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殺生,由她去吧。”靈雲道長說得很輕鬆,不過他對這件事也感到奇怪。他曾經跟蹤這隻僵屍觀察了她四天四夜,發現她滴血不沾,也不知道她是怎麽維持生命的。看她的道行,應該還不到可以吸天地靈氣維生的地步,可是她的樣子又確實沒有憔悴。想到這裏,靈雲道長不解地搖搖頭,這世上自己不知道的事真是太多了。


    玄機跟著師父離去,邊走邊不放心地回望。讓一隻僵屍在玄通觀附近出沒,不僅讓他不放心,更讓他覺得是種侮辱。


    在他們師徒身後,那隻僵屍忽然唱起了歌來,憂鬱的歌聲驚起了無數飛鳥……


    ※※※


    僵屍從樹下走過去後,玄機從樹上躍了下來,正要再跟上去,一隻飛鳥從空中落在他手上化成了一張符紙,上麵有靈雲道長寫的四個大字:“回來吃飯!”玄機拍拍身上的灰塵,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僵屍的背影,這才向回走去。


    他已經跟蹤這隻僵屍五天了,結果不但什麽劣行都沒有發現,反而越來越覺得她的行為古怪。有一次玄機看見她從一隻狼的口中搶下了一隻野兔,原本以為她是想吸那隻野兔的血,誰知她隻是把那隻血淋淋的兔子抱在懷裏,直到它死依舊抱著不放。她那樣抱了一天一夜,最後大概終於明白兔子是死了,才戀戀不舍地挖了個坑把它埋掉,如果不是她用十指挖土時利過鐵鏟,玄機幾乎要懷疑她不是僵屍,而是個多愁善感的大家閨秀了。


    更重要的是這隻僵屍絕對“目中無人”——她的眼睛不瞎,什麽都看得見,可就是看不見人。她經常大搖大擺地在玄機麵前走來走去,有一次還幹脆踩著他的腳走過去,完全對他視而不見,把玄機弄得快發瘋了。


    又是一隻符鳥飛來,上麵是靈雲道長寫的三個大字:“飯涼了!”


    玄機加快腳步向回跑去。


    “這些蔬菜是下麵村子裏送的,和咱們觀裏種的不太一樣,嚐嚐怎麽樣,好不好吃?”


    “嗯,好吃。”


    “這些雞蛋是村裏王大娘送的雙黃蛋。”


    “嗯,好吃。”


    “玄機……”


    “是,師父。”


    “你在吃筷子。”


    玄機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確實在啃筷子。


    “你這孩子啊,整天就想著那個僵屍,對不對?”靈雲道長搖頭歎氣,這幾天玄機什麽也不幹,整天就是忙著跟蹤那隻僵屍,非要抓住她殺生的罪證除掉她不可。靈雲倒不是在抱怨徒弟回來了卻什麽也不幹——種地、打掃、洗衣、做飯這些雜事從來都是他這個來做的,也不是在抱怨要自己侍候徒弟──反正他也侍候了二十多年了,不過總不能看著他法術也不練了,功課也不做了,就跟在人家一個姑娘僵屍後麵滿山亂跑吧。


    “她是個僵屍,我就不信她不傷人!”玄機恨恨地咬了一大口饅頭。


    “你這個孩子,哪有盼著僵屍傷人的!”靈雲責備說,“下午不許再去了,今天是你叔叔五十大壽,我給你準備了壽禮,下山去給你叔叔拜壽去。”


    “師父……”玄機皺起了眉頭,“我……”


    “我什麽?他是你親叔叔!”


    “他還親手扔了我喂狼呢!”玄機實在不願意和這家親戚扯上關係。靈雲道長早推開碗筷走出去了,根本不聽他的抱怨。


    “唉……”玄機歎了口氣,賭氣地把饅頭扔在桌子上。


    ※※※


    “師父,救命!師父!救人啊!師父……”玄機淒切地喊叫在夜裏遠遠傳出去。


    不等他走上那個小山坡,靈雲道長早已提著平早日使用的藥匣,拖著鞋子,披著外衣飛奔了下來迎他。“師父,我叔叔他……我叔叔他……快救人啊!”玄機背上背著一個人,左右兩手還各抱著一個,奮力向山上跑來。


    “這、這是怎麽了?這是怎麽了……”靈雲道長看著那幾個血淋淋的人,再看同樣也是血淋淋的玄機,結結巴巴地隻能說出這麽一句話來。


    “師父,我沒受傷,你快救我叔叔!”玄機幾乎是哭著叫出來。因為他自幼就被遺棄,對遺棄他的叔父當然也就不怎麽親近。他的叔叔在知道他被玄通觀收養後,隔個十天半個月就會送些糧食、蔬菜上山來。玄機長大成人之後,下山除妖時被救助的人家往往會給他豐厚的謝禮,觀裏用不著這些,靈雲道長就讓他把這些東西送到叔叔家去,所以彼此之間來往也算頻繁。叔叔嬸嬸對玄機也很親熱,堂兄堂弟們都把玄機看成偶像,可玄機就是無法將叔叔一家當成親人。在他的意識裏,自己的親人隻有師父一個人而已。


    今天去為叔叔拜壽,玄機還是在師父再四再五的催促下才出了門。他提著禮品在山上亂晃,磨蹭到了二更天,估計酒席快散了才往山下來,想去打個轉就回來。


    剛走到山腰,玄機就聽見了一陣慘叫聲,立刻丟下禮物,拔劍衝下山去,隻看見三個人血淋淋地倒在地上,而襲擊他們的那個黑影正一掠而去。


    “叔父!堂弟!”玄機看清楚三個傷者後,來不及去追凶手,先把他們扶起來查看。三個人中傷得最重的是玄機的叔父,他斷了一條手臂,小腹有一條幾寸深的血口,右眼血淋淋地垂在眼眶外,就算性命保住,這隻眼睛隻怕也要瞎了。兩個堂弟也是傷痕累累,但在父親拚死的保護下,總算沒有受致命的傷害。玄機背起叔父,挾起兩個堂弟就向山上跑,他知道自己的醫術一般,這種時候隻有師父才幫得上忙。


    玄機一邊跑,一邊聽兩位堂弟斷斷續續地訴說,這才明白了個大概。


    昨夜,山下慶壽的宴席擺開已久,玄機卻遲遲未到,叔父著急起來,他先是打發了兩個兒子上山請玄機和他師父一起來赴宴,後來又覺得這樣對靈雲道長不太恭敬,就親自上了山來。


    其實他心裏還有個顧慮,就是玄機對他始終心存芥蒂,有意不來赴宴。他當年被貧困所逼,一時鬼迷心竅丟棄了這個侄子,但很快就良發現,當天晚上就上山去尋找。他百般尋找不到,以為玄機已經被野獸吃了,正在悔恨時,靈雲道長特意上門來告訴他,玄通觀已經收留了這個孩子。從那之後,叔侄之間就再也無法融洽相處了。


    這些年來玄機在外麵收妖,賺回了不少錢,他把錢財全給了自己,自己一家人也靠這個過上了小康的日子。可他知道這是出於靈雲道長的吩咐,不是玄機的本意。他知道自己和侄子之間的隔閡恐怕是難以化解開了,他經常想自己年紀也不輕了,過幾年不知道要用什麽麵目去見地下的大哥大嫂……


    這麽想著,他帶著兩個兒子向山上走,突然一條黑影從樹上躍下來,問一句:“你們可是玄機道士的親人?”也不等他們回答,對方就攻擊過來。玄機的叔叔拚命想保護兒子,被對方打成了重傷。當玄機趕來時,凶手冷笑一聲便消失了。


    ※※※


    血濃於水,玄機聽著叔父在自己背上咕噥著,淚水一下子落下來,他一邊大聲向師父求救,一邊飛奔上山來。


    玄機跪在師父身邊,看著他把丹藥送入叔父口中,又為他查傷、把脈,緊張地握緊了拳頭。直到靈雲道長露出一抹笑容,他才鬆了口氣。


    “性命是沒什麽大礙,不過右眼怕是保不住了,左腿傷勢太重,好了之後恐怕也要扶杖才能走路。”靈雲道長說出自己的診斷,“先把他們扶到觀裏去,慢慢再說。”


    玄機看著叔父和兩個堂弟昏昏睡去,才出來坐在師父對麵,手握著拳,一臉殺氣。


    “是你在外麵結下的仇家嗎?”靈雲道長問。


    “不知道……可他是衝我來的。為什麽不敢直接來找我!我不會放過他的!”玄機越說越恨,把牙咬得“格格”響。


    靈雲道長不再說話,低頭思量著會是什麽妖怪幹的,畢竟玄機這些年殺過的妖怪不少,會有他們的親朋好友上門來尋仇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看對方的架式,好像是把玄機的生平打聽了個清楚,故意先向他們親人下的手。“糟了!玄機,我們快去下麵村子!”靈雲道長大叫著一躍而起。


    靈雲道長和玄機匆匆奔出觀來,剛剛走到山坡上,就從樹隙中隱約看見了山下村莊的方向燃起熊熊烈火。靈雲道長手一揚,寶劍出鞘,他躍在劍上,禦劍而行,直奔山下而去,玄機還不會禦劍之術,隻好在後麵發足狂奔。


    即便有靈雲師徒的幫助,村人們也足足花了一個時辰才撲滅大火,雖然沒有什麽人受傷,但幾十間房屋化為灰燼,牲畜和財物損失更是不計其數。火熄之後,村子裏一片哭聲。


    靈雲道長和玄機查看一下,火果然是從玄機的叔父家燒起然後蔓延到全村的。


    靈雲道長忙著為村人們治傷,玄機站在旁邊,看著一村的瓦礫咬牙切齒,忽然一個念頭出現在腦子裏,他握緊了拳,喃喃自語:“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等著吧!”見師父正在忙碌,他悄悄離開,走進了山林中。


    “僵屍,你等著。”玄機返回觀裏取了自己慣用的降妖劍,帶上十幾張符咒,又換上除妖時穿的長袍走了出來。他不記得自己最近得罪過什麽妖物,如果有,就是那隻僵屍了吧。而且看那場瞬間就蔓延全村的大火,的確很像僵屍的作為。一直裝作平和的樣子,現在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玄機憤憤地想著,向僵屍慣去的水潭邊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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