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莽在太平令擔任本朝帝師之後,對於如何攻打戰馬難躍的巨城雄鎮,已經今非昔比,第一場涼莽大戰中,董卓攻破離陽邊陲第一鎮的虎頭城,種檀連破幽州葫蘆口臥弓鸞鶴兩城,都是明證。不但如此,誌在吞並中原的草原騎軍,對於如何破開密集步陣,這些年亦是鑽研頗深,春捺缽拓跋氣韻對此更是極有心得,此人在正式投軍之前一場畫灰議事中的君臣奏對,專門就騎步之戰洋洋灑灑萬言,細致入微,讓熟諳兵事的北莽女帝大為讚歎。


    南朝邊軍在太平令力排眾議的推廣下,幾乎每名萬夫長身邊都會多出一兩位來自西京樞機堂的軍機幕僚,這些人物大多年輕不大,屬於那種洪嘉北奔帶給南朝的春秋遺少,算是家族紮根草原後耕讀傳家至第三代的讀書人,出身草原北庭的青壯怯薛衛也有,卻不多。絕大多數邊軍大將對此都嗤之以鼻,視為繡花枕頭的監軍角色,真正願意重視這撥年輕人的南朝廟堂頂尖權貴,其實有,大將軍楊元讚,可惜已經戰死於幽州葫蘆口,當時楊元讚身邊攜帶了大批西京樞機堂初次培養出來的年輕俊彥,多達百人,卻一並淪為被築起京觀的累累白骨,老婦人雖然最後用虎頭城劉寄奴的屍體換回楊元讚在內的數顆頭顱,但就楊元讚沙場殉國後的諡號一事,表現出罕見的吝嗇刻薄,連象征性下旨安撫楊氏子弟的舉手之勞都沒有去做,傳言這位皇帝陛下甚至還曾指著石灰匣中那顆死不瞑目的老帥頭顱,與站在身旁的太平令坦言,楊老兒的確該死,毀朕十年基業!


    在五位南朝萬夫長碰頭商定是否打這一仗的時候,一名品秩不高的樞機郎憑借馬欄子的描述,便極力建言分兵兩路,三萬騎強攻廊道,兩萬騎繞路南下馳援老嫗山。五名來自不同軍鎮關隘的北莽武將隻有一人答應,其餘四人都拒絕這項過於保守的提議,那位來自茂隆軍鎮的中年騎將本就以性格暴戾著稱南朝,直接俯身用馬鞭指著那名年輕人的鼻子,罵他是個卵毛都沒長齊的玩意兒,哪裏曉得兵貴神速的道理。還言語陰陽怪氣地詢問年輕人,你小子該不會是北涼邊軍安插在咱們南朝境內的諜子吧。那名唯一認可年輕人謹慎提議的年邁萬夫長於心不忍,剛要開口說話打圓場,就聽到其餘三名官職相當實權更勝的萬夫長哄然大笑,草原兒郎,尤其是軍中健兒,向來信奉可殺不可辱,那名父輩便戰死北涼關外的年輕人氣得眼眶通紅,幾乎要咬碎牙齒,最後竟是主動要求作為騎軍先鋒,上馬離去之前冷笑著撂下一句,我死後,會在陰間看著諸位將軍如何死。


    四名野心勃勃的萬夫長根本不以為意,讀過幾本破爛書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自己一心求死,他們這些與他無親無故的沙場武將,懶得阻攔。但是僅在兩千先鋒騎軍撞陣碰壁之後,所有萬夫長就開始意識到事態不妙。他們不是不清楚舍棄戰馬帶來的天然機動性,以騎軍正麵破開步陣,絕不討巧,開路騎卒必然要死於撞陣途中,但是連同那名年歲最高的萬夫長在內,都沒有想到那座步陣的防禦,能夠如此驚人。


    若說躲在拒馬陣之後的那五千張步戰強弓和涼州勁弩,齊射之後箭矢如一場瓢潑大雨,還在情理之中,那麽兩千騎中仍有一千多騎衝至那堵牆壁之後,那幅人馬皆是瞬間斃命的血腥畫麵,讓見多了戰場血腥的萬夫長們仍是無比觸目驚心,那兩千精騎,無疑是兩千死士,幾乎人人心知衝鋒必死,在弓弩射程邊緣地帶便開始加速前衝,躲過箭雨攢射的一千多騎在撞陣之時,其實氣勢最盛,衝速最足,一騎撞陣,憑借戰馬狂奔帶來的慣性,那股巨大衝力的恐怖,不言而喻。


    結果一千多騎死士,人與馬,全部戰死在長槊之下!


    不下六百騎戰馬直接被長槊洞穿身軀。


    最可怕之處在於第二撥騎軍幾乎肉眼可見,那些樣式奇怪的極長“槍矛”,展露出不可思議的恐怖韌性,洞穿無異於自殺的一匹匹戰馬屍體之後,絕大多數在抽離屍體之前都僅是彎曲而不崩斷,像南朝邊軍尋常騎軍大多配給有一根騎矛,往往一兩次衝鋒刺殺即裂,隻有董卓柳珪楊元讚這些大將軍的嫡係精銳,用以鑿陣的鐵槍騎矛材質極優,才能夠多次反複撞陣而不折,但是作為弓馬熟諳的草原騎軍,都清楚哪怕是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麾下的那支冬雷精騎,槍矛也絕對沒有這支流州僧人步軍手中那杆來得……不講道理!


    這兩千騎雖然有些心生怯意,但是在身後沒有響起撤兵號角之前,無人膽敢擅自撥轉馬頭回撤。


    並非這撥騎軍人人不惜命,也並非全然不怕死,而是南朝邊軍雖然不如北涼徐家那般軍法如山,但是戰場上臨陣退縮,不但連累直轄上級,還會殃及全家,委實是容不得他們膽小惜命。


    在兩千騎衝鋒途中,視野中那座流州步陣緩緩向後整齊移動十數步,盾陣如牆依舊,步槊成林依舊,攢射如雨依舊。


    那名弱冠之年便戰死沙場的年輕西京幕僚,在步陣後退之前,人與馬俱是恰好掛屍於一根傾斜向上的步槊之上。


    如同一根猩紅的糖葫蘆,既滑稽可笑,又悲壯淒涼。


    胸口連同坐騎頭顱一起被長槊穿透胸膛的他死前,年輕人竭盡全力伸手握住那杆步槊,嘴角抽搐,似有言語,卻無法開口。


    如果能夠活著回去,他一定更加堅持繞路南下,會告訴那五名誤以為天大戰功唾手可得的邊軍萬夫長,這玩意名叫長槊,槊杆極韌,槊纂極堅,槊鋒極銳!尖刀重斧砍擊鏗鏘有金石之聲,絕不開裂折斷,一直是中原無數騎軍將領夢寐以求的白刃最利之器,與他們草原騎軍較勁了將近四百年的薊州韓家,素來有“父死子接槊”的傳統,這即是說明一杆極難損壞的好槊,遠比一柄吹毛斷發削鐵如泥的好刀,更適合作為將種門庭的傳家寶。馬背殺敵,手持長槊,無往不利,執槊騎將幾乎不用擔心刺敵之力震傷手臂。用以步陣拒馬,又能差到哪裏?


    第二撥兩千騎依然無一生還,但終究讓那座步槊拒馬陣產生鬆動,有百騎撞死了流州位於第一排的立盾僧兵,鮮血迸濺而死。兩次拒馬,一千步槊也總計崩斷三百多杆。


    大奉王朝的詩聖曾有一首邊塞詩流轉至今,形容邊陲名將的赫赫戰功,陣前卻敵談笑中,此句淺顯直白,但頗為傳神。


    “卻”字,更是畫龍點睛。


    一名坐在馬背上的萬夫長不由自主地抬起屁股,望向遠處戰場,瞠目結舌,說不出一個字。


    死人不怕,可死得這麽快,仗還怎麽打?哪怕換成兩支騎軍交戰,短短三百步的衝鋒鑿陣,才需要多久?


    那名先前曾經出言譏諷西京樞機堂幕僚的茂隆軍鎮主將,偷偷咽了口唾沫,僵硬轉頭對那名年邁萬夫長說道:“咱們要不要撤出此地,繞路六十裏趕赴老嫗山?”


    手底下其實隻有六千騎的老將搖頭沉聲道:“騎軍破步陣,最難在開頭,這支流州僧兵的當頭拒馬威力最大,讓我方折損嚴重,在情理之中,相信隻要破開那幾排槍矛,之後自然就會順暢許多。”


    其餘幾名萬夫長都臉色陰晴不定,老將灑然道:“雖說不是不可以分兵繞道去往老嫗山戰場,甚至可以全軍撤出此地,一並繞路南下,但是憑借這支流州步軍不惜身陷死地也要阻滯我們南下的速度,我覺得那麽是北涼邊軍在老嫗山戰場有陰謀,要麽是害怕我們形成包圍圈,總之我們能夠最快通過這條廊道,才是上上之選。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接下來的衝鋒,換由我來便是。”


    這名老將曾是黃宋濮麾下一名才智中庸的百夫長,黃宋濮離開軍伍躋身西京廟堂後,步步高升,直至成為南院大王,老將這才水漲船高,堪堪擔任姑塞州中部腹地一座不大不小軍鎮的頭目,與其餘四名上陣之前就秘密收下一箱箱黃金白銀的萬夫長不同,老將拒絕了三位乙字高門使者的盛情邀請,卻又主動請纓趕赴老嫗山,既然不求財,在外人看來,大概就是人老心不老地求一求軍功了。


    當四名萬夫長看到老將策馬前行之際,茂隆軍鎮騎軍滿臉錯愕道:“老將軍要親自破陣?”


    白發蒼蒼的老將轉身淡然笑道:“麾下兒郎,好些年齡與我的孫子相當,身為一鎮主將,當然要……”


    一名青壯萬夫長皺眉打斷老人的話語,勸說道:“老將軍,按照邊關軍律,主將戰死在前,一旦戰敗,事後所有千夫長百夫長一律斬首。”


    老將一笑置之,瞥了眼南方廊道中的那座步陣,“要開此陣,六千騎肯定不夠。我鎮八千兒郎,不怕死的,都已經跟隨我這個老家夥來到這裏了。”


    也許這便是老人的最後遺言。


    六千騎分作三撥,先後展開衝鋒。


    兩次壯烈衝鋒過後,終於破開流州盾槊兩陣,老將一馬當先,渾身浴血,撞至八百陌刀之前!


    手持北涼特製陌刀之僧兵,皆是爛陀山僧兵中體魄最為雄壯之輩,且身披袈裟之外再披鐵甲,列陣向前,揮刀劈馬,迅猛無雙!


    連同老將在內,一千二百騎盡死於初次在涼莽戰場露麵的陌刀之下。


    北莽騎軍,一戰而卻,再戰再卻!


    ————


    老嫗山戰場,已經經曆兩次相互鑿陣。


    流州一萬騎隻剩下四千騎,其中新建直撞營六千騎,更是不足一千五百人。


    就戰損比例而言,兩翼龍象軍傷亡較小,仍有一萬三千騎尚有戰力。


    主帥黃宋濮領銜的北莽南征大軍,最初六萬騎,此時馬背之上,依然多達四萬八千騎。


    這種看似流州邊騎更勝一籌的互換,便是那位北莽帝師最期待的“流州戰場,南征主力小輸即大勝”。


    如果沒有意外,再有兩次這樣的互換,鼎盛時達到三萬兵力的龍象軍,和那支剛剛得以豎營旗而戰的直撞營,就要一起成為過眼雲煙。


    始終站在老嫗山山頂的流州主將寇江淮,在這種事態嚴峻至極的時刻,沒有任何化腐朽為神奇的變陣,隻是派人傳令下去,讓原本待在戰場以外的刺史府邸統轄的三千騎軍,跟隨兩次鑿陣後返回原先位置的野戰主力,列陣於乞伏隴關身後,參與第三輪衝鋒。


    黃宋濮也下令那支人數僅有五六百的重騎軍準備投入戰場。


    老帥唯一的隱憂在於這場仗打到目前這個地步,北涼方麵是流州騎軍死傷慘重,而己方則是他麾下嫡係和完顏精騎遠比乙字騎軍傷亡更高。若非如此,他甚至不會動用那支原本用來割取寇江淮或是徐龍象其中某顆腦袋的重騎軍。


    陳錫亮忍不住問道:“再來一次衝鋒,流州騎軍就名存實亡了。寇江軍,是不是緩一緩?”


    寇江淮搖頭道:“緩不得,打到這個份上,就是一口氣的事情。別說袁南亭的白羽輕騎和寧峨眉的鐵浮屠暫時無法趕至老嫗山,就算馬上能夠投入戰場,我也要再讓流州騎軍和龍象軍再衝兩次,否則即便謝西陲的僧兵能夠擋住五萬南朝援軍,以黃宋濮的用兵本事,最少能夠逃掉兩萬騎,一旦與北方那條廊道的剩餘騎軍匯合,我們之前的三場仗,連同這一場,就白打了,甚至等於我寇江淮還把清源軍鎮的三支兵馬都拖進了流州戰場這座泥潭裏。”


    陳錫亮歎息一聲,沒有繼續說話。


    寇江淮突然轉頭,輕聲道:“鳳翔軍鎮那場攻守戰,守將通過流州刺史府公開彈劾謝西陲,你寫了一條‘不違軍律,有違情理’,我要跟你道聲謝。”


    寇江淮說得很直接明白,是自己想跟這位流州別駕致謝,而不是為謝西陲。事實上,謝西陲中正平和的點評,雖說遠遠不如刺史楊光鬥那般措辭嚴厲,卻仍然不利於當時正處於風口浪尖之上的謝西陲,但事實恰恰相反,在北涼邊軍中已經有一定說話分量的陳錫亮,是在有意保護那名犯了眾怒的流州副將,一旦他言辭偏袒謝西陲,隻會更加激起涼州邊騎和整個幽州步軍的劇烈反彈,到時候可能連年輕藩王想要親自出馬保住謝西陲,都極為不易。而歸根結底,一旦謝西陲淪為北涼邊軍眼中的過街老鼠,那麽不隻是同為年輕人和外鄉人的寇江淮,甚至是已經贏得認可卻根腳相似的鬱鸞刀,都要被殃及池魚。


    陳錫亮苦笑著搖頭,感慨道:“這些都是王爺辛辛苦苦造就的局麵,不用謝我,你真要謝,有機會下次去拒北城感謝王爺。”


    寇江淮撇了撇嘴,“謝他姓徐的作甚,既然當了北涼王,這些就該是他勞心勞力的本分事。我下回去拒北城藩邸,不跟他討要個北涼騎軍主帥就算厚道了。”


    寇江淮突然自嘲道:“不過估計我也打不過袁白熊,在北涼這邊就數這點不好,帶兵打仗的一個比一個生猛,一大堆武道宗師,之前在廣陵道那邊,我的劍術還湊合,在廟堂吵架打架都有底氣,如今啊,不行嘍。”


    心情沉重的陳錫亮終於稍稍有了些笑意。


    兩人放眼望去,那座老嫗山戰場,龍象軍主將徐龍象已經親手殺敵三百人,這還是他在確保騎軍衝鋒陣型的前提之下,若是不管不顧地徹底放手廝殺,恐怕北莽騎軍的那些主將就要崩潰了。


    寇江淮的視線偏移向那座數目最多的乙字騎陣,笑意陰冷,喃喃自語道:“養肥了再殺。”


    ————


    三支騎軍進入流州戰場,其中涼州將軍石符親領清源軍鎮八千騎,沒有去往老嫗山,而是直奔那條廊道,不為救人,隻為阻截通過廊道繼續南下的北莽南朝騎軍,也許是三萬,可能是兩萬。


    在石符看來,謝西陲和那些爛陀山僧兵必死無疑。


    寧峨眉麾下的鐵浮屠之前在龍眼兒平原損失慘重,元氣大傷,但是年輕藩王將八百白馬義從全部撥給鐵浮屠,甚至下令所有涼州關外四品以上武將,一律抽調出親衛扈騎,這才讓鐵浮屠在短短一月之間恢複到四千騎規模!


    寧峨眉手持一杆大戟,率領四千鐵騎策馬狂奔,他要抄後路,直插老嫗山和北方那條廊道之間的地帶,若說石符是阻斷南朝邊騎南下之路,那他就需要斷絕黃宋濮南征主力的北撤退路。


    最後一支騎軍,屬於絕對意義上的輕騎,充滿飄逸之風,人人負馬弓輕弩,馬鞍兩側皆掛箭囊,然後便隻有腰間懸佩一柄北涼刀。透出箭囊的箭羽雪白,如同兩團白雪,戰馬飛馳之時,極富美感。


    主將袁南亭,領兩萬白羽輕騎,直撲老嫗山!


    試想一下,風起之時,兩萬騎的一輪密集齊射,便像是一場磅礴大雨,兩萬雨落在敵軍頭頂。


    ————


    原本已經滲入姑塞州境內的一支八千精騎,突然掉頭向南,穿過邊境線,畫出一個斜弧,拚命疾馳向那條廊道戰場。


    一位身材矮小滿臉疲憊的年輕騎將,不斷在心中默念,別死別死。


    都說事不過三,你這家夥就算加上密雲山口一役,也才兩次,閻王爺肯定不樂意收你。


    別人自己找死,我管不著,但唯獨你謝西陲想不開,我得當麵揍你一頓。


    此人正是曹嵬。


    綽號曹奔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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