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梓雯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時,我知道,宣判來了。


    姚麗華慢慢翻閱著手上的文件,故意拉長著時間。不過比起前麵三個小時的漫長等待,這顯然不算什麽。眼下我參與的會議名字有點長,叫“星城文化傳播有限公司2011上半年度各項目投資經費審核會議”,肺活量差點的人,一口氣估計得念背過氣去。


    終於,她緩緩抬起頭,笑容可掬卻又充滿了敵意地看過來,“梓雯,你們組的項目啟動金是80萬。作為剛剛注入公司的一股新鮮血液,大家都很期待你們的表現。”


    她故作優雅地將那一紙文件伸向前,那張精致得過分死板的妝容,讓我油然而生一股強烈的便秘感。


    換作三年前,我早衝上去給她一個抱腰過背摔了。


    梓雯意料之中地淡淡一笑,起身了。事實上,整個會議過程她都非常鎮定。如果不是在偶爾看手表的間隙裏皺一下眉頭,我簡直要懷疑眼前發生的不是一場你死我活的資金分配會,而是她情敵的葬禮。


    可我無法平靜。


    我比誰都明白,隨著這一紙判決書,幾個年輕人吃了三箱泡麵熬了兩周通宵,跑斷腿做了無數次市場調查才耗盡心血擬出來的策劃算是付諸東流了。


    是的,沒了。


    但高層們顯然不在乎。


    我這裏所說的高層,是指的除了項目總監姚麗華那幾位公司骨幹之外的兩部分。


    第一部分是五位投資商,盡管他們更希望別人稱呼他們為大股東。關於這幾位一套西裝就頂我們一年收入,一塊手表就夠市中心套房首付的大股東們,他們基本不關心會議內容,唯一考慮的是散會後要不要調走哪個漂亮員工當二奶。


    第二部分則是陪襯在股東身邊的十多號人,他們摸爬滾打多年,在換取名字後麵的“主任”二字後便再無進取心,除了偶爾露出“嗬嗬”的傻逼笑容外,已經完全過上了npc一樣高枕無憂的養老生活。


    就是這群手握權力又形同虛設的人,他們意興闌珊地半眯著眼,就像深夜躺在沙發上對待一檔可有可無的電視節目般,瞟一眼,就按下遙控器換台了。


    生活就是這樣,在你看來不過是微乎其微的一個舉措,碾碎的,卻是別人窮極一生的追逐。


    雯姐回到座位上,不動聲色地張了張嘴,發出一個幾不可聞的音節:操。


    “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裏,如果大家對公司以上的安排有異議,三個工作日內可以來找我。”姚麗華的話音結束後,高層們率先離席,隨後大家也緩緩散開。氣氛依然是冰冷而沉寂的,沒人喧嘩,哪怕紛亂的腳步聲也帶著小心翼翼的謹慎。


    就是這樣一個氛圍下,梓雯卻第一時間踩著她那雙10厘米的恨天高張揚地追上姚麗華。兩個女人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板上敲出了一首很微妙的交響曲。直到快走出會議廳門口時姚麗華才有所覺察地轉過身。


    “有事?”見是梓雯,她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下。


    “我有異議。”


    “你想問什麽?”


    雯姐打開手裏的資金簽字表,“我們申報的項目啟動資金是150萬,初步審核的時候公司是同意了的,為什麽突然減到80萬?”


    隨著這句公開的質問,所有來不及離場的人都停下了腳步,誰也沒想到,真正的高潮會在會議結束後。大家麻木疲倦的神態一掃而空,臉上浮現出的盡是看好戲的興奮。


    姚麗華在大庭廣眾下被宣戰,依然笑得十分得體,“其實你的項目比較特殊,這80萬的決定是經過公司全體高層投票表決後才做的更改……”


    “我想知道投票結果。”梓雯接話的速度快到像是在故意打斷。


    “八比七,雖然很遺憾,但我必須嚴格按照公司規定來辦。”姚麗華沒有任何不悅,優雅地推了下鼻梁上銀灰色的眼鏡框,“投票這件事,你也可以讓陳主編去問他的朋友,投票時他也在場。”說著,她很微妙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轉向正朝我走來的任南希。


    中箭的任南希尷尬地停下了腳步,在所有人的目光圍堵下發出了極不自然的聲音,“沒錯,是八比七。”


    雯姐沉默了,長時間的會議已讓她臉部的t區泛出了淡淡的油光,妝有點花了,卷起來的頭發也略顯淩亂。她就這麽略微狼狽地站在姚麗華麵前,緊繃著臉。姚麗華並沒打算收場,隻是笑盈盈地站在那,等著看雯姐如何下台。


    漫長的十秒對峙後,雯姐突然峰回路轉地笑了,“請問什麽時候投票的?”


    “前天下午。”


    “如果我沒記錯,前天應該還有一位副總編在北京參加書會吧。”


    “是,她沒到場。”


    “我認為,也應該聽聽她的意見。”


    “可以,那就等她回來我們再表決一次吧。”姚麗華臉上小小的驚愕褪去了,她隻是自信地笑了笑,然後甩給了雯姐一個傲慢的轉身。


    短暫的交鋒結束後,原本靜止的人群又不約而同地散開來,默契得像是群眾演員。我追上雯姐,剛想著要說點安慰話,她卻搶斷道:“陳默,打周小野電話。”


    “找他做什麽?”


    “那位副總編今天會從北京回來,下午四點半下飛機,我得趕在她回公司前截住她。”她壓低了聲音,我終於明白之前的會議上她為何一直在看表了。


    “你該不會真指望這個副總編吧?”


    “至少強過坐以待斃。”


    “好吧……”我掏出手機撥通號碼,旋即又問:“時間夠嗎?”


    “還有一小時,應該來得及。”


    “不行雯姐,周小野手機打不通……”


    “算了,我自己攔車,你先回辦公室。”她將文件丟給我,大步邁向電梯口時臉上看不到一絲的挫敗和消沉。盡管自認識她的那天起,我就很清楚她是個怎麽樣的人,但眼下,我對她的敬意又多出了幾分。


    【二】


    我回到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將疲倦的身體砸進辦公椅恨不能一覺睡死過去。要知道,近段時間大大小小的會議幾乎要了我半條命,剩下那半條,剛也掛在了那急劇縮水的80萬啟動金上。


    任南希在這時推門進來了,他臉色愧疚,吞吞吐吐地走近我。


    “陳默,剛才投票的那事,真是很對不住。”他歎了口氣。


    “沒事,我知道你很難做。”我無奈地咧咧嘴。任南希是我的同事,也是好朋友。身為設計部的副總監職位並不算低,但在構成複雜的公司裏卻沒什麽話語權。他從小在農村長大,父母砸鍋賣鐵供他讀書,畢業後他留在星城打拚,背負著一家人的期望,舉目無親,無依無靠,自然什麽事都是小心謹慎步步為營。現在好不容易熬出了一點成績,如果因為我而得罪了姚麗華,我才更過意不去。


    “對了,你見過那個副總編嗎?”我的聲音很輕,不想讓辦公室裏的其他人聽見。


    “嗯,認識,我當初進公司時就是她麵試我的。”


    “她……人怎麽樣?”我猶豫了下,還是決定不把雯姐去機場堵她的事說出來。總覺一個計劃越多人知道,成功的幾率就越低。


    “很漂亮啊。”


    “我又不要相親,知道她漂不漂亮做什麽?”我好笑又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說點實在的,她這人怎麽樣?”


    “呃,怎麽說呢?很有能力,很聰明。”南希來了興致,索性拉過一張凳子坐下,雙手比畫起來,“她很正直,不與誰拉幫結派,但又八麵玲瓏絕不會跟誰結仇。簡直就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你是在形容嫖客嗎?”我笑了。


    “我知道我文采不行,你也犯不著每次都取笑我吧。”他急了。


    我笑著道歉,又問:“看上去你似乎很崇拜她?”


    “崇拜倒言重了,不過確實挺感激她的,當初我能進這家公司啊全靠她……”他還想繼續說,這時一位女同事推開門打斷道:“南希哥,韓主任找你,下期的廣告海報要改。”


    “好,馬上來。”


    “下次再說,我先走了啊。”任南希離開前不忘拍拍我的肩,“總之陳默你別擔心,依我看啊,這事還說不準。”


    關上門後我立馬感覺到身後多了幾雙狙擊鐳射燈般的焦灼目光,我知道大家都在關心今天下午會議的結果,卻佯裝平靜地繼續刷微博。


    “陳主編……”


    感謝alen,他的聲音飄過來時我焦慮的情緒立刻被一身雞皮疙瘩取代了,而當他的手搭在我的肩頭時我簡直整個人都要痙攣了。其實我手下這位責編能力還是不錯,就是人太娘炮。alen這個英文名也是他強迫大家喊的,盡管我們一致覺得他的本名更有辨識度——劉大寶。


    “陳主編,飲水機那兒要換水了,人家搬不動。”


    “隔壁發行部的男丁都快一卡車了,隨便喊個幫忙去啊。”我實在搞不明白,一位“套馬杆的漢子,你威武雄壯”般的東北壯漢,為什麽整天要翹著蘭花指強調自己搬不動一桶水,以他這體格單手扛個液化氣罐上十樓也純當熱身了吧。


    “哎喲!陳主編,人家跟他們又不熟,多難為情啊……”


    “幫你換桶水,又不是換尿布,難為情個屁啊。”我在心底咆哮著,表麵上卻深吸了一口氣,露出了世界和平的笑容:“親,稍等下好嗎?”


    他這才含著嬌羞離開了。


    有時候,我真好奇到底是多獵奇的童年才能造就出alen這樣一朵溫婉的男子!你一定不知道,為了強調自己有潔癖,他不惜把讀書時代不願上校廁所而憋出了膀胱炎一事都拿出來炫耀了。這導致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在我的認知裏,有少女心的人一定要先有膀胱炎。


    當然,整個團隊裏最讓人鬧心的還不是alen。而是十分鍾前,那位每次在關鍵時刻打他手機總像是掉進了馬桶的——


    “砰!”


    好吧,我感謝他在下一秒推開了辦公室的門,用腳。


    今天周小野的造型格外詭異,做作的七分頭完美cos了抗日時代的漢奸走狗,一套不合身的報喜鳥西裝更是穿出了卓別林轉世的韻味,至於那股惡意彌漫開來的廉價香水味,讓我想起了十五歲那年去過的遍地煙頭和避孕套的黑網吧洗手間。


    “陳2b,如何?!今天哥有沒有顯得特成熟特幹練。”這貨朝我自信一笑,打了個響指。


    “不錯,咱星城市民的形象平均分就是給你這種人拉低的。”關於他叫我陳2b一事,我從來都是堅決反擊。


    “智商低就算了,審美也低,你這人沒救了,趕緊回娘胎重造吧。”


    “新鮮了,出門從不帶腦溝回的人也有臉說別人智商低?”


    “丫再說一遍,信不信哥今晚讓你露宿街頭。”


    我沒工夫再跟他貧,“周小野我告訴你,如果現在你馬上趕去機場接應雯姐可能還有一線生機。否則今晚,就你那張引以為豪的房產證,我保證把它撕碎了給你衝麥片。”


    周小野愣住了,慌慌張張地掏出手機看了眼,立馬以光速從我眼前消失。


    如果不特別去提那張房產證,我幾乎要忘了這事。雖然從我們認識以來關係就急劇升溫,很快被大家稱為好朋友、鐵哥們、真同事、假基友……但說到底,他最終還必須是我的房東。所以他有權像周星馳電影《功夫》裏的包租婆一樣,哪天心情不好,就擰著我的行李或者我本人往十幾樓的窗外扔。


    這事說來話長。


    半年前吧,也可能更早一些,我在一個天氣越來越冷的深秋輟學了。


    輟學的原因非常複雜,這個決定醞釀已久。


    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一覺醒來時窗外陽光明媚,天空湛藍得像被潔爾陰洗過。身邊三個宿醉的同學還在酣然大睡,那一刻,我的胸腔裏便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是時候了,離開這裏,過我想過的生活。


    我簡單地收拾行李,離開寢室。


    走之前還不忘給教導員發了一條短信:“王老師,我不讀了。在這最後的時刻,有件事情我覺得必須讓您知道,上次路過芙蓉西路那排粉紅燈光的小巷口時我無意看到您從‘夏威夷桑拿店’走出來。鑒於您始終秉持自己的教育理念,堅持要我們做一個純潔的高尚的脫離低級趣味的21世紀新青年,所以我強烈推薦您下次去‘溫州洗浴休閑中心’,聽說那裏的大嬸都是直接賣身從不賣藝,如狼似虎一點不帶委婉,相信比較能滿足你這種高尚物種的需求。另外,畢業證我不要了,再見。”


    這條超長容量的短信花了我三毛錢,算是很貴的一個告別了。


    發完後我把手機卡取出來,扔到了學校的噴泉池裏。然後一頭紮進無業遊民聚集地——網吧。在打了三天三夜的《穿越火線》後,我才意識到這並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況且,我也不能永遠睡網吧的沙發,吃網吧的泡麵,調戲網吧的前台小姐,以及在網吧的廁所刷牙洗臉大小便。


    我決定先找間房子。


    很快,我在同城網上看到了一條租房信息。


    ——三室一廳,兩室已有人,現找合租者分擔一房,精裝修,家電齊全,男女不限。價格400。


    我反複看了三遍,還是難以置信。要知道,在這房價幾乎要衝破臭氧層的年頭,身為省會城市的星城居然會掉下這種餡餅,這顯然不科學。但轉念一想,就衝著這廉價的房租,哪怕它背後是人販子的賣腎騙局,也得去試一試啊。


    當天下午我便提著行李登門拜訪了,當時的心情用《愛情買賣》的歌詞來表達就是:最後知道真相的我,眼淚掉下來。


    開門的人,正是周小野。


    他蓬頭垢麵,半身赤裸,下麵穿一條寬鬆的夏威夷風格大花褲衩。而他的手正在褲襠裏某個可疑的部位處撓啊撓!


    整個過程我驚悚圍觀,倒吸了一口氣。


    我強迫自己鎮定,試著挪開視線打量他身後的客廳,然後我緩緩閉上了眼:我長這麽大,從小學四年級就開始住校,半個月不洗的內褲掛在床頭都可以忍受,自認為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了。可眼下的淩亂程度,還是深深驚豔到了我。我差點就忍不住要問:閣下您確定您真的是人類嗎?而不是一隻長得很像人類的禽獸?!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這套房子是周小野的。準確說是他媽買給他的,還包括一輛事後被他改裝得麵目全非的大眾汽車。而他雖然是個邋遢宅男,還不至於糟糕到這種程度,一切都是他故意偽裝的。按照他的理論:如果求租者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忍受,那就完全不用擔心以後的相處問題了。


    事實證明,之後我們果真相處得很好。


    那天周小野一臉流氓相地單手撐在門口,漫不經心地問了我三個問題。


    “你會打dota嗎?”


    “頗有涉獵。”


    他稍微露出一點微笑,繼續問:“那你喜歡蒼井空還是鬆島楓?”


    “我比較喜歡早乙女露依。”


    “很好,一看就知道你深藏不露!”話題轉到這裏後他明顯興奮了,“哥這有整套收藏,回頭一起分享,不過咱醜話可說前頭,回頭拷av你敢用‘剪切’我就開煤氣跟你同歸於盡。”


    我頗為不屑,“開什麽玩笑,你當我大學生呢,這麽沒素質。”


    “好,最後一個問題。你瞧瞧我,覺得我是哪種人?”


    “莫非……”我假裝上下打量他,心裏早準備好台詞,“在下就是傳說中的左手排解寂寞右手改變世界的死技術宅2b青年?”


    “相見恨晚啊,親爹!”他開懷大笑,從褲襠裏伸出手要跟我握手,見我被嚇退後也不尷尬,幫我把行李袋提進屋。然後他眉飛色舞地介紹起來,“放心,絕對的城市中心黃金地段。晚上買個望遠鏡,東邊的體育廣場是男人頻道,可以看足球賽;如果你喜歡大媽言情檔可以看南邊的老居民區,無論後媽虐女兒還是婆媳鬥智鬥勇盡收眼底;至於成人節目西邊有天華酒店,脫衣舞、狂歡宴,人品爆發時美女裸浴都能圍觀,絕對高清無碼現場直播……”


    “等等,房租還沒談呢!”那是我第一次領教周小野的口才,真怕自己搭上了傳銷團夥。


    “水電全免,房租你看著給唄。”


    我的下巴就是在這時掉地上了。


    很快他又領我敲開了另一扇房門,這個房間則完全通向另一個次元。裏麵被收拾得非常幹淨,飄著一股好聞的油墨書香味,窗邊端坐著一個年輕人,收拾得幹淨利落,從襯衣陳舊的款式看應該不是星城本地人,目測比我大個三四歲。


    他架著畫板,正在專注地畫素描。


    周小野笑道:“哥們,這火星男上個月搬進來的,整天除了上班畫畫就是打掃衛生,有時還會操著火星語給他老家打電話,語速快到像是開掛了。他當初來入住時我也問了他同樣三個問題,結果你猜怎麽著?他的反應居然是:啊?啊!啊?!”


    我給逗笑了。


    火星男的反映有些遲鈍,他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鏡,憨笑著上前跟我握手,“嗬嗬,你好,我叫任南希。你們喜歡的那些玩意兒我不是很懂,別見怪。”


    “沒關係,隻要你是男人遲早會懂。”周小野一臉猥瑣。


    之後我們私底下就都叫他周叫獸了,在遇到雯姐,也就是梓雯之前,周叫獸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慫恿我們陪他通宵打魔獸,或者給我們普及學校學習不到的成人知識——不得不承認,在這方麵他可謂見解獨到造詣驚人。


    【三】


    雯姐的電話打過來時,我的思緒被強拉了回來。


    我有些恍惚,突然很害怕去接。我看了看電腦桌麵右下角的時間,五點半。天啊,我居然在這種關鍵時刻走神了一個小時!要知道,這一個小時本可以做多少更有意義的事情啊,比如捆著自製的甘油炸彈去姚麗華辦公室跟她同歸於盡,好歹算是為民除害。


    我深吸一口氣,摁下接聽鍵。


    “喂……”


    “沒堵到。”


    三個字,立馬撕開了我的胸膛。


    “這位副總編的手機一直占線,早前發行部的同事說她今天就會回公司,我擔心眼下這個電話是姚麗華打過去的……”電話裏梓雯的聲音有些喘,“我跟周小野正往回走,你快去公司樓下候著,務必趕在姚麗華之前堵住她,還有機會。”


    “可我不認識她。”


    “南希見過。”


    “他之前被汪總喊走了。”


    “alen!對,他也見過她一次。帶上他。”掛斷了。


    下一秒當我望向alen時,才發現雖然已到下班時間,卻沒人收拾東西,大家都在等著。其實他們早猜到了吧,不過是想從我這個主編口中聽到一個痛快的結果。好吧,既然如此,惡人我來做。


    “下午的會議上,高層決定將我們的項目啟動資金由原定150萬縮水到80萬。”


    “oh,my god!”alen擺出了一副花容失色的樣子,比起擔憂雜誌前途他似乎更在乎此刻自己的弱態是否足夠惹人憐愛。


    “之前不是說好了嗎?憑什麽突然變卦啊!我幹他娘的!”郭愛卿來我手下工作有段時間了,這姑娘長得挺秀氣,講話尺度卻大得嚇死人,屬於典型的安靜時羞花閉月一開口就飛沙走石。


    “怎麽會這樣啊?”張可可的雙眼紅了,一把捂住了嘴。整個團隊裏就數她年紀最小,也最脆弱。我到現在都忘不了麵試那天她用小丸子的娃娃音對我說:“其實啊,我從小的夢想就是當編輯,這樣就可以見到我崇拜的那些大作家了。”


    之後她就如願以償跟自己崇拜的作家約稿了,可惜這位“大作家”開口閉口就是錢,沒談成。當然這還不是高潮,第二天另一位作者就截圖給她看,那是“大作家”在私人群裏的聊天記錄:這種新雜誌我肯加她已經很給臉了,千字300的稿費也敢來約我,腦殘吧。


    聽說張可可為那事哭了一整晚,往後一個星期都悶悶不樂,暴瘦七斤。現在又聽到這個噩耗,估計過幾天她都能去代言碧生源減肥茶了。


    “如果隻有80萬,雜誌還能做嗎?”張可可似乎不死心,聲音哽咽。


    做當然能做吧,但如果隻有80萬,前期預備給大牌的稿費要打折,拍攝場地和服裝、雜誌用紙、印刷工藝這些通通得打折,而作為新雜誌,如果進入市場不能在前兩期殺出一條血路,往後就很難存活下來。就算不是死路一條,也會是一條越走越黑的路。我跟梓雯都很清楚,所以才想竭盡一切辦法挽回。


    “別擔心,沒問題的。”


    該死的,我撒謊了。我本應該坦白的,可迎向他們焦灼的目光時我退縮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想要保護這個團隊,保護這群跟自己一樣,除了夢想一無所有的年輕人。這種衝動在我二十三年孤軍奮戰又或無所作為的生命裏,還真是第一次。


    有時候人活著總需要守護些什麽,哪怕這一切隻是徒勞。


    “alen,跟我去樓下。”


    “啊,我嗎?”他受寵若驚地指著自己的鼻子。


    “對。”我佯裝輕鬆地笑了笑,讓其餘人收拾東西下班。


    走出辦公室後,alen跟在我背後小聲問:“陳主編,你剛剛是不是在撒謊呀?事情很嚴重吧?我感覺出來了,那個姚總編老看我們不順眼。”


    我沒回答,我該如何回答?告訴n我們在垂死掙紮?自欺欺人地把扭轉乾坤的機會寄托在一位素不相識的副總編身上?然後指望這位副總編冒著得罪公司眾多高層甚至丟掉工作的危險支持我們?如果真這樣隻有兩種可能,要不就是她腦子被車門擠了,要不就是她其實是我失散多年的親兄妹。


    我有些絕望地在樓道間停下,深吸了一口氣。


    alen也停下來,一米八五卻娘娘腔的他好像從沒用過這麽鄭重的語氣跟我講過話。我將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實話說吧,情況不是很樂觀。不過,就算萬一雜誌辦不成了,我也希望你不要有遺憾,因為從頭到尾我們都盡力了。”


    “陳主編你別這樣好嗎?咱們現在不是還沒輸嘛。”


    “當然!”我有些感傷地笑了,“一會陪我去見副總編,有信心沒?”


    近看alen的眼睛似乎有種淡淡的藍色,說真的,他要不娘還挺高大陽光的。他滿臉堅定,伸出右手在我的手腕上用力握了一下,“必須的……啦……”


    我雙腿一軟,內心咆哮:娘親的你可以把帶轉音的“啦”字去掉嗎?英雄們九死一生赴戰場的悲壯氣氛完全搞沒了!


    我跟alen坐在了公司一樓的西餐廳,正巧趕上晚飯時間,我點了些吃的,卻毫無胃口。不過對麵的alen顯然很享受,他把服務員送上來的廉價餐巾紙當成手帕係在胸前,然後把牛排切成了整齊的小方塊,再用叉子叉著慢條斯理送進他那極不協調的血盆大嘴裏。


    而我的目光,一直落在玻璃窗外。


    “是她嗎?”


    “不是。”


    當第五個年輕女性拉著行李箱經過公司的大廳時,我跟alen又重複了一遍以上的對話。


    我緊張地看著手表,離雯姐的電話過去二十分鍾了,如果她從機場攔輛taxi現在差不多已經到了。難道中途遭到了車禍……若這樣,我情願相信她被fbi半路攔截送上了諾亞方舟當資源儲備。


    我反複思索著見麵時的開場白。我甚至想著萬一當麵緊張了,就直接像個電飯煲促銷員那樣掏出名片得了。可是同公司的人還掏名片會不會顯得很傻逼?我糾結在這種無關緊要的小細節裏,幾米開外的談話聲隱約傳來。


    ——不是吧?


    ——當然是真的,那個蘇安妮,騷著呢。


    我用餘光看過去,兩個同事正對餐廳另一頭正在喝咖啡的女人指指點點。那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叫蘇安妮,據說是公司重點簽約作者。其實她的傳聞我還沒來公司前就有所了解,要知道圈子內的消息總是傳得特別快。據說是個功利心極強的女人,每天不好好創作,盡在微博上曬名牌衣服和博人眼球的性感照。去年寫了一本小說狗屁不通,全賴一個追她的男編輯幫忙大修,結果前腳剛利用完後腳就把人家踹了,後來公司年度重點書排名,她又去買水軍在網上刷票,才勉強拿下了第三名。


    ——其實我也聽說了,她最近在勾搭推廣部的王主任,已經去他家住了一星期了。


    ——有什麽大驚小怪的。有實力靠實力,沒實力的,就拚體力唄。


    ——拚什麽體力?


    ——高層睡個遍。


    ——哈哈哈……你真損。快說,她有沒有跟你睡過?


    ——就她?送上門我還嫌髒!


    ……


    我搖搖頭,從惡毒的對話中逃離出來。


    沒過兩分鍾推廣部的王主任果然出現了,他頂著個如十月孕婦般的大肚腩,紅光滿麵地把蘇安妮接走了。與我們的座席擦肩而過時,蘇安妮輕佻地瞄了我一眼,流露出一種虛張聲勢的不屑。可能同為作者,她覺得自己比我了不起多了吧。


    “有些人還真是輕鬆。每天隻需要穿著齊b小短裙去領導辦公室裏走兩圈,就什麽都有了,你說現在的女人啊怎麽就這麽賤啊!”我沒急著計較,alen反倒抱不平了,不過從他的語氣裏,我怎麽聽出了一種來自女人之間特有的嫉妒?


    “你少說兩句,集中精神,一會兒別給我看漏了。”


    “主編你放心啦,我眼神兒好得很……”


    手機響起時,在安靜的餐廳顯得有些突兀,我剛拿到耳邊,周小野急切的聲音便傳過來,“雯姐剛撥通了副總編電話,她們正在聊,你趕緊……”


    與此同時,我身後響起另一個聲音:“嗯,我剛到公司,正打算去樓下餐廳點些東西呢。行,一會兒你過來了我們再談,沒關係……”


    我一口咖啡噎得夠嗆,立馬起身迎上去,傳說中的副總編提著紅色的小行李箱,歪頭把手機夾在了肩上,空出的另一隻手被身旁一個打扮嬌貴的年輕女孩攬住了,看上去彼此關係很好。


    我堆砌在臉上的殷勤笑容僵住了。


    事實上,當她抬頭望向我的前一秒,我已經在回憶裏迅速重組完了她的模樣——瘦小、皮膚蒼白、瓜子臉、雙眼充滿著靈氣,笑起來分外暖人,乍看跟周迅有幾分神似。如果我沒記錯,在她的左臉太陽穴上還有一塊隱約的小疤痕,鑲在白皙的皮膚上就像是冬天湖麵結出的透明冰花,那是曾被她那酗酒的父親打傷的。


    我本以為很多記憶都弄丟了,而原來它們隻是鎖在了保險櫃裏。


    而現在“玎玲”一聲,保險鎖開啟了。


    這位出差歸來的副總編看我時也僵住了臉,手機懸掛在耳邊。她難以置信地皺了下眉,微張著嘴,試著喊出我的名字。


    “陳默!”


    她身旁的年輕女孩卻出其不意地搶先喊出聲,我幾乎沒能看清臉就被她衝上來一把摟住了,她張開雙手狠狠勾住了我的脖子,就像牛仔用繩子套牢了一匹馬。然後我聽到她帶著哭腔的聲音:“陳默,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同樣是來自記憶深處熟悉又遙遠的聲音,我的大腦像cpu那樣高速運轉起來。而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故人重逢,也並非為對於命運的安排感到意外驚喜又或者驚慌。我那一片空白的腦袋裏,唯一閃現的念頭是:看來這場跟姚麗華的戰鬥,才剛剛開始。


    【四】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被激活的記憶像漫山遍野的塵土朝我撲麵而來,將我埋葬。我試著把時間往前推一點點,回到2011年3月份。


    我進入星城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的兩個月前。


    當時我已經躲在周小野的公寓裏小半年了,我每天在房間裏給各種期刊雜誌寫稿,青春、懸疑、科幻、武俠,隻要有稿費我什麽都寫。我透支著自己單薄的閱曆以及貧乏的想象力,換成薄薄的人民幣,用來支付我的生活費和房租。


    回想起來,雖然輟學這件事我做得相當瀟灑,並且順勢隱姓埋名,但我那神通廣大的老媽還是以不亞於fbi的偵查速度找到了我,感謝她考慮到兒子的自尊心從沒找上門來,隻是每個月偷偷往我的銀行卡裏匯錢。但她不知道自己這種行為比直接上門來扇我一個耳光還叫我難受。


    我們同在星城,一個河東一個河西,相隔三環,地鐵二十一站,車程一個小時二十六分鍾,但就連2010年的大年夜,我也沒有回去過。


    當然我並不寂寞,有周小野和任南希陪我一起守夜。


    那晚三個回不了家的青年窩在沙發上看春晚,順便吐槽人生。


    周小野和我情況相似,他跟家裏也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他的爸媽都是工行經理,舅舅是工行vip客戶服務部經理,而他的爺爺更是市區某間分行前前前任的行長。所以他注定逃不開去銀行上班然後一不小心升職再一不小心娶個同行老婆最後一不小心平步青雲卻又無聊一生的命運,可周小野不幹。當然,更現實的原因是他對數學的深惡痛絕。


    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哥高數掛科的次數都快趕上咱們係係花換男朋友的次數了。為了不讓這個數據打破學校紀錄成為不朽傳說,哥心一橫,就決定遠走高飛了。離開那所北京三流大學時,我還在琢磨自己這幾年到底學了什麽,後來一翻行李才發現,除了幾張忒2b的天安門合照還真沒什麽能帶回家。”


    但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後來“高數沒過拿不到畢業證”成為了他拒絕去銀行工作的擋箭牌。


    為了向父母證明就算不端鐵飯碗也能活得很好,他開始了他的奮鬥。


    一年來他的奮鬥成果非常傲人:60多g的av收藏,9張akb48親筆簽名寫真照,組建了《穿越火線》的王牌戰隊,dota圈裏的東方不敗,低價收留了兩個在外漂泊的苦逼青年……當他還要繼續例舉時,我和任南希狠狠地鄙視了他一眼。


    但鄙視僅僅是鄙視,任南希說:“像你這種住家裏房、開家裏車,底子這麽好的人我羨慕還來不及呢,你要知足啊。”


    南希確實應該羨慕,相比之下他不回家過年的理由則純樸得多——車票太貴。


    他來自北方的一個小縣城,提起自己的家鄉時幾句話就能概括:“一年四季沙塵暴,春天出門打個醬油回家就可以抖下兩斤黃土。前兩天我爸給我打電話,問我今年能不能在星城買房了,他說我媽哮喘越來越厲害,再不來星城休養就活不了幾年了。他們把我養到這麽大,供我讀書,罵我到頭來連爹媽一個小小的願望都實現不了。”


    南希舉起手中的啤酒瓶跟我們碰杯,自嘲地笑了,“不管我怎麽說他們都不會明白,在星城買房是個多麽可怕的願望啊,我寧願去跟楊利偉到太空造基地。”


    南希的聲音裏透著一股蒼涼與無奈,我很想說些“哥們好好努力,房子車子票子都是會有”的安慰話,可最終我什麽都沒說隻是一個勁地喝酒。很多時候,有些話總是介於“不說憋屈”和“說了矯情”之間。


    而同樣作為一個迷茫的失誌青年,我唯一能支持他的事,就是跟他一起喝個爛醉。


    2011年3月,我清楚記得那是一個雨天。我在家陪周小野打ps2,在我即將一擊必殺把boss的腰部斬斷時,任南希打來了電話。電話裏他很激動地告訴我,最近很紅的一位青春作家要在解放路的大型書吧召開作者簽售會,他可以幫我免費入場,運氣好還能引薦下。


    “他很紅的,要是能認識認識,到時候陳默你的新書讓他幫忙寫個推薦,起碼多賣幾萬本啊。”


    “他叫什麽名字。”


    “吳彥尊,認識嗎?”


    “認識。”


    我當然認識這個新近大紅的作家,不僅認識,還在新浪微博悄悄關注了他。傳說中的才情美男作家,在微博po的那些照片也很符合他的名字——非常像吳彥祖和吳尊的結合版,他每條微博下麵都有一群小女生粉絲奮力尖叫,“我愛你”後麵加上一大排感歎號。他的書我也看過一些,平心而論確實不錯。


    任南希的熱情讓我很是感動,再者我還從來沒見過活的美男作家呢!當下二話不說扔掉遊戲手柄,穿出衣櫃裏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風衣出門了,周小野立即跟上來。


    “你幹嗎?”


    “我說陳默你好歹也是有頭有臉一青年作家,排場不能少吧,哥今天就做你的經紀人!”麵對他強大的理由我直接扶牆了,“我隻是個三流小作者,經紀人這種大陣勢就免了,到時候我拜托你能切換回地球人模式我就謝天謝地了。”


    “你放心,有哥在,神擋日神佛擋操佛!”


    “……”看來他完全沒搞清重點。


    說起今年春天,簡直是天生異象,中國南方城市大都陰雨連綿,有一陣微博瘋傳是白娘子回來了,水淹江南要找回她的許仙。可許仙似乎愛上法海了,躲了整整一個月都沒出來。


    星城的三月自然也是一場無休止的潮濕夢魘。永遠陰霾的鉛灰色調,延綿的雨水夾雜著水霧一陣一陣地拍打著這座城市的鋼筋水泥,像是拍打著一個楞角分明的巨人的背脊,一下又一下,竭力要讓他彎腰。


    那晚我蜷縮在出租車上,望著外麵那大片被雨水暈染開的霓紅燈光。很多時候,這大千世界的繁華總會提醒我的渺小和一事無成。


    “到了。”司機的聲音疲倦而冷漠。


    “啊,好。”有那麽一恍惚,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因為沒帶傘,我跟周小野被淋濕了大半,非常狼狽。走進電梯時我一邊甩著袖子上的雨水,一邊深呼吸按捺狂跳不已的心髒。我努力鎮定,內心又忍不住虛榮地想:萬一到時候有讀者認出我了該怎樣麵對呢?萬一他們還吵著要我簽名該怎麽辦呢?我是不是應該折回去先買支名貴點的鋼筆啊。


    但事實證明,我傻逼了。


    書吧早已人山人海,很多人都捧著書在入口處排隊,大部分是些花癡的小女生,她們三五成群地議論著,興奮雀躍滿臉泛光,壓根沒注意到我。短短三秒鍾,我便尷尬地接受了身為三流作者的自己根本就是路人甲這一事實。我在心底暗罵了自己一聲“白癡”,但還是保留著一個同行最後的骨氣,盡量大方得體地走出了電梯。


    然後很快,入口處的檢票員攔住了我們。


    “沒買書不能進去,別在這瞎搗亂……”他很不耐煩地推了我一把。


    周小野惱火了,“吼屁啊,咱是主辦方請過來的。跟那群讀者身份不同……”


    他真的很有做經紀人的天分,但檢票員依然不搭理他,“誰請你們來的就喊他出來把你們帶進去,別在這妨礙其他人進場。”


    我在周小野爆發之前把他拉到角落,“算了,我們還是先打個電話給南希吧。”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南希讓我把電話拿給男檢票員,他半信半疑地接過電話,開始還有點謹慎,但很快他就變得相當不耐煩,簡單交談了幾句就把電話扔還給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發現他最後還衝我嘲弄地笑了一下。


    我接回手機,南希連連道歉的聲音傳過來:“陳默真的很對不起,以前我給他的書設計過封麵,本想還有點交情。現在人家紅了,我們這種小角色根本說不上話了。真是人走茶涼,換得太快了……而且你不知道吳彥尊的新經紀人是個多厲害的角色……”


    那晚的我並不知道,同一時間的南希上前跟吳彥尊打招呼,他以為他記得吳彥尊,對方也會記得自己,可當他剛說出“彥尊,我一朋友想進來看看你……”時,人家純當沒聽到。他隻好笑嗬嗬地又說了一遍:“彥尊,我一朋友……”


    “你誰啊?”吳彥尊甩了他一個白眼。


    南希愣了一下,他想說“我是公司的美編任南希啊,你前麵那本書還是我幫忙設計的”,但他張了張嘴,一種前所未有的羞辱感慢慢充斥了他的內心。於是他重新拿起了電話,轉身走到角落跟我道歉。


    可惜當晚的我並不知道這些。


    我聽著話筒裏南希的歉疚和自責,一秒鍾都忍受不下去了,“算了沒事,你忙你的。”我迅速掛了電話。


    那一刻的挫敗和羞恥感大概是我一生都無法忘記的。


    從初三開始,十多年來,我自問從沒有敷衍地寫下任何一個文字,我甚至從不認為自己比吳彥尊差。可眼下,我像一個寒酸的乞丐路過一場不屬於自己的奢華盛宴,就連進門觀瞻的資格都還要向人乞求,可該死的是,乞求還失敗了。


    這就是紅跟不紅的區別。


    我不願再正視這種落差,隻想抱頭鼠竄。


    周小野在這時拉住了我,“陳默,我明白你現在的感受。但兄弟有句話今天擱這兒了,你不愛聽也得聽。活在這世上啊,就得承認有人比自己屌!懂?”


    這人平時老不正經,關鍵時刻卻總是戳心戳肺。


    見我不語他又說:“來都來了,不去多可惜啊。就當進去勵勵誌,回去咱再艱苦卓絕奮筆疾書,寫出一本更暢銷的書,開一場更大牌的簽售會。讓那孫子給你端茶……不,給你擦鞋!”他掏出一張百元大鈔砸過去,拿走了兩本書。


    印象中這本應該是一個非常大的書吧,此刻卻人滿為患擁擠不堪。大家手拿新書默默等候著主角的出現。漫長的半小時後,吳彥尊才從嘉賓專用通道入場,他的出現立馬引起了讀者——不,他的忠實粉絲的尖叫、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親愛的讀者們,晚上好。真是不好意思,我們的吳彥尊先生並非故意遲到。隻因為上一場在南林師範大學的簽售會現場過於火爆,原定的兩小時根本不夠,但吳彥尊先生卻堅持要把所有讀者的書都簽完,請大家諒解一個作者對讀者負責的心情。”先說話的是站在他身旁的經紀人,一位幹練的中年女性,穿黑色小禮裙,頭發盤起,金絲框眼鏡,一副職業經紀人的打扮。


    ——我們一點也不介意。


    ——再等半個小時也願意。


    ——吳彥尊,你好帥,我超愛你!


    底下的讀者徹底沸騰了,世界已經無法阻止這場瘋狂的偶像粉絲見麵會了。我不禁被這種架勢給嚇得連連後退。


    算了,離開吧。


    當我臉上再次寫滿退縮時,周小野又纏上來。直到後來我都沒搞清楚,他到底是想看我笑話,還是真在意我這個朋友才會逼我直視自己的軟弱。當然我願意相信是後者。周小野執意要讓我跟對方見上一麵,說幾句話。可眼看簽售隊伍比火車站售票窗口的還要長幾倍,他拉著我去插隊。盡管後來想起,我都很不願意承認,這個很沒素質的舉措改變了自己的一生。


    “喂,別插隊。”一隻修長的手搭在了周小野的肩上。


    我回過頭,對方穿著隨意卻一點不下檔次的單垮肩t恤,泛白的緊身牛仔褲,配著一雙醒目的紅色高跟鞋。頭發是幹淨的馬尾,除了很淡的眼妝外其餘都是素顏,從她精致的皮膚狀態看得出年齡不小卻保養有道。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位是書吧管理員。


    更無從得知她的名字叫梓雯。


    梓雯,文化出版行裏一個非常厲害的策劃人。她的經曆像個傳說,在捧紅過無數本暢銷書和眾多大牌作者後突然急流勇退,並隱姓埋名在這家書吧當了一位普通的圖書管理員。


    周小野回過頭時跟我做出了同樣詫異的表情,但顯然他的注意點不同,他直勾勾地盯著對方胸部完美的曲線,摸著下巴喃喃自語道:“目測b+、內衣無水分、形狀完美、有彈性、一手不能掌控……”


    “哎喲。”一本書砸在了他臉上。


    “來書吧應該多看點書,沒營養的東西看多了腦子會爛掉的。”梓雯淡淡的語氣裏帶著輕蔑。


    “不好意思,別介意,這人腦子裏早長蛆了。”我忙賠禮。


    “我倒覺得我看的東西營養豐富啊……”周小野繼續貧。


    “你要真那麽喜歡,回家去捏喜之郎果凍吧。”梓雯不屑地搖搖頭,掉頭就走。


    “喂,別走啊。大胸姐。”


    “你再說一遍?!”她被激怒地轉身了。其實比起日後我們認識的雯姐,初次見麵的她語氣已經相當溫和了。分析其原因,可能是因為當晚的她並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重操舊業吧,沒有激情和夢想也就注定不會有那股凜冽的霸氣。


    周小野繼續嬉皮笑臉,“我這位朋友也是作家呢!你就不能幫忙通融通融插個隊?正所謂抬頭不見低頭見,留著日後好相見……”此刻我簡直不知道應該羞愧周小野在這種場合還給我安的“作家”頭銜,還是他那完全紊亂不知所謂的中文。


    “喔?”梓雯來了興趣,朝我看過來,“沒想到是同行,請教下代表作。”


    “《馭夫100式》,你有興趣可以研究研究。”我胡扯了本書名,拉著周小野就走,這次我發誓是真的要離開了。讓我把那本書名字在這種場合念給別人聽,不如直接殺了我。當然,我也永遠不會忘記那段恥辱史,因為迫於生活費而把自己的第一個長篇賤價賣給一個傻逼編輯,還被迫改成了一個日後我每次想起都恨不能懸梁自盡的書名……


    “《傲嬌總裁跟他的妖精秘書》,是這本吧?”梓雯快速念出書名時,我恨不能掘地三尺。


    “不是吧,這你都知道?你的大腦連著百度嗎?”我簡直要哭了。


    “哈哈。”她露出爽朗的笑容,“果然被我猜中了。你是叫陳默吧,說真的,你書上的照片沒你本人帥,其實你那本書寫得還不錯,我有些印象就記住了。就是書名取得太屎了,跟內容也完全不搭……”


    正在我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時,她突然收回笑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又轉向了全場的焦點——吳彥尊。大約五秒後她開口道:“真正的勇士,要勇於直麵自己的過去。這樣吧,我幫你去跟他說一說,或許可以幫你們約時間見個麵。畢竟都是同行,對你會有幫助。”


    “不用,真的別……”


    “你怕什麽,覺得自己不如他?”她的眼神像一把犀利的手術刀,遊刃有餘地劃開了我的胸膛。


    “嘁,有什麽好怕的。”我承認我在虛張聲勢,後來周小野說,那晚我心虛得就像沒穿內褲。


    梓雯沒有拆穿,淡淡一笑,“你等著。”


    她側身擠進人群,緩緩靠近簽售台。


    我遠遠望著,耳邊周小野對梓雯身材的讚譽聲仍在喋喋不休,卻離我越來越遠。我的視線跟著她一點點走近吳彥尊,胸前逐漸感到窒息。真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特沒出息。一邊瞧不起這些紅了之後狗眼看人低的大牌作家,一邊又忍不住想通過各種方式靠近他們,且無時無刻不在期待著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爬上他們的位置。


    意外就是這時候發生的。


    在離吳彥尊還差幾步的時候,一個女人擋住了梓雯,是吳彥尊的經紀人。她的動作有些突兀,卻並沒有引起身旁排隊簽名的讀者們的注意。接下來兩位氣場強大得不相上下的女人交涉起來,氣氛從起初的客氣到慢慢緊張,我隱約預感不對,跟周小野一起趕過去。


    談話進入到後麵,經紀人還是不肯讓出路,似乎為了盡快結束交談,她從包裏不耐煩地掏出一張名片丟向梓雯,梓雯沒接,名片砸在她的胸口再旋轉著緩緩落地。


    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


    旁邊幾個不知道是什麽身份的人,突然瘋子般衝上去開始搶那張名片,真的就像偶像劇中那麽誇張,他們在梓雯的腳下扭打在一起,僅僅隻為了一張吳彥尊經紀人的名片。而這時我已經可以聽到她們的對話了。


    “我再說一遍,你讓我跟他談。”


    “我是他經紀人,你夠不夠資格我說了算。”


    “笑話,我混這圈的時候你還躲在家裏玩你媽的口紅呢,給我讓開!”雯姐逼近。高傲的經紀人顯然被激怒了,端起簽售台上的一杯茶水潑過來,梓雯一偏頭閃開了,那杯水不偏不倚地潑在了周小野臉上,似乎有些燙,他大叫一聲,現場混亂了。


    梓雯怒了,右手揚起想給對方一耳光。關鍵時刻我衝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臂,這才及時製止了一場惡鬥。經紀人就在這時拉著嗓子喊起來:“保安,這個女人故意搗亂現場,完全不把讀者們和吳彥尊先生放在眼裏。請把她趕出去。”


    保安無動於衷,因為梓雯就是書吧的管理員。


    這一情況反倒是讓不明真相的小讀者們炸毛了,她們似乎早在等待這樣一個能挺身而出維護偶像的時機,三秒之內就已經把梓雯祖宗十八代全數了一遍。甚至更有過分的人,直接把手中的礦泉水瓶扔過來,尖叫著:“滾,三八滾出去!”


    我想把梓雯拉走,可她紋絲不動。


    眼看一杯吃剩的酸奶橫飛過來,我隻好上前為她擋住,酸奶盒砸中了我的鼻梁,不疼,一抹惡心的黏稠奶液卻弄濕了我的左臉和下巴。


    後來梓雯總會提起那一幕,她說:“陳默你問我為什麽幫你,你還記得初次見麵那晚嗎?當你衝上來為我擋住那杯酸奶時,我覺得你真他媽蠢透了!跟當年的我一模一樣。”而其實那一刻我在想什麽呢?我隻是想,這個人是因我才遭受這些的,我必須做點什麽,哪怕我什麽都改變不了。忘了何時起,在麵對這個世界時,逞能成為了我唯一還覺得自己真實存在的憑證。


    成為眾矢之的的過程持續了很久,雖然保安也來維持秩序了,但我的名牌大衣還是被飲料、奶茶、壽司、檳榔、雞爪子、口香糖、瓜子、周黑鴨、芒果等各種奇怪的東西裝點成了一棵聖誕樹,那一刻我是多麽佩服現在小女生的消費能力和零食口味啊。


    慶幸的是,在我硬撐的過程中梓雯已經被周小野給安全調離了。


    待到大家把所有的東西都扔完後,現場很微妙地出現了幾秒鍾的死寂。我抹了一把臉,抓住機會說話了,朝著坐在簽售席上的主角。


    “吳彥尊先生,你好。實不相瞞我也是個作者,發表過一些稿子。當然像我這種萬千默默碼字為生的小角色中的一個,你肯定不認識。但我認識你,你很有名,人長得帥又有才華,看起來對讀者也相當不錯。我原本敬佩你,有時候還忍不住對你產生同行之間的羨慕,但,僅僅是羨慕。今晚我買了你的書,原本確實是想找你交流下創作心得,但是在入場的第二秒我就放棄了,既然你的愛慕者這麽多,我也隻想跟所有讀者那樣找你簽個名。說真的,我沒想過要來搗亂。我以為大家同為有文學夢想的人,就算彼此的高度不同至少也應該相互尊重不是嗎?而你在看到自己的讀者不明真相就惡意圍攻我和我的朋友時,卻坐在那裏一直麵帶微笑穩如泰山,半句出麵阻止的話都沒有。這讓我感到心寒。以前我一直挺敬重你的,但從今天起,我改變了這個看法。”


    待我反應過來這一段洋洋灑灑的台詞確實不是什麽老祖宗附體時,我覺得自己真他媽牛逼死了,但我來不及竊喜,一隻香蕉又砸在了我的臉上。一個肥胖得全身上下都是腰的女讀者氣急敗壞地尖叫道:“你以為你算個什麽東西啊,別在這裏陰陽怪氣地攻擊我家彥尊,我們顏料不是這麽好欺負的!”說著她繼續在包裏翻找東西,我真懷疑下一秒丟出來的會是衛生巾。


    周小野說中了,今晚我真是來勵誌的。


    現在,我勵誌夠了。


    我真的很累了,但還是努力擺出一個不卑不亢的表情,轉身看了眼吳彥尊——這位大牌作家近看其實也沒有傳說中的那麽帥。


    “祝你簽售愉快,再見。”


    那一刻,他依然捉摸不透地微笑。


    據說後來我跟他對峙的那一幕被網友抓拍了下來,成為圈內的年度經典事件。並在微博上以“三流作者為出名不惜借簽售現場攻擊吳彥尊”的長標題被轉載了幾千條。稍微打過交道的作者編輯都來跟我打探八卦,順便笑我是想紅想瘋了還是忘了吃腦殘片,因為我這麽做無疑像個三流小明星在大腕的新聞發布會上撒潑,自我炒作變成了自取滅亡。就連每天盯著我催稿的編輯也在一夜之間消失了大半。倒是我的微博粉絲瞬間漲了3萬多,不過都是來問候我媽的。


    第二天,我媽就打電話過來了。


    “兒子,一個人在外麵還好嗎?”


    “挺好。”


    “媽昨晚睡不著,還不停地打噴嚏,我心想肯定是你掛念我了。”


    “媽,我對不起您……這兩天您就在家待著,可千萬別出門啊。”我欲哭無淚。


    那晚事情並沒完,從書吧逃出來後,我去路邊的公用洗手間狠狠擦了把臉,鏡子裏的人一臉憔悴。幾年前的我明明不是這樣的,那時我的臉上寫滿了稚氣和驕傲,卻還相信著夢想。每次體育課當其他男生在籃球場上揮灑汗水勾出女生尖叫時我卻默默地坐在教室,對著作業本裏深黃色的紙張抒寫著我以為優美而孤獨的辭藻。


    我還常常抄寫海子的詩詞:


    我有一所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反複地寫,仿佛隻要寫上一千遍,以後的自己就能過上這種生活。


    沒有迷茫、悲傷和生存壓力,隻有好朋友、戀人、看不完的書籍和聽不完的音樂,我每天都會在有窗的閣樓裏寫作,寫累了就跟戀人坐在沙灘上看海,看日出日落,看風起雲湧。但是時至今日,我,陳默,23歲,大學輟學,眾叛親離,一無是處。年輕時愛人的臉龐早已模糊,年輕時的夢想支離破碎,可我還得活下去。


    我深吸一口氣,把那件沾滿屈辱的大衣脫下來,扔在了洗手間。隻是後來很多年過去了,我依舊忘不掉那件髒大衣,我總在夢裏見到它。它就像我的人生,原本隻是一張白紙,隨著我不斷天真地自以為是地努力它慢慢染上顏色。可直到某天我突然發現它已經髒成這樣,卻再也洗不淨了。


    我走出洗手間,來到周小野等候的路口時,單薄的襯衫已經被雨打濕了。


    “你沒事吧。”是梓雯的聲音,她居然還沒走。


    “今晚很抱歉,連累了你。”我試著說點話。不敢抬頭,怕被她看到自己眼睛裏一片破碎的玻璃。


    “是我連累了你才對。”


    “沒事。”我頓了下,“那麽,再見。”


    “喂。”她喊住了我,“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不知道,繼續混著吧,實在混不下去了就回家好了,跟父母道個歉,再隨便找份工作,按照爸媽的意願過日子。”我自嘲地笑了。


    梓雯不急著說話,從牛仔褲袋裏掏出一個精致的白色鐵盒,再從盒裏拿出一根纖細的女式香煙點上了,她的劉海也被雨水澆濕了,眼中卻看不到狼狽和落魄。她晃了晃手中的煙盒,“我雖然一直隨身帶著它,但其實都戒了一年多了,從我退出這個圈子以來。”


    她抽了一口煙,微微仰起臉,露出久違的愉悅,“不過,今晚之後,我突然又想回這行了,我發現戒不掉的東西始終戒不掉。”


    “是嗎?那祝你馬到成功。”


    “陳默。”她側過頭,淡淡地笑了,“我賭你最終也放棄不了的。”


    “為什麽?”


    “因為你跟我是同一類人,雖然你還非常嫩。”見我愣住,她繼續說,“實話跟你說吧,別真以為吳彥尊是什麽厲害角色。他紅之前就是個渣。”


    “大胸姐這話我愛聽。我是王八你是鱉,誰還差誰呢!”周小野跟著起哄。


    “你閉嘴。”雯姐狠狠瞪著他一眼,周小野立馬蔫了,她又看向我,認識地邀請道,“陳默,你願不願意跟我幹?”


    “跟你幹?!”想歪的周小野一口可樂噴了出來。


    雯姐不以為然,眼中閃爍著光,“對,幹雜誌,幹暢銷書。吳彥尊現在做的事,我們會比他做得更好。”她掐滅了煙頭,平靜的聲線下暗藏著一股莫名的煽動。


    我有些略微地錯愕。


    要知道,前一秒的我還隻是個輟學的大學生,為了躲避家裏而租住在外麵寫稿為生;前一秒的雯姐還隻是一個在書吧安閑度日的管理員,每天看完三本書然後回家準時敷麵膜睡覺;前一秒的周小野呢?他還在朝100g的島國愛情動作片儲存量奮力拚搏,並把每個月的生活費燒在改裝車的零件上。


    “好啊。”


    那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深夜,星城的街景在朦朧的雨水中繁華成一片浩瀚而璀璨的海洋,一句草率得像跟誰賭氣般的回答自此改變了我的一生。後來我總是想,我之所以回答得那麽幹脆,是因為那年的我除了年輕真的沒什麽可供失去和陪葬。


    年少時的選擇總在不經意間發生,用來承擔的卻可能是很多年的漫長歲月。


    【五】


    此刻我站在星城文化傳播有限公司一樓的西餐廳裏,很多人圍了上來,大家的議論聲將我從紛亂的回憶中拉扯回來。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要上演一出“未婚先孕少女抓住負心男友當眾哭訴求公道”的狗血戲碼時,女孩又在下一秒破涕為笑了,她鬆開我,淚水弄花了精致的眼妝卻全然不在意。


    “陳默,真的是你嗎?”她抹掉眼淚,又問了一遍。


    “是我。沈聰,好久不見。”我喊出她的名字,又側頭看向同樣滿臉驚愕的副主編,“還有你,林喜薇。”


    “好久不見。”林喜薇的微笑有些滯後,但還是那麽好看,“有多久了,八年吧?”


    “是啊,八年。”我點點頭。


    八年時光,多麽久遠,根本不是幾句簡單的問候就能承載的分量。而八年前的我,就算把一萬本狗血言情小說塞進腦袋裏,也絕對想不到今天的重逢吧。


    可眼下我來不及跟身旁下巴脫臼到地上剛要扶起來結果眼珠又掉到了地上的alen解釋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剛要開口時,餐廳的玻璃門被推開了,然後我看到了冒冒失失的周小野和緊跟其後同樣神色緊繃的雯姐——他們趕回來了。


    並且同一時間,任南希也端著他那萬年不變的簡餐下樓了。關於他總是端著公司食堂的餐點來一樓的私營餐廳進食這個習慣,我一直無法理解。不過眼下這些都不重要了,我渾身突然有了一種暢快的釋然感。


    遊戲開始了,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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