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鹿】,2015


    7月4日晚上,我們這兒鬧了場命案。有個叫艾倫的學生死了,屍體掉進了山崖。現場沒有任何目擊者。關於這件事兒,我就隻知道這麽多。那天是國慶日,我們都在西雅圖的海邊看煙火,所以沒人知道那究竟是一起謀殺還是僅僅因為酗酒釀成的悲劇。


    這件事我知道得很晚。第二天我去上課的時候,學校裏幾個消息靈通的學生已經連人人上的訃告都寫好了。那天的天氣很差,雲層混亂而汙濁,整個西雅圖地區迎來了罕見的暴雨滂沱。大雨把村裏的窩棚,樹葉,市區的鋼筋鐵骨,派克市場,華盛頓大學,都澆上了一層氣勢磅礴的腥味。這種味道像從海底席卷過來,啪嗒啪嗒地打在黑色的雨傘上,打在皮革和棉布上,打在學校大理石的花磚上,把整個世界用倦怠和疲憊籠罩起來。我聽到警察一次一次地撥打我的電話,才想起我是他在學校的緊急聯係人。我把手裏的塑料袋放在路邊,回答:“是我,我是蘇鹿。”


    現在我站在圖書館的台階上,四周的空氣裏沁滿了沁人心脾的花香。黃昏非常涼,雨聲昏悶細密,打在無數小磚屋的屋頂上像一場清醒的長夢。兩個警察一前一後地站在我麵前撐著傘,燈光明淨,頭發花白。


    “你的名字是蘇……蘇鹿。”看起來更加年老一點兒的警察攤開手寫板,翻著一遝一遝的記錄。鉛筆劃動的聲音在雨裏空落落的回蕩。“自從7月4日我們在寶佛麗市西丁山後發現了你朋友的遺體,一直沒能和你取得聯係。據其他的學生說,事情發生的那一晚,你正在從西雅圖市區回鎮上的路上。”


    “是的,先生。”我習慣性地摸到口袋裏的圓珠筆,扣動著開關。這聲音聽起來令人煩躁不安。


    “你知道他在深夜裏一個人跑到郊外去想幹什麽嗎?”老警官睜大了眼睛。他的眼球布滿血絲,像塊沾滿了血的破油紙。“案發現場還有個來自中國雲南的學生。他說死者當時也喝醉了,不過你的另外一位同學剛剛指控這位學生一級謀殺。”


    “我不知道,先生。或許他們想去郊外看看月亮。”我小聲地回答。那天晚上的月亮發紅,就像他的眼睛一樣。


    “很符合邏輯。”老警官幾乎笑了出來。他看看我,又看看地麵。“現場並沒有什麽肇事的痕跡,根據我們的推斷,這名叫艾倫的學生有很大的可能是死於意外——但按慣例我們還是得調查一下,以排除自殺的可能。”他和身後的女警官意味深長地對視了一眼,“恕我直言,我們聽說艾倫在最後的日子裏情緒不大穩定。”


    “這不可能。”我堅決地搖了搖頭,但一種深深的恐慌從我的血管裏湧了上來。我抬起頭。“我一直認為他是個很活躍的人,經常舉辦各種宴會。”


    他死前的日子寄住在另外一個同學家的客廳裏,用塑料布簾子擋出一片隔間,頭發擋住眼睛,渾身都是潮濕的煙草味道。像是一張上個時代被水泡的發黃的遺囑。但我始終覺得這隻是一個巧合。我知道那天晚上之前發生了什麽。在那個真正危險的時間點上,沒有人會選擇自殺。


    “噢,我們隻是問問。”老警官又在文件夾上刷刷地記下幾筆。“結合現場分析,我們的看法可能已經達成了一致。格雷佛理地區的路燈壞了,由於下雨,艾倫在看到那片懸崖的時候已經晚了,來不及刹車。他墜落之後當場昏迷了過去,而後車廂開始燃燒……真是不幸。”他惋惜地搖了搖頭,示意他身後的女警員準備離開。


    “等等。”我往前走了幾步。“那個雲南學生姓簡對嗎?”直覺告訴我,如果這些事情再不說出來,就再也沒機會了。“如果這件事和簡意澄有關,你們應該重新調查一下,考慮謀殺的可能性。”


    老警官回過神來看著我。西雅圖的夏天靜靜地吸了一口氣,吐出來潮濕的雨氣和樹木的味道。“簡意澄和他的朋友們經常在房子裏聚眾吸大麻,晝伏夜出。我們曾經舉報過許多次,但從來沒有人相信我。他表現得一直像個好學生。”


    可能這不是真的。可能他會坐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看他的朋友打牌。但是我的語速越來越快了,“他曾經說我們都不配在這兒。他仇恨我們。”簡意澄是個混球兒,但他不會得罪所有人,他可能隻是恨我而已。


    “在國慶節幾天之前,簡意澄還和艾倫通過話。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兒,他曾經問過艾倫,你選擇道歉還是選擇去死?”我心裏在無動於衷地笑。“警官,你們會好好調查的,對吧?”


    我希望世界上還有人和我一起調查事情的真相。我不希望隻剩下我一個人追查凶手,全世界的人對著我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把多年積壓在庫裏賣不出去的同情心一股腦兒地甩到我臉上,好像我是個看多了柯南的瘋子。


    雨水嘩啦一聲落下來,把整個世界灌滿。那個女警官的話幾乎被淹沒在了雨水裏。“我們會努力調查的。天色很晚了,你的朋友會來接你嗎?”她擔憂地看了一眼遠處的街道,山毛櫸樹青綠色的葉子濃得暈成一團。疾風擠過樹縫,其聲如泣。


    “我沒朋友。”我從台階上站起身,兩個老人對視一眼。我麵帶微笑地目送他們遠去,然後彎下腰拾起包。拉鏈壞了,裏麵的錢包、手機、卷子,嘩啦啦地撒了一地,幸好那些人已經走遠了沒看到。雨氣深重,空氣裏都是濕淋淋的味道,太陽還沒有徹底地沉下去。馬路上汽油的味道混著雨水,往四麵八方流動。一陣風吹過來,樹上堆滿了陳舊的暗綠。垂垂老矣,滿目荒涼。我才發現我的頭發已經這麽長了,好像是荒山上蓬茂的野草。


    很久之前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裏,我的老友林家鴻找到我,說因為不滿室友每天打lol用榔頭把插座砸了,問我這兒還有沒有空房間。那天我叫了一份意大利麵、幾塊雞翅,和他相對而坐,不知道說什麽,隻能相視苦笑。這麽一笑,就過了三年。  【梁超和葉思瑤】,2015


    那天晚上小鎮停電了。煙抽得剩下最後一顆。車上的雨刷器壞了,天光微明,雨氣滂沱。樹,白色的小房子,一團漆黑的加油站,都灰蒙蒙的。思瑤越過車窗,呆呆地望著雨裏很遠的地方——其實她什麽也沒有看。我昨天才見過她,所以記得她。她是我在美國小村裏的最後一任室友,和我什麽關係都沒有。我永遠不會愛上學習好的姑娘。她們太喜歡自作聰明。


    “停電了,商店不工作。”加油站老板披著白色的雨披,用力揮舞雙手,好像精神病患。路上空無一人,讓你覺得這個該死的地方肯定是被眾神遺棄了。雨水就是幸存者們淋下來的血肉腦漿,路上屍體橫陳。


    我記得從前思瑤跟我說,有一個夏天她是在西雅圖度過的。當時的室友在整個學校的留學生裏聲名赫赫。許多接機送站,迎來送往的事情都是他來辦。他們就一直在這條路上來來去去,有時候不想回家,就在crab pot裏麵點一大鍋滿滿的螃蟹坐一個下午,看著太陽慢慢地沉下去。


    這鬼地方竟然會有太陽,聽起來倒是不錯。可惜我沒經曆過。最近我常常在忘記事情,記憶像被雨澆過的野草一樣亂成一團。從前我習慣把遇到的人,發生的事兒都用手機拍下來。自從我上一部手機丟失以來,這個好習慣也被我放棄了。


    小的時候我一直以為這個毛病隻是一般的臉盲症——記不得日瓦戈醫生的人名,記不得剛讀過的課文的內容,記不得點頭之交的長相。其他的小夥伴也都這樣。直到我上初中的時候和同學講我們班身高一米四九的班主任在糾纏班上一個富二代的爸爸,同學眼睛發直地看著我,然後給了我一拳——原來我說的那個富二代就是他。


    這不影響學習,至少在國內是這樣的。因為比其他同學更熟練的筆記和清晰的短期記憶能力,我在期中和期末考試的時候經常有出人意料的好成績。來到這兒了就不一樣,我順利地在兩年裏掛了十多科,更悲哀的是有的時候我丟了課程表,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幫我簽到。


    那麽從哪兒開始呢。我握緊方向盤,右手慌亂地摸著打火機,摸了好久都找不到。思瑤把打火機往我腿上甩過來,火苗在潮濕的車裏哢嚓一聲亮起來,悠遠蒼涼。


    簡意澄。對,簡意澄。我盯著手裏火機上黑人哥們兒誇張大笑的臉。我的時間消耗在找東西,費盡全力地整理被自己弄亂的筆記,對著手機照片來辨認身邊的人上。但我不會忘記簡意澄,我的朋友。他是個基佬,因為這個,別人不喜歡他,他隻有我。


    雨水滲進來,打濕我半邊衣服。我把煙頭彈出去,順著雨水畫出一個絕妙的弧度。幾個醉醺醺的黑人從一片住宅區裏走出來,亞洲小哥們兒站在小區門口的彩旗下搔首弄姿。前麵一輛沃爾沃吱呀一聲踩下刹車,對路人比出中指。


    “他們這些人在這裏幹什麽,影響交通。”我問思瑤。其實我隻是想弄出點聲音而已。


    “前幾天的案子。”思瑤隔了好一會兒才出聲,雙眼平靜無神,看向前麵很遠的地方,“現在語言班的亞洲小哥們兒每天都不老實,成群結隊地到黑人住宅區裏散步,想拿免費綠卡。”


    我偏過頭去看著她。她在我的記憶裏永遠是那個樣子,恍恍惚惚,臉色青白,披著大外套好像是一個一字一句詛咒敵人部落的女巫。聽別人說她曾經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回國休養了好長一段時間——她以前是個漂亮姑娘。不過我想象不到她漂亮的時候,這件事可能隻是我記憶的誤差。“你在懷疑她吧。”思瑤低下頭去,一邊玩弄著衣服上的繩子一邊補上兩個字,“蘇鹿。”


    黎明非常涼,涼到窗戶上浸滿了薄薄的霧。地麵也滑,輕輕踩一腳油門,大雨就像一塊厚重的玻璃被我撞破,滿地都是亮閃閃的碎片。“不僅是你,警察也在懷疑她。蘇鹿和簡意澄不共戴天,這兒的人都知道。”思瑤笑起來,“在這個時候做這種事兒,我看她也是不想活了。”


    sh的聲音隔著音響灌滿車廂,你看起來變了不少,但仍是我所愛慕的人。失去愛情但我至少可以回憶從前。“我一直以為他們倆打架就是小孩兒鬧一鬧,過兩天就好了。”實際上我已經記不得他們倆有什麽深仇大恨。我印象裏蘇鹿是個風光的姑娘,並且目中無人。和簡意澄一樣,做事兒都充滿了孩子氣。


    雨氣湧進車廂,四周浮起了一種危險的寂靜。“小孩子鬧一鬧?他們都希望對方去死。”思瑤歪著頭,靠在車窗上,動作有點稚氣,像是個偷了媽媽口紅的年輕交際花。我覺得我能想起來蘇鹿都做了什麽事兒,不過得給我點時間。“就衝著簡意澄造的那些謠,我都看不下去。”


    簡意澄總是亂說話。我們有時候開他的玩笑,他自己也跟著我們一起笑。後來他跟了一個36歲的廣東飯館老板,搞得不清不楚,這人就有些瘋瘋癲癲。


    說到底在這個小村子裏麵,缺乏物質資源,沒有吃的,又沒什麽好玩的事情,不少人都有些瘋癲。環境太過封閉,就像國內的寄宿學校一樣,免不了幾個人聚在一起,整天鉤心鬥角。我以前在微博上看到一個分享,講的是國內的網癮治療所搞集中營,死了好多人,沒人知道。那條微博下麵的轉發量還沒有明星八卦的零頭高,但簡意澄轉了。我知道他也不是什麽罪大惡極的人。


    “像簡意澄那種人,就是社會敗類,垃圾。”思瑤清脆地冷笑了一聲。“蘇鹿以前就喜歡和這些垃圾混在一塊兒。”夏天的雨往車廂裏滲,我覺得有點冷。“不過現在想起來,也就蘇鹿一個人對我好一點兒。”這條路往前開,越來越荒無人煙,我忽然發現這一幕似曾相識。我開始懷疑身邊的思瑤是不是在多少年之前真的有過甜美歡喜的聲音,是不是真的有一張未經世事的潔淨的臉。


    “以前上語言班的時候,課少,壓力也小點。現在好日子都過去了。”思瑤的聲音像路兩旁的山毛櫸樹一樣四處流淌,融化成為一種青綠色的液體。這種日子宜睡覺,宜葬禮,宜老僵屍們打遊戲。好日子都過去了。三年之前姑娘們還都風華絕代,娘炮們也花紅柳綠。沒人死,也沒人混吃等死。花正好,月也正圓。  <h2>三年前</h2>【蘇鹿】,2013


    現在推開門,再過五秒,就能看見徐欣端著打包好的飯菜,在雪裏被凍得瑟瑟發抖,眼鏡上還蒙著一層薄霧。“越南粉,咖喱雞,還有steakhouse的紐約牛排,我給你送來了。”連對白都和我想的一模一樣。黑夜裏的風摧枯拉朽地呼嘯著卷過來,衣服上帶了點薄雪,風鈴在屋簷下叮叮咚咚地碰出回聲,噢,多好的鏡頭啊。徐欣你這個男主角堪稱完美。


    深深的厭倦從我身體裏漫上來,我看著他,因寒冷的空氣而輕輕地跺著腳,嗬出一團團白氣來,“要不要進來坐坐,”話到了嘴邊忽然停頓住了,幹嗎要陪著他演這麽一出爛戲呢,我想,然後下一句話很輕易地脫口而出,帶著笑意,混著冰碴,“謝謝你了,要是沒事你就先回去吧。”


    他點了點頭,“你也快回去吧,別凍著。”那副隱忍的表情真到位,一轉身跑進茫茫的黑夜裏去了,如果這個時候再配上二胡淒涼的音樂的話,那就是北風裏手握紅頭繩的白毛女。


    “走啦?”我聽到噠噠噠下樓來的聲音,徐慶春是我的房東,來這個小村莊上學一年多了,和她的男朋友顧驚雲租了套二層的小樓,再把房間租給我們。她總穿著一套睡衣,頭發亂亂的像是好多天沒洗,眼角細長,顴骨高聳,看什麽都像在冷笑。“不錯啊你,有兩下子,剛來就釣上了這麽條狗。”她那種笑看起來很不自然,又拍拍我的肩膀點上一支煙。


    我沒說話,她的北方口音太重了,重得好像有沙子夾著風劈劈啪啪往你的臉上拍過來。她把一縷頭發挽到耳朵後麵去,“其實徐欣不錯,對你這麽好,有錢,又有車,在這兒啊,什麽都是扯淡,錢才是正經的。”她像個包租婆似的對我點點頭,在濃重的煙霧裏眯起眼睛,“你看,跟了徐欣,他還能帶你出去玩,不用整天地死在家裏了,像我,多悶。”


    “他是來追思瑤的。”迎著被大風刮得四下飛舞的雪花,我往黑暗裏望過去,越過風和雪刀兵氣濃重的廝殺,被雪覆蓋的平原上是一種長久的、莊嚴的寂靜。“思瑤說她現在不想找,而且我覺得我們倆現在這麽活著挺好的,也沒必要非要找個人來陪。”


    “你現在這麽說,是因為你們還小。”她說話的語氣有種順其自然,好像她知道她說的一定會發生,而我又不會聽一樣,“你又沒車,而且你倆玩兒得再好,你也不能陪她一輩子。”


    徐慶春的男朋友顧驚雲是我課上的同學,他那個人很瀟灑,風流倜儻,對這些生活裏擠擠挨挨的小事頗有些袖手人間的味道。她就每天在家整日地陪著他,為他煮飯打掃房間,生活好像被這些俗事瑣物填滿了,沒有縫隙,無邊無際。我看著她,生活像鋪天蓋地的大網一樣,在她的眉毛上沉沉地壓下來,已經沒有了神采,我忽然想問她,你有了男朋友,不也是一樣整天地在家裏。然後把這種想法壓下去。這是別人的事情,我告誡自己。


    “我倒是能陪她一輩子,就是不知道她願不願意。要不要吃香蕉?”我轉過身到廚房裏去,開了冰箱,朝她故作歡笑,聽起來好像有誰往我的喉嚨裏倒了一桶漿。她也走過來,朝著冰箱昏黃的光芒裏看過去,我常常覺得,冰箱就像是倦怠的旅人跋涉很久才走到的北極,穹頂上還籠罩著沒褪盡的壯美極光。“香蕉還沒熟,這麽吃發苦,”她深吸一口氣,嗅到香蕉清苦的氣味,眉間的表情慢慢舒展開,變成一種愉悅,“來,我給你做香蕉奶昔。”她忽然像個小姑娘似的,提著大大的牛奶桶,一蹦一跳地跑到榨汁機邊上,看著香蕉和牛奶互相碾壓,最後融化到一起,涼涼的,好像夏天夜裏的梔子花。


    事實上,我本來在心裏是有點瞧不起她的,我從來也不瞧不起任何人,但我從小就不大喜歡那種雞毛蒜皮灶邊爐台圍著男人團團轉的女人。她好像還不隻是這樣。她把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男朋友身上,甚至有的時候,我看著她對著夜不歸宿的顧驚雲歇斯底裏地哭鬧、叫喊,把家裏的瓶瓶罐罐全都砸爛,覺得她就像個紅了眼的絕望的賭徒,把最後一點尊嚴、驕傲全都壓了上去當作籌碼,完全不顧等待她的是又一場血本無歸。


    但這個時候,我這種隱秘的蔑視也全都煙消雲散了,和她挨著窗戶坐下來,“徐姐,”我好奇地看著她,為了表示熟絡而拍拍她的手背。徐慶春的真名叫徐慶春,像是北方荒涼的萬裏晴空下劈劈啪啪響起的一串爆竹。“你這麽賢良的姑娘怎麽就和顧驚雲在一起了呢?”我半開玩笑地問起來。


    “我當時和我寄宿家庭吵架,他們說中國人都是懶蟲、敗類,我一生氣,就收拾了所有的行李搬出來,沒有地方去,當時他正在追我,我用手機的最後一點電給他打了個電話,都不知道他是怎麽找到我的——”徐慶春歎了一口氣,有種心滿意足的淒涼寫在她臉上,“當時我拖著一大堆行李,在那種黑黑的小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偶爾有輛車大開著燈轟隆隆地開過來,我就覺得我要死了,幹脆一下撞死我吧。然後我老公來了,把我接到他的車上,我當時覺得他就是神。”她現在提到這件事的時候,眼睛裏還是會跳動起來一種熱切、一種心醉神迷。“其實你也覺得我比他好是吧,哈哈,我得告訴他。”她忽然高興得像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


    “蘇鹿你快來給我開門啊。”有人在我家門口咚咚咚地敲著我的門,我知道是思瑤來了,她的聲音真甜美,像是新鮮的牛奶一樣四處流淌,我跑過去給她開門,她在門口用力踩了踩,留下些白色的殘雪,然後裹著一身涼氣衝進來,“——鹿鹿我餓了,你去給我找點吃的吧。”


    “你進來吧,我給你做炸蘋果吃。”說不上是為什麽,我每次看到她都是小心翼翼的。像是上學的時候,老師給發下來一大摞嶄新的a4紙,我不敢把它們放到書桌裏,那麽整齊、那麽幹淨的白紙怎麽能放到我亂成一團的書桌裏呢,放到桌麵上又怕被風吹散了,就隻能捏在手裏,直到角上被我捏出一個髒兮兮的指紋。


    “你怎麽和她聊上天了,”思瑤站在油膩膩的廚房中間,碎花的裙子,皮膚白得像是一個剛剛出爐的瓷器,把她放到這麽淩亂汙濁的廚房裏簡直不像話。她的語氣裏是那種不屑的調子,“我就覺得她,像那種社會上的人。”她自信地加重了語氣,然後在廚房的桌台上發現了徐欣送來的那盒飯。


    “天啊!蘇鹿,你哪兒來的這東西,”她順手抄起一雙筷子,吃了塊咖喱雞,表情瞬間變得愉悅了,“下這麽大雪,誰給你送來的?”


    “送你的,留級班有個人閑得沒事兒做要鍛煉身體。”我把沾滿麵粉和奶酪的手往圍裙上抹了抹,存心不想提起他的名字。她卻皺起眉頭,壓低聲音,“是徐欣吧。林夢溪和我說了,我不喜歡他。”她輕輕地翻了個白眼兒,“他沒機會,想都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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