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各自被長輩們關了一段日子,他們氣消了,把我們放了出來,但是為了防止我們‘越陷越深’,他們平時對我們兩個嚴加防範,不許我們再見麵了。我在同門中的日子也更加難過,大師兄不說他自己想要橫刀奪愛,卻認定是我破壞他的好事,所以帶著同門們處處找我麻煩。原來會護著我的師娘,因為還在生我的氣,所以也對他們睜隻眼閉隻眼。見長輩們都不阻攔,他們當然變本加厲地欺負我,那些日子裏,我的身上老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從來沒有一天不帶著新傷入睡。


    這些我都忍了下來。我還在等著再見到融環,還幻想著長輩們有一天會可憐我們的心意,能夠成全我們。直到真的再次見到融環,我的美夢才被打破了。


    那天融環的父母帶著她來到師父家裏,我正在灑掃院子,她就從我麵前走過去。她消瘦了許多,整個人像是隻剩下骨架;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被她自己咬到滲出血痕。我打從她走進院子就一直盯著她看,但是她卻連頭都沒有抬,連眼角都沒向我瞄一眼。我知道她看見了我,就如同我的心思全在她身上一樣,可是我們卻不敢交談、不敢接觸,甚至連眼神的交流都不敢有。


    她隨著父母進入了正堂,我沒有資格跟進去,就在堂外踟躕,自己找點這個幹幹,找點那個幹幹,想聽他們要說些什麽。因為看到她的父母都是一臉慎重,一種不詳的預感在我心裏盤旋著。


    果然,她的父親一開口就是說,他們一家三口這次來,是來答應上次師父提的親事的。師娘雖然很想要融環給她做兒媳,但是畢竟心疼融環,問了一句:‘環兒自己願意了?’融環不等她的父母開口便搶著說:‘我願意了!’她一個女孩子家,自己開口當眾說答應婚事,不僅我在外麵聽得心膽俱裂,就連對她的性格很了解的師父他們也十分吃驚,師娘甚至驚訝得把杯子掉到地上。


    融環接著又說:‘我隻有一個條件,請你們不要再為難文遠了!’這時她的父母一起開口斥責她:‘你在胡說什麽!怎麽這個時候還在想著那個野狐狸!’融環根本不理他們,對我大師兄問:‘你說我如果不同意嫁給你,你就要唆使你父母把文遠趕出去,然後下手殺害他,偽裝被其他妖怪所害。現在我已經答應要嫁給你了,你能不能當眾發誓,說你不會這麽做!’原來是這麽回事。我頓時明白了,為什麽融環要答應這件婚事,為什麽大師兄沒驅趕在外麵偷聽的我——因為他想讓我親耳聽見融環說要嫁給他。


    被融環當眾說出陰謀的大師兄十分尷尬,正向長輩們拚命解釋他沒有這樣做,但是融環接著說:‘你不用解釋了,反正我已經答應嫁給你了,不會反悔。但我不相信你說的若是我嫁給你、你就放過文遠的保證,因為你是個卑鄙小人!我知道即使我嫁給你,你一樣會在背後下手害他,所以今天我當著長輩們的麵說明白,如果以後文遠有任何閃失,即使我跟你已經是夫妻,你也休怪我翻臉無情,與你生死相見!’


    我聽到這裏,心裏有了打算,立刻悄悄的退了出去,身後是廳內師父在厲聲斥責大師兄的聲音。我知道,不管師父此時此刻有多生氣,事後他還是會原諒大師兄,因為大師兄是九尾狐,是他的親生兒子。而我永遠是隻野狐狸,不管大師兄多麽卑鄙,在他們心目中我也比不上他。既然大師兄威脅融環說要趕我走,那現在我要自己走。我走了之後他就沒有了威脅融環的理由。更重要的是,融環當眾揭穿他的卑劣用心,如果我失蹤了,長輩們就算嘴裏不說,心裏肯定還是會懷疑到他的頭上。我倒要看看,我這個勾引他們女兒的野狐狸不在了,融環的父母還肯不肯把女兒嫁給一個那種品行的九尾狐?我倒要看看,大師兄他還有什麽法子逼迫融環嫁給他。


    想到這裏,我快步回到自己的臥室,為了顯示我不是有預謀的離去,貼身衣物我一樣也沒帶,隻拿走了師父賜給我的寶劍和融環給我的信物。我匆匆離開師父家,身後聽見同門們在到處呼喚我的名字。找我幹什麽?多半是要和大師兄對質吧?他威脅融環的事情難道還能讓我事先知道?還是問他會不會對我做出他威脅的那些事情?他平日裏是怎樣對待我的,雖然在師父師娘麵前多有掩飾,但是師父真的不知道嗎?


    我回首望著自己居住了近百年的家,知道這一走,一段時間內是不會回來了,如果運氣不好,也許再也沒有機會回來了。師父師娘對我的恩情我永世不忘,但是因此就要我與心愛的人分開,就要用我們的愛情當祭品,我不甘心。我沒有辦法反抗,因為我確實沒法與九尾狐相提並論。可是我會變得強大,我總有一天要變得和九尾狐一樣……不,比他們更強大,然後正大光明地去向融環的父母提親:我是比你們更強大的妖怪,所以你們盡可以將女兒放心地交給我,我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她不受任何傷害。


    我在我與融環曾經多次對坐談心的樹洞裏藏下一封信,告訴她我的打算。我知道以她的聰明,一定可以看到這封信的。然後我就遠走他鄉,離開了生我養我的土地。我在各界流浪了許多年,發現別說是想要變強,單身一人即使想要在世間生存也不容易。我思考了一段時間,決定到人間界來。這裏的環境雖然不適合妖怪生活,但同樣地,強大的妖怪也很少,像我這種妖怪就活得容易些。直到前些日子偶然聽說這人間界也有靈獸畢方,我才覺得來這裏真是來對了。”


    說到這裏,風文遠見影魅還是沒有什麽表情的樣子,暗暗歎口氣:他確實不適合畢方,話都說到了這種地步,他居然還是沒有意識到我的意圖嗎?


    “我想要得到能與九尾狐抗衡的力量,可是這麽多年的漂泊告訴我,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可是想要變得強大還有別的辦法,一隻隻有神、魔、仙才能擁有的靈獸也許就是最好的選擇。”說話間,他手中的寶劍已經出鞘,對著影魅淩頭刺下。


    影魅這種生物成為妖怪的機率十分低,風文遠這幾年漂泊下來也算見多識廣,也從未聞見過這種妖怪。經過他這些日子來的觀察,影魅沒有血肉內髒,自然也就沒有什麽心髒咽喉之類的要害。對於一般的攻擊,影魅都會用飄散成影霧的方式閃避,一旦被他化作了霧氣,想要傷他就會變得十分困難——當然霧氣狀態下的影魅也不能反擊。風文遠早就在腦海中多次描繪與影魅交戰的情景:一定要速戰速決,一旦驚動了畢方趕來助陣,自己根本沒有機會取勝。就算是讓他飄散,自己也不可能消滅霧氣狀態下的他。


    所以風文遠揮動師父賜的寶劍,目標直取影魅頂門。即使是影魅,被這把寶劍穿過,也沒有機會再飄散離去了吧?


    影魅完全沒有提防,這些日子他已經習慣風文遠站在他身邊,剛才他又認真地聽著風文遠說那些他不太懂的話,所以風文遠的劍得以毫無阻礙的刺進他的身體。


    風文遠注視著影魅的身影慢慢從有到無,最後變成一團霧氣,與將要下雨的林中濕氣混雜在一起,再也看不到存在過的痕跡。


    風文遠凝視著影魅消逝的地方,呆立良久,終於長長地歎口氣,轉身離去。這能怪誰呢?要怪就怪他一個影魅卻偏偏要跟畢方在一起吧……


    ※※※


    風文遠慌慌張張的來到樹下時,畢方已經醒了,正在打嗬欠,揉揉眼睛對風文遠問:“你們怎麽去了這麽久啊?我都餓了?獵物呢?他呢?”


    “他死了……”風文遠低聲說,“他被人殺了。”


    畢方一下子愣在那邊,睜大眼睛看著他,半天才叫出一聲:“胡說!”


    風文遠知道勝敗就在此一舉,穩住心神大聲說:“難道我還會騙你!你看看我身上的傷!要不是我的法術比他好一點,我也回不來了。出手對付我們的是那個周筥。你應該知道他吧?他是個人類,是這個山林裏最厲害的人,所以一向把這塊山林看成是他的。這次出手對付咱們,一定是因為你越長越大,他害怕有一天對付不了你,才想要先下手為強。我來找你就是要帶你逃命!咱們快走吧,現在你還不是他的對手!”


    畢方憤怒地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一邊揮著翅膀,把身邊的樹木草葉打得亂飛。


    風文遠大聲喝道:“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事實就是事實!你再不走,我們一起陪他死在這裏嘛!”


    畢方怒氣衝天地叫:“我就是不信,你一定是在戲弄我!等我把他找回來再跟你算帳!”


    “事情已經發生,不由你信不信了!”風文遠慶幸影魅是種死了也不會留下什麽痕跡的東西,這樣可就是真正的死無對證了,畢方不可能找到影魅,隻要自己耐下心來,他遲早是自己的。這時候遠處不知道是什麽妖怪還是野獸,在叢林中弄出了很大的聲響,畢方向那個方向看去,風文遠趁機慌慌張張地說:“我們快走吧,一定是他們要到這邊來找我們了!”


    畢方用力搖頭:“我還是不相信,我要去看看!”


    風文遠急忙拉住他:“不要去!咱們不是他的對手!你還小,等你長大了,咱們的實力強大了,我一定帶你回來報仇。現在你還是聽我的話,跟我走吧!”


    畢方和他拉扯著,忽然停止了動作,雙眼盯著他,若有所思起來。風文遠以為他終於想通了,正在暗暗竊喜,誰知道畢方忽然尖叫一聲:“你的劍是從哪裏來的?”


    風文遠疑惑地看看自己的寶劍。他以往為了隱藏實力,並沒有在影魅和畢方麵前亮出過這把寶劍。這是他師父親自打造的利器,其中灌輸的法力尤其適合他們狐族使用,在風文遠多年的飄泊中,就是靠它才無數次保住性命,這次也是多虧它才能一舉擊殺影魅。他對畢方揚了揚手說:“這個嗎?這是我師父賜給我的劍,我平時不常使用的。”


    “這是你的?”


    “是啊。”如果畢方想要的話,即使是這把劍,風文遠也不會吝惜,用師父賜的劍換回一隻畢方,這個交易很劃算。


    畢方忽然揮翅向他襲來,在他還未反應過來的瞬間便把他的劍拍飛出去,厲聲喊道:“是你!是你殺了他!”


    風文遠大吃一驚,連忙邊後退邊說:“你,你胡說什麽,我怎麽會殺他?我跟他一起遇到敵人,隻不過我的運氣比他好一點,可以逃出來而已。我還好心來通知你,帶著你一起逃走……”


    不過畢方根本不聽這些,他用憤怒到發抖的聲音呐喊:“是你殺了他!我不會弄錯的!這把劍上有他的氣息,是他在重傷的情況下留下來的。你說這是你的劍,就是你,就是你!”


    沒想到這個平時看起來冒冒失失的畢方還有這樣的一麵,居然會在發現劍上的氣息之後不動聲色,先套出風文遠的話之後再動手。風文遠看著畢方步步逼近,一時想不出什麽可信的謊言,不由得慌了手腳,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幹什麽?我、我可是你的朋友……你不要激動,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隻是……”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因為他發現對方根本沒有在聽他說話,依舊氣勢洶洶地向他逼近。


    畢方的雙眼冒著火光,帶著一種失去理智的神情。他很少這樣麵對他人,生性活潑的他,即使在被追殺或者追捕棘手的獵物時,也忍不住會嘰嘰喳喳的,似乎是在玩某個他喜歡的遊戲。現在他身上的恨意卻比身上的火焰還要炙熱,慢慢地逼近風文遠。


    風文遠自己以為已經對畢方十分了解,第一次見到他這樣,不由得更加慌亂,在他的威逼下步步後退,嘴裏還是勉強地解釋著:“你不用為了一個影魅這樣對我,他可以為你做的我一樣可以,他不能為你做到的我也可以辦到,我可以讓你生活得更自在舒適,吃到更多好吃的東西,還可以帶你去看外麵廣大的世界……我比影魅更好,你隻要跟著我……”


    “你殺了他!”畢方在氣得說不出話後,終於發出一聲怒吼,“你居然殺了他!”


    “我隻是一時失手……不,是他自己不小心……”


    “你殺了……我的……父親……”畢方與影魅之間一直以“你”、“我”相稱,到了此刻,他腦海中突然冒出了這個詞匯,這是他唯一能適用在影魅身上的詞匯。


    “你叫他‘父親’?”風文遠的精神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一時出神讓畢方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揪住他的衣領,“我要把你燒成灰,然後丟到河裏去!”畢方兩眼冒火地宣布自己的決定。


    風文遠叫道:“不,你不能這麽做,我們是朋友。”


    “才不是,你殺了我父親!”


    “畢方,你聽我說,他根本不是你父親,他隻是個最弱小的影魅,沒有你他根本活不下去,他根本是為了利用你才和你在一起的,你是最強大的靈獸畢方,你怎麽可能有個影魅父親呢!你不如跟我走,我會比他對你更好。你再也不用每天犯愁怎麽吃飯,不用擔心其他妖怪的追殺,不用四處流浪……”


    “從哪裏開始烤呢?我還得快點去找他,也許放在太陽底下曬曬還能活回來呢……”畢方喃喃自語,他還是無法接受影魅死了的事實,心裏想著那個家夥平時受了傷隻要在太陽底下曬曬就行,這次一定也一樣,見了太陽馬上就會活過來。他還不知道影魅死去的方式是完完全全的地消亡,什麽也不會存留在這個世上是他們這個族群的宿命。“得用燒得最快的方法,一下子就完成。”畢方說著,揮動翅膀往風文遠打下去。風文遠也顧不得自己的目的就是收服畢方了,慌忙伸手召回寶劍還擊。


    影魅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片灌木叢中,他現在是以一團影霧的方式存在,所以並不能“看”和“聽”,而是用近乎觸覺的方式感受周圍。


    影魅緩緩地轉動自己的“身體”“觀察”周圍的動靜,風文遠不在附近……不,應該說自己不在他附近,因為自己已經不在原本的位置了。他承受了風文遠一次襲擊,當然更加小心,生怕對方還埋伏在什麽地方等著襲擊他。影魅把自己藏在陰影中,認真查看四周,確信對方不在時才飄了出來。


    他想不通風文遠為什麽襲擊自己。一般來說,襲擊他的妖怪不過出於兩個目的,想要吃畢方的和被畢方吃了親人朋友想要報複的。畢方絕對沒有吃過風文遠的親人,那麽,他想要吃掉畢方嗎?對了,他說他想要畢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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