力一笑,默然無言。這個名聲鵲起以至於連北莽女帝都親口點名的年輕武將,發絲淩亂,血汙凝結,且摻雜了許多黃沙,身上披掛鐵甲更滿是深淺不一的刀痕。


    這位在涼州三支關外白馬遊弩手中,一直被部下笑稱為史上最英俊“白馬校尉”的年輕男兒,一直被說是孫吉魏木生兩個加在一起容顏也拍馬不及他,而這個曾經在關內家鄉惡名昭彰的年輕騎將,猛然回頭,望著魏木生的背影,大聲道:“老魏!扛不住就跟我一起跑,別死扛!你他娘的別死了!”


    魏木生沒有回頭,好像是沒有聽到,又好像是聽到了卻不想回答,這位校尉隻是領軍斷後,不光是為了讓李翰林部脫離戰場,更為袁南亭那一萬白羽輕騎的趕赴戰場贏取時間。


    魏木生和麾下三百騎悍不畏死地阻滯董家騎軍衝鋒勢頭,北莽真正投入戰場的騎軍仍是達到三千餘騎,而董卓私軍素來戰力冠絕北莽南方邊軍,所以這場戰役,無論魏木生部如何驍勇善戰,都是杯水車薪,隻是當魏木生率先領著親衛遊弩手鑿入敵騎陣型中後,不惜以三百騎攪亂三千騎隊列後,就連一些遲鈍的北莽騎將也意識到苗頭不對,合情合理的斷後舉動,應當是且戰且退,用少數騎軍性命的緩慢死亡來為大軍贏得生機,絕不是這般與送死無異的瘋狂鑿陣姿態。


    阿古達木在一刀劈砍掉一名遊弩手的腦袋後,隨手一斜,又將一名遊弩手的整隻肩膀都削去,有些難掩惶恐地吼道:“傳令下去,讓兩翼騎軍派出斥候遠探軍情,五裏,最少要跑出去五裏路!狗日的這幫北涼蠻子肯定有援軍!中軍放緩,吃掉這三百騎後迅速整頓陣型!”


    就在阿古達木意識到事出反常必有妖作出對策後,發現自己依舊晚了。


    他們董家八千騎不是沒有烏鴉欄子,隻不過數量不多,絕大多數都跟隨耶律楚才去參加那場狩獵了,而且阿古達木也認為在龍眼兒平原腹地,即便是柳芽茯苓軍鎮的北涼輕騎來此設伏,既做不到悄無聲息,也做不到讓己方大軍斥候從眼皮子底下漏過,但是這名戰功累累的萬夫長肯定猜不到北涼馳援騎軍,正是以快速切入戰場名動天下的白羽衛,第一場涼莽大戰中,北莽羌騎就被視為最相似那支輕騎的存在,隻可惜羌騎毫無征兆地遇上了龍象騎軍,完全喪失了輾轉騰挪的餘地,因此折損在消耗戰中,以至於連北莽皇帝陛下在事後也為此心痛不已,認為南朝邊境不光光是失去了萬餘兵力,而是失去了將來用來製衡白羽輕騎的最寶貴戰力。


    林符和耶律楚才停馬在八千騎後方,終於有口喘息的機會,兩人抬頭看到遠處塵土漸次高漲,他們都是經驗老道的騎軍將領,粗略估計就確定至少在八千騎以上,林符草草包紮過臉頰傷口,言語有些含糊不清,眼神陰沉,“這幫瘋子,還真敢往死裏拚命!”


    耶律楚才在扈從幫忙下已經拔掉了釘入鐵甲的箭矢,臉色漠然道:“雖然不知道是北涼哪支騎軍,但既然敢來到這裏,肯定不弱,林將軍你接下來怎麽說?我反正是肯定不會走的,這八千騎是我姐夫的所有騎軍家底了,若是今天賠在這裏,他還不得心疼死,我也沒那臉去見他。”


    林符神情陰晴不定,轉頭看了眼屈指可數的黑狐欄子,最終還是說道:“雙方各萬人的大軍廝殺,有我無我,都改變不了戰局走勢,柳將軍二十年的心血,這下子都給我糟蹋沒了……”


    林符這位導致涼莽邊境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布局之人,或者說是北莽最精銳馬欄子全軍覆沒的罪魁禍首,自嘲道:“我這一走,耶律將軍應該知道,比轟轟烈烈戰死龍眼兒平原要更不好受。”


    耶律楚才點頭道:“你要是就這麽死了,陛下找不到人砍頭,便隻能拿柳老將軍撒氣。”


    林符突然不顧傷口刺痛,臉色猙獰起來,“如果慕容寶鼎這隻老烏龜願意大膽出兵,加上洪敬岩的柔然鐵騎,何愁不是一樁天大的戰功!”


    耶律楚才沒來由感慨了一句:“我北莽疆土太廣,兵力太多,可惜如此一來,山頭林立,勢力盤根交錯,所以終究不如擰成一根繩的北涼啊。”


    林符歎息一聲,離開戰場,在他們那十數騎奔出三十裏後,林符突然看到驚喜一幕,策馬前奔,很快就看到一個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的人物,柔然鐵騎共主,棋劍樂府的頭號武道宗師,天生異象的洪敬岩。


    林符縱馬來到洪敬岩身邊,開懷大笑道:“洪將軍,你這趟願意出兵,正是天助我草原!北涼有萬餘騎已至龍眼兒平原腹地,此行絕不教洪將軍空手而歸!”


    不曾想洪敬岩冷笑道:“不會空手而歸是真的,隻不過是撈取軍功還是幫人收屍就難說了,你當真以為北涼隻有派遣一萬騎進入龍眼兒的那點魄力?”


    林符愕然,繼而駭然,他仍是不願死心,咬牙切齒道:“洪將軍,你可曾說服慕容持節令一並出兵?若是有他進入龍眼兒,任由北涼後手再多,也難逃一死!”


    洪敬岩古怪一笑,不置可否,就這麽領著六千柔然鐵奔赴戰場。


    與此同時,比起袁南亭一萬白羽輕騎其實要更早動身的鐵浮屠,這支介於重騎輕騎之間的涼州精騎,領軍大將正是徐驍義子之一的齊當國。


    齊當國身披重甲,一馬當先。


    自古將帥出征,身後必豎大旗,扛旗之人,無一不是軍中猛將,故而被兵家譽為膂力最盛者扛纛。


    北涼鐵騎甲天下,如果從徐驍領著八百老卒出遼東算起,被世人熟知的扛纛者,號稱萬人敵的王翦死於益闕大敗的城門下。


    陳邛戰死於錦遼之戰,而此人,還有一個身份,便是蜀王陳芝豹的親生父親。


    這兩人甚至連封侯拜將的影子都沒看到,就死在戰場。


    之後王林泉卸甲還鄉,成了青州首富,如今又成了新涼王的老丈人,可謂善終。


    接下來便是輪到齊當國了,進入北涼之後,官職不顯,僅僅擔任正四品的折衝都尉而已,


    這一次齊當國要求率領鐵浮屠奔襲龍眼兒平原,懷陽關北涼都護府從上到下,沒有一人願意答應,褚祿山尤其如此,甚至連騎軍主帥袁左宗聞訊後也急書都護府,要求褚祿山絕對不允許齊當國擅自領軍出征。


    什麽六千鐵浮屠不擅長長途奔襲,什麽銜接涼州流州的西大門清源軍鎮需要一支精銳騎軍坐鎮,什麽他齊當國需要以扛纛姿態出現在將來最大的戰場上。萬般理由,齊當國都懂,但是從頭到尾錯過了第一場涼莽戰事的他,覺得自己愧對義父,愧對那位曾經在西壘壁縞素擂鼓的敬重女子,愧對在聽潮閣殫精竭慮的李先生,更愧對那個義父的嫡長子。


    徐驍六位義子之中,被人屠賜死那兩人,當年雖然看似從來與世子殿下最為天然親近,而褚祿山當年最為諂媚看好年紀輕輕的世子殿下,陳芝豹和袁左宗則一向持有冷眼旁觀的態度。


    唯獨齊當國,跟那個年輕人言語不多,交集不多,但是唯獨他發自肺腑地喜愛那個孩子,哪怕後來那個少年越來越有出息,甚至練武練出了一個他齊當國隻能遠望的武評大宗師,可是在齊當國心中,總是覺得那個孩子,需要他的照顧,這些年徐鳳年越來越成熟,越來越舉世矚目,但齊當國自豪的同時,也有些失落,一個人喝悶酒時候,越來越覺得自己老了,而且老得毫無用處了。


    那一年,聽聞世子殿下三年遊曆返回涼州,正是他齊當國率領那支騎軍,甚至興師動眾地以扛纛之姿出城迎接。


    齊當國毅然決然率軍奔赴龍眼兒平原,身後出自老字營之一滿甲營的六千鐵浮屠,軍中六名校尉和二十餘名都尉,聯袂請戰,鐵浮屠全軍上下,無一人不願死戰。


    滿甲營,如今人馬俱甲,器械精良不輸給一萬大雪龍騎軍,但很久以前,卻不滿甲。


    最早那會兒,徐驍軍中經常糧草不足,兵馬不足,為一營兵力添足鐵甲更是癡人說夢,可以說滿甲營是徐驍給予太多期望的一個老字營。


    齊當國出行之前,在軍帳中留下一封信。


    “我可以死在義父之後,但絕不死在世子殿下之前!”


    不知為何,齊當國在信中末尾,依舊把那位已經贏得涼莽雙方尊重的新涼王徐鳳年,稱作世子殿下。


    在齊當國已經能夠看到遠方戰場的硝煙四起之時,這員北涼猛將突然轉頭大聲道:“諸位,我鐵浮屠昔年原身滿甲營,如今既已滿甲,當如何?”


    六千騎齊聲怒吼道:“死戰!”


    臨近戰場,齊當國高聲道:“起矛!”


    大漠黃沙,鐵甲錚錚。


    滿甲營已滿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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