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鹿】,2014


    新簽的房子物業打電話來不斷地催,說得分外嚇人,好像我再不搬進去他們馬上就要和我對簿公堂似的,這幾天夏北蘆又找不見人,期末考試快到了,一堆一堆的作業和卷子能把人埋起來。不斷地有些人揣測我心裏到底在想什麽,好吧,其實我根本什麽都沒想。生活太忙了,忙得能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


    “蘇爺,”林家鴻永遠都是在我畫畫的時候推開門,陽光嘩地一下漏到我屋子裏來,摧枯拉朽地把一切都衝刷得透明,“我剛才在樓下看見簡意澄,他還說要找你,我告訴他你不在。”


    “讓他上來啊,”我把畫筆放下,空氣裏浮滿了灰塵,把光線慢慢地鏤空,“可能是找我玩的吧。”


    他猶豫了一下,光照在他的眼鏡上折向四麵八方,讓他看起來像是日本動漫裏的腹黑學長,“基佬並不配擁有媽媽——”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性取向這東西是天生的,也不用因為這個歧視他們。”


    “我沒說性取向。”林家鴻皺了皺眉頭,“我是說他那張嘴。就不能安安靜靜地做一個基佬。”


    “他就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吧,也沒什麽惡意。”我們這個圈子裏沒什麽人和簡意澄說話,都把他當個笑話看。聽說上次白色情人節他有個同學特意買了lol的粉紅維魯斯皮膚送給他,他還不知道是嘲笑,也開心地接受了。我從小總是和被貼上莫名其妙標簽的人說幾句話,純粹是因為初中女生喜歡搞小圈子孤立別人,從那時候開始養成的習慣。


    “唉,蘇爺,”林家鴻歎了口氣,“你就聽我一次吧,簡意澄那張嘴遲早會出大事兒,你盡量別和他混在一起——”


    “蘇鹿,”林家鴻沒關門,結果簡意澄咚咚咚地跑了上來,像隻被驚了的小獸似的心驚膽戰,頭發蓬亂,也不看林家鴻,幾步跑到我身邊四處張望,“徐,徐慶春不在吧?”


    我告訴他她不在,他就好像找到組織的地下黨似的猛撲進我懷裏,帶著哭腔,“蘇鹿你救救我吧,現在就隻有你能幫我了——”他不斷地顫抖著,我歎了口氣,隻能摸摸他的頭發。其實我很不願意用這種小女人的方式表達情感,但沒辦法,誰讓他喜歡呢。


    “你怎麽了,”我問他,這孩子真像暴露了的地下黨一樣,一個勁兒的搖頭,“我剛剛才聽說,有人給徐慶春告密說我勾引顧驚雲,徐慶春已經發瘋了,到處打聽我是誰,說要殺了我,她肯定殺不了我,但是蘇鹿我怕她對我做出點什麽來,我害怕——”


    “你怕她幹嗎?她又不會吃了你。”我笑起來,“徐慶春現在隻是沒搞清你是男是女。等她見到你本人說不定還會和你道歉。”


    “所有的事她都知道。蘇鹿我錯了,”他抬起頭來看著我,一雙單薄的黑色大眼睛,“我不應該去給顧驚雲表白的,我知道你受寵,他喜歡你你也喜歡他,你們本來就應該在一起,我當時是想,我們是好姐妹,就可以像趙飛燕和趙合德一樣,你主外我主內——”


    “我x,蛇精病啊。”林家鴻在一陣被我忽視的擠眉弄眼之後終於忍不住笑了,“還受寵,還趙飛燕和趙合德,少年你蛇精病啊?”他的笑收不住,從臉上溢出來,“簡意澄,你是不是剛被一個一萬集的宮鬥戲洗過腦?”


    “不是,”我也實在憋不住笑,“咱先不管什麽飛燕合德的,你現在什麽打算?”


    “反正我就是看不得顧驚雲和徐慶春那個潑婦在一起,”他恨恨地咬牙切齒,“她算什麽啊,以為自己有兩個錢就很厲害?我們心裏你才是大嫂,”他抬起頭看著我,“蘇鹿,要不然你就把顧驚雲搶過來,讓他把徐慶春甩了——”


    “這是違反社會道德的,還大嫂,你這是看多了黑道風雲二十年——”林家鴻無奈地笑笑,“你們‘90後’都是怎麽啦?不僅搞基,還說起什麽都這麽理直氣壯。”


    “好像你不是‘90後’似的,”簡意澄無論對誰說話都嗲嗲的,好像邊城裏嫵媚扭動著腰肢的柳條。“你才和我一樣大而已嘛。”


    “你聽你說那趙飛燕趙合德的話,誰敢和你一樣大。”他笑眯眯地抿了抿嘴。


    “你——!”簡意澄撒嬌一樣揮起小拳頭,然後朝著我轉過來,“蘇鹿,你不是要搬家了嗎?我最近想去你那兒躲一躲——”


    “好吧。那你得住在客廳裏了,因為夏北蘆也要住進來。”我本來想說我那兒也不是很安全,猶豫了一下忍住了,畢竟不是軍統特務搜查地下黨的聯絡點。簡意澄驚訝地睜大眼睛,“你還不知道嗎,”他問,“夏北蘆她家不讓她搬出來,她要搬到寄宿家庭去了。”


    “這——”我還沒來得及驚訝,林家鴻先說了出來,“那蘇爺真的和你一起住了?”他也就對簡意澄說話才這麽直來直去。


    “和我一起住怎麽了嗎?”他是西南來的人,但是口音夾滿了撒嬌的台灣腔,“我還會做飯呢,總比和你林家鴻一起住強,對不對,蘇鹿?”他搖一搖我的手,“走吧,我們一起去看房子。”我被簡意澄拖著下樓梯,回過頭去朝林家鴻揮了揮手,他站在光線湧進來的入口,臉上被照出沉默的陰影來。


    去的路上我遇到夏北蘆,抱著一摞書,皮膚在陽光下近乎透明,臉上甚至能看到淡青色的細小血管,“北蘆——”我隔著一條馬路奮力朝她打招呼,簡意澄拉一拉我,“幹嗎,”他的聲音好像是爬過土堆密密麻麻的蟻群,“她都不和你一起住了——”


    夏北蘆看到我,張望一下,就從馬路那邊跑過來,眼神無比清亮,光線的覆蓋下好像是山頂上晶瑩的白雪。“我剛想和你說,”她神色裏滿是孩子氣的淒涼,“我媽媽發現了我要自己搬出來,然後逼我搬到寄宿家庭去,我沒辦法。”


    “沒事兒——”我剛想安慰她,她猛地搖搖頭,“蘇鹿我是真的很想出來住,你知道嗎,我那個寄宿家庭每天要走一個小時的路到車站,還要轉兩班車,公交車一個小時來一班,加起來至少要三個小時,我這學期還是晚課。回那個地方至少要十點半。我打聽了,所有的寄宿家庭都一樣,根本沒有什麽包接送的,都是這樣——”她的聲音變得沙啞了,好像剛和誰吵完架似的。我猶豫一下,“要不然你再和你媽說說,告訴他們住寄宿家庭不安全,這邊就隻有自己租的房子離學校近。”


    簡意澄猛地捏了一下我的手,夏北蘆沒有注意到,繼續傷心地搖著頭,毛絨帽子上紅色的小球像是跳躍的光團,“該說的我全都說了,他們什麽情況都不懂也不信我。反正,”她抬起頭,挺了挺腰板,其實她比我高出一點,像個大號的布娃娃,“無所謂。等過兩年我自己厲害了,我想做什麽做什麽,再也不用受他們壓迫。”


    “你晚上可得小心點,”簡意澄連嚇唬人的聲音都是嗲嗲的,“我聽他們說這邊天一黑就到處都是黑人和流浪漢,專門把亞洲的小女孩兒拖到沒人的地方幹壞事。”


    “黑人對女孩兒沒興趣,喜歡爆像你一樣的亞洲小哥。”我看著夏北蘆驚慌的臉有點不忍心,“沒事北蘆,晚上下課要是不方便回家就住到我這兒來,我隨時歡迎。”


    “好,”她淚眼婆娑地笑了,“我一定到你家去玩。”


    簡意澄的臉在最熱烈的陽光下也有些陰鬱。聲音卻仍然是溫溫軟軟的:“怎麽有這種家庭?”聲音不大不小,我轉頭看夏北蘆一步一步地往繞滿紫藤花的院落裏走去,她沒回頭。春天的風漫無目的地從棕黃色的樓頂上席卷過來,即使是鋪天蓋地的芬芳裏也帶著蒼涼。  【林家鴻】,2014


    可能人遠行久了,對季節的變化就會異常遲鈍。時間簡化成了電腦屏幕右下角的幾個數字。三月,四月,外麵仍舊是幹枯的樹木,一簇簇地挑到鉛灰的天上。好像死了。


    徐慶春最終還是從蘇鹿家裏搬出去了,沒過兩天蘇鹿也搬了出去和簡意澄一起住。凱萊的流言蜚語蒸蒸日上,就像是一鍋倒進水槽裏沸騰的水。熱氣衝到臉上,撲進四肢百骸。簡意澄明目張膽地表白把他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上,我前幾天才聽幾個同學在學校食堂議論徐慶春從飛機上下來的時候正好看到簡意澄從顧驚雲房間裏走出來,她把一個施華洛世奇的水晶煙灰缸砸到了簡意澄臉上,之後二話不說地搬回了寄宿家庭——實際上每個人都認識顧驚雲和徐慶春,但他們根本不知道簡意澄是誰。還有人以為簡意澄是個女的。


    徐慶春當然不會搬到寄宿家庭。她現在住在朋友家,也在滿世界地找簡意澄,放出話來說要和勾引自己老公的小妖精同歸於盡。顧驚雲從來不會解釋這些事情,我甚至覺得他巴不得讓徐慶春認為他和簡意澄攪在一起,以免徐慶春追查出事實的真相。他如今日子也不好過,每天提心吊膽,怕蘇鹿被拖進這些蛇蟲百腳的沼澤裏去,可我覺得蘇鹿一點也不害怕。


    “鴻爺,我昨天聽我們班裏的女生問我簡意澄是誰,”蘇鹿坐在朗淨的月光下麵,光潔的臉好像一塊玉,“當時簡意澄就從我們旁邊端著飯盒走過去,還給我打了個招呼,我沒給她們指。”春天夜裏的風好像蜘蛛網,黏黏膩膩地糊在毛孔上,寒冷散不出去,遊走在皮膚的表層裏,“我真不知道他在她們班裏是怎麽過的。”


    “我和他一個班的,”我笑起來,“他在我們班裏倒挺老實,除了我們幾個,也沒人知道他大名,平時都用英文名來著。這老gay聰明著呢,保命用小號。”


    她因為我這句話而大笑起來,腳垂在圍著信箱的欄杆上晃晃悠悠,信箱的亭子下麵用鐵絲纏繞著過聖誕節一樣五顏六色的燈。夜晚裏所有的東西都有生命了,路燈,車燈窗戶裏透出的溫暖的光,全都籠罩著一種微小而妖嬈的力量。


    “我其實知道,這事兒和我有關係,和簡意澄沒什麽關係。”蘇鹿揚起臉,半長不短的頭發被風吹起來,鄉野明亮的星光落在她眼睛裏,把她照得像一個透明脆弱的精靈。“我本來應該承認了的,誰想到我也和她們一樣,沒種。”她坦然地笑一笑。


    “顧驚雲怎麽說?”我抓緊了綠漆的欄杆,不知道該問她什麽。


    “他一直都是那樣說的,說徐慶春那邊我不用管,他去解決,結果解決的方法就是滿世界地默認他和簡意澄有什麽關係,默認他自己是個基佬。”她看向我,淡淡地一笑,我覺得心裏的什麽東西像水波一樣蔓延開來,“我覺得,這也沒什麽,隻不過我有的時候不能明白他在想什麽,他也一樣,有時候不明白我在想什麽。其實我覺得就算徐慶春找上門來打我,報複我,和全學校的人說我是個婊子,對她來說很正常,對我來講,也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在乎的太多一個人就會被削弱,就忘了對自己來說真正重要的是什麽了。”


    “這就對了,”我歎了一口氣看著她,“不過她真敢找上門來我們都會幫你的。”晚風悠然地和著她的電話鈴聲響起來,她飛身從欄杆上跳下去接起電話,“請問你是?”她皺起眉頭,然後猛地抬起頭來,用愕然和求助的眼光看著我,“你快別喝了先等一下,不不不,這不行,徐欣你冷靜點,你快把電話給你旁邊那個,哎,這位兄弟,徐哥喝多了你照顧一下他,不是,我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你別誤會——”她一邊佯作鎮定地微笑著指揮著電話另一頭,一邊驚慌地緊緊握住手機,我也從欄杆上跳下去朝她做著手勢,“把電話給我我來接——”她把電話遞給我,我聽著那邊嘈雜一片的聲音對著徐欣說,“徐哥啊,你什麽事兒啊,我們這邊打lol呢,鹿爺這一走中路馬上崩盤了——”


    我按了屏幕上的公放,徐欣醉醺醺的聲音混著骰子搖晃的嘩嘩聲,麻將牌清脆空曠的聲音,南腔北調的吵鬧聲和笑聲,一起把四周空氣裏的每一個分子都染上了濃重的酒味,“蘇鹿,”他吸了吸鼻子,好像剛剛哭過,“我發誓我就找你這一次,我就是想讓你過來看看你,和你說說話,真的,今天晚上過後我再也不找你了,我誰都不找了,我自作自受,我自生自滅——”


    “我x,”電話那邊是字正腔圓的笑罵,“徐欣又犯傻x了。”那個人在地毯上咚咚地跑過來隔了很遠喊道,“不好意思啊,我們徐哥天天這樣,你們不用管他——”接著是跟著麻將牌被推倒細碎的響聲一起爆發出的哄堂大笑。又一個南方口音的人啪地點了打火機,“你們快給按了吧,別丟人。”


    電話被滴滴地掛斷了,我把電話放進口袋裏,蘇鹿愣了一下,然後憋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甜美的笑回蕩在寂靜無聲的夜晚裏,好像大海上倉皇飛起的鳥群。過了一會兒,她笑夠了,嚴肅地看著我,“你說,本著人道主義的原則,我們要不要去看看他。”


    本來想說“不要了吧搞不好會鬧出很多麻煩來”,脫口而出的卻是一句,“嗯,好吧。”然後從口袋裏掏出車鑰匙,上麵掛的鐵藝吊墜嘩啦啦的響,在夜色裏清脆悅耳。這個鑰匙鏈被蘇鹿嘲笑了好多次像個妞,但是我還是喜歡這種放在口袋裏沉重的感覺。


    黑夜裏的車好像是夜航的飛機,把周圍的黑暗,房子的輪廓和昏暗的燈都融化成蒼穹上大朵大朵暗沉沉的雲。  【梁超】,2014


    “你說什麽,買車?”四周是熱熱鬧鬧充滿暖意的喧嘩,有人灑了酒在毛茸茸的地毯上,賀錦帆從我旁邊跑過去,拿了一大卷手紙,“你腦子鏽住了吧?我們家供你出國都砸鍋賣鐵了你現在跟我說買車!”媽媽尖厲的聲音隔了電話微弱雜亂的線路,帶著菜市場廉價的腥味,小胡同裏混濁的空氣傳過來,“我問你,你這學期考試考得怎麽樣?每科的那什麽,gpa,到4.0了嗎?我告訴你,我們家沒有錢,沒有多餘的錢給你敗家,你少拿自己和那些紈絝子弟們比!以後記住,這種不著邊的事就別再和我提了!”


    我剛想張口解釋車在這邊不是奢侈品是必需品,電話不由分說地掛斷了,嘟嘟嘟的忙音像是一雙大手,把我從這邊溫暖明亮的歡聲笑語裏精準地提出來,狠狠地甩到在國內一直伴隨著我的黑暗裏去。像甩一個放錯了位置忘記丟的垃圾。四肢百骸五髒六腑全都被徹骨的寒冷刺穿,好像泡在滿是消毒水味的遊泳池裏,飛快地沉下水底,甚至都沒有時間朝這個世界最後比出一個中指。


    “梁超,”瑪麗蓮從大廳裏婀娜地走過來,拍拍我的肩,“梁超?”她慵懶地笑了起來,臨水照花一樣把自己的長發輕輕甩到後麵去,“看什麽呢,我們那邊三國殺四缺一。”她就像一個閃閃發光的精致展品,擺在玻璃櫥窗裏,被鎂光燈照射著,被空調調試著溫度,一天比一天散發出更加美好的光芒。


    我深深地呼吸一下,用力地平複下去已經泛到喉嚨上來的混濁的哽咽。“來了,”我跟著她走過去,至少玩一個三國殺我還是玩得起的。我這樣想著,然後潮水一樣的冰涼從某個地方慢慢地滲出來,爭先恐後地漫過心髒。


    這個城市裏充滿了該死的醉漢,南美的,印度的,黑人和韓國人。樓上不知道是誰喝醉了酒,嘔吐進馬桶裏嘩啦嘩啦的聲音跟著號啕大哭的聲音一起震蕩著樓頂的地板,還有人用力跺著地,唱著歌,我們好像置身在非洲食人族占領的原始叢林裏。雜亂的聲音一下一下的在大腦最淺的表層上刮擦,像塊鏽了的鐵皮。我把放在吧台上的威士忌吞了下去,它有半杯,放在那裏,到了它們進入我喉嚨的時候我就後悔了,一陣陣燒灼般的惡心,我沒法不去想它,然後開始對自己生氣。梁超,我想著,如果你必須要去死的話,這並不是一個好的死法。瑪麗蓮在我身邊,身上有蜂蜜和某種名貴香水的味道,蕾漢娜沒完沒了地唱著那首only girl in the world,鼓點把房子搖動得像紐約中央火車站。我覺得如果她經常在我身邊,我會很快地和樓上的人一樣,變成個該死的醉漢。


    那些酒已經滑到我的食道了,我現在非常想離開這座亂糟糟的房子,而且感覺糟糕。出了門吹吹風可能讓我清醒一點,x,現在我連廁所的門和房門也分不清了。全都是他媽的白色。滿屋子都是傑克丹尼和著可樂的味道,這讓我想吐。我費了半死的力氣,試著不讓別人注意,自己出了門,站在連廊裏點了一支煙,晚上的風吹到我臉上來,這座城市光禿禿的,四處是白色塑料的屋頂,像是個剛從停屍房推出來的病人,一點也不旖旎。樓下停著一輛尼桑的家庭轎車,開著大燈,大概是三樓的那些家夥,他們又開始吵吵嚷嚷的了,我敢說在一個清醒的人眼裏,一個醉鬼看起來要比方舟子活蹦亂跳的出醜更加有趣。他們下樓下到一半,幾個人架著一個醉鬼,一邊下樓一邊抱著他推推搡搡,“看我懷中抱妹殺——”抱著醉鬼的那個小子往前一撲,衝著早下了幾步樓的紅頭發家夥大聲喊著。農村非主流,我嘟囔了一句,希望聲音沒有大到讓他們聽見。


    林家鴻從那輛車的駕駛位上下來,隔著夜色,我看不清楚,但看他那舉手投足之間,還是那種憂國憂民的樣子。這小子不管幹什麽都是一臉國恨家仇,不讓他去演個屈原還真是白費了這塊材料。吐得滿地都是的那個醉鬼大概就是那個徐欣了吧,他們吵嚷的聲音把夜色都染得滿是酒味。我叫梁超,我在參加一個愚蠢的party,濃烈的夜色沿著我的每一個細胞襲上來,我覺得胃和食道快要被燒著了。然後我看見蘇鹿,那個小姑娘,她靠在車窗邊上看著徐欣。徐欣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一樣,衝過去,抱著她,“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是我自己犯賤,我有病,從今天開始我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了——”他嘩啦一聲吐了一地。冷風和著這種汽油一樣的味道往我鼻子裏灌過來,現在的小孩兒啊。我這樣想著。都是從湖南台腦殘偶像劇裏走出來的。


    站在二樓的連廊上,能讓我有一個俯視的視角,又不是太高。一支煙快滅了。風吹得我口幹舌燥。欄杆上都是白色的皸裂的油漆,有那麽幾坨鳥糞貼在上麵。下麵的人忙忙碌碌,大驚小怪,聲音快要把黑暗的夜色撕裂了。我的身體,胸腔,耳膜,眼前的一切,都被慢慢地撕開。樹叢後麵躲著簡意澄,他的頭發攪在稀鬆的樹葉裏。我看著他拿出手機,徐欣抱住蘇鹿,車燈把前麵的路照亮,像在一個簡陋的攝影棚裏。他按下快門,鎂光燈亮起來了。哢嚓。


    我的食道裏有一團火。口腔被燒得發幹,慢慢地泛出甜味兒來。這些小孩,我模糊地想。林家鴻發動汽車,聲音嗡嗡地響了起來,我如果有這麽一輛車就好了。街道很靜,除了一兩聲狗的吠叫。如果是個攝影棚的話,現在垃圾箱旁邊的喪屍就會跳出來,齜牙咧嘴。在洛杉磯和亞特蘭大,人們喜歡喪屍,在這裏,人們用照相機。喪屍聚集在好萊塢,它們甚至不知道我們的存在。


    哢嚓哢嚓哢嚓哢嚓。  【江琴】,2014


    我19歲生日那天顧驚雲送了我一把槍,是貨真價實的槍,不是沃爾瑪裏賣的那種獵槍。我不知道他從哪兒搞來這玩意兒,他也沒有告訴我。我隻是知道在美國不那麽難。那把槍端起來沉甸甸的,像一塊冰涼的鐵。我很喜歡這類禮物,而不是那種膩人俗氣的布娃娃、花。我喜歡它甚至把它當作了我的吉祥物,雖然我知道我永遠沒有勇氣扣動扳機。


    我總想知道槍子出膛的時候是種什麽感覺。那是把好槍,我看得出來,槍管還閃著寒氣四溢的光,發著黃銅和火藥的味兒。我走到哪兒都帶著它,偷偷地放在書包裏,放到用手能摸得到的位置。這東西讓我每次在警笛響起來的時候都心裏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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