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盛夏,我們的大學四年級終於到了。


    開學第一天,我們幾個男的就在校門口的大排檔喝暈了,就因為在局上,也不記得誰說了一句,“這是我們第一頓散夥飯。”2003年9月1日,我和趙國勇、鮑慶龍、馬海波、許寧、魏星吃了我們大學時代的第一頓散夥飯。彼時彼刻,我身高1米82,體重65公斤,非處男,身體健康,皮膚過敏,愛踢球,愛上網,成績不好,其他還行,剛失戀兩個月餘,我的前女友叫柯依伊,北京人,是個很好的姑娘。


    三年前,我們從北京,從南京,從蘭州,從東北,從各個地方匯到這個屁大的校園,開始了一段隨波逐流的旅程。相比較三年之前,我們似乎經曆了什麽,但似乎又什麽都沒改變;我們成熟了一些,但似乎成熟的隻有身體和年紀。也許是因為剛剛送別了和我們最親近的一撥學長,讓我們對即將要度過的一年將會經曆什麽都了然於心,離情別緒和迷茫惆悵彌漫在大多數人中間,讓這個夏季從一開始就有一些傷感。


    除了我們的自怨自艾之外,事實上,叫人沮喪的事也是一件接一件。


    首先是老二在從北京返回長沙的火車上認識了一個妹子,湖南師大學中文的,也不知那天老二被哪個話嘮鬼附體了,竟然把姑娘聊得願意跟他到我們學校來。吃完消夜,姑娘也沒回去,老二給她在學校旁的小旅館開了個房間過夜,然後,自己也沒客氣,跟著姑娘也住了進去。夜深人靜,倆人假模假式推讓了一番,終於在第二天0點之前決定亂搞一氣。姑娘講文明愛衛生,在亂搞之前,非要去衛生間把自己清洗一下。也不知是洗得時間太長,還是老二趕車太累,反正姑娘洗完回來,老二已經鼾聲如雷了。第二天老二醒來的時候,姑娘已經回師大去了,再聯係時人家已經不願意再見,老二由此坐實了“湖大最後一個處男”的名號。


    再就是我自己,也不知是哪個菩薩眷顧,莫名其妙接到團委通知,讓我去競選社團聯的副主席。我這個人其實並不好當官,不然也不至於不去混學生會,但一來這個官實在挺大,馬上畢業找工作,寫在簡曆上好看,再就是通知我去競選的老師說了,競選也就是走個程序,讓我去,就是挑中我了。於是,我就去了,還準備了一段聲情並茂的演講。演講完投票,我得了全票。就在我美滋滋等著宣布當選的時候,負責競選的主管老師把我喊進辦公室談話,大概意思是說希望我把這個職位讓給另外一位同學,因為那位同學已經大四要畢業了,而我還年輕,還有的是機會。我當時就有點兒聽不明白了,“老師,我也大四啊?”那位老師愣了一下,“真的?”“是啊!”“這樣啊……那要不然……你還是讓給他吧。”最後,我空手而歸什麽都不是,莫名其妙地去競選了一次。


    再就是許寧,許寧因為準備考研,開學就把學生會副主席的職務辭了。當然,許寧雖然告老還鄉,但對那個崗位還是有感情的,尤其是剛剛退下來的時候,自己的位置還沒擺正。新學期開學,幾個大二的宣傳部幹事正在畫歡迎新同學的海報,許寧和我路過,就停下來看了看,許寧指著其中的一幅跟我開玩笑,“方鵬,這海報跟你那床單一個圖案。”旁邊那位學妹一點兒沒給這位前副主席留麵子,掛著張臭臉走到許寧麵前,“你懂不懂什麽叫抽象啊?”噎得許寧白眼直翻。


    當然,最鬱悶的當屬魏星,他最近賭運不濟,打麻將總是輸。


    人情緒低落的時候,通常會想對自己最親近的人撒個嬌、耍個賴,而我們最親近的就是我們的母校,我們把周遭的各種不忿,都歸罪於我們所在的這一畝三分地。那天,我們幾個吃完午飯出來,正看見一輛滿載著大一新生的校車慢慢悠悠拐進校門,於是便撒開腿跟著校車跑,跑到跟校車一並齊的時候,我們衝著車上的那些半大孩子們喊道:“孩子們,回去吧……”


    “快回去吧……”


    “別來呀……”


    “悲劇啊……”


    喊完,我們狂笑著跑開,反正沒有跟車的老師,校車司機也笑嗬嗬地看我們鬧,隻有車裏的大一新生和他們的家長表情驚愕,非常好玩。


    2


    當然,這個學校並沒有那麽差,你得辯證著看。


    有些差,未必不是好事,你也得辯證著看。


    比如,就在這所沒那麽差的學校裏,一位惡心至極的老師,竟然使我和小伊破鏡重圓了。


    自從分手後,小伊就沒搭理過我。開學一個多月,我打她手機她也不接,打宿舍電話也不接,我們這幫人的聚會她也不參加。當時在許寧和劉萌萌分手的時候,柯依伊問過我:“公啊,他倆分手了,劉萌萌就不能繼續跟我們一起玩嗎?”我當時在玩貪食蛇,想都沒想就說:“當然不能啦,多尷尬。”柯依伊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我還補了一句:“劉萌萌算自覺的啦。”現在想起來,我非常後悔,因為我確信她把我的回答往心裏去了。在校園裏,我和小伊打過幾次照麵,她遠遠看見我就低著頭走開。我追上去跟她說話,她根本不接下茬,她堵我就用一句話:“方鵬,你自覺點兒行嗎?”


    可是國慶前的一天中午,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柯依伊打來的。電話接通,就聽見柯依伊在電話那頭哭得不成樣子,把我緊張壞了,“小伊?小伊你怎麽了?”小伊什麽話都不說,就是一直哭,我追問了十多分鍾,才搞清楚個大概——原來小伊準備報考本校的研究生,她媽媽托關係送禮,找到了一位據說很靠譜的老師幫忙。小伊開學剛來就拜訪了那位先生,那位先生也答應幫小伊助一把力,還約了小伊今天去他那裏,給她劃一劃重點的複習提綱。小伊上午去了先生的辦公室,先生說工作太忙,讓小伊中午12點到他家去。小伊壓根兒沒有多想,準時準點去了,結果進門先生就把窗簾拉上,一把攥住小伊的手,邊摸邊說一定會盡全力幫她考上本校研究生,因為自己非常喜歡小伊,喜歡得要命……小伊課本都沒拿就逃出來了,拿著電話不知道該打給媽媽還是該打給110,最後想來想去,她打給了我。


    你們可想而知,我聽小伊說完這些,已經快瘋了,“小伊,那個老師是誰?教什麽的?我不弄死他,我就不姓方!”


    “方鵬,算了……”


    “算了?不可能!他叫什麽?”


    “算了……”


    “不可能算了,他叫什麽?”


    我一再問,小伊都不說,後來我都快對小伊發脾氣了,她還是不肯說。“方鵬,你能不能來接我?我怕。”


    “你在哪兒?”


    “我就在南校區廣場這邊,我站不起來了。”


    “你等著,我就到!”


    掛了電話,一直在看著我打電話的老二忙問道:“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今兒我就算被開除也得弄死那孫子!”


    “好,我跟你去。”


    3


    我們沒有給別人打電話,畢竟“打老師”,你再有道理也很難不被開除。我和老二打了個黑車趕到南校區,在廣場邊上,找到了哭得一塌糊塗的柯依伊。


    “小伊!”


    我衝過去抱住她,隻感覺小伊渾身顫抖像打擺子一樣,我感覺自己的心都擰成了一團,又酸又痛,“小伊,你告訴我那個渾蛋是誰,我廢了他!”


    “方鵬,別鬧了。”


    “怎麽是我鬧呢,那渾蛋我特麽要是……”


    “方鵬!”


    “嗯?”


    “求求你,帶我回去吧?”柯依伊淚眼婆娑地看著我,“我想回去。”


    4


    我把柯依伊接回了學校,因為這學期沒租房子,我就在賓館開了個房間。小伊進門就進衛生間洗了個手,出來抱著我一刻都不放。我雖然還惦記著去收拾那個禽獸老師,但也覺得現在還是應該先把小伊安撫好,於是把她抱到床上躺好,自己也陪在旁邊。小伊翻過身摟住我的脖子,在我的耳邊哭著說:“公啊,我離不開你……”我隻覺得又愧又恨,眼淚幾乎就要湧出來,“婆,我錯了,我永遠都不要離開你,我愛你!我永遠都愛你!”


    我和柯依伊複合了。


    這件事過去一個多禮拜,小伊才差不多真正平複下來。我再問她那個禽獸老師是誰,她說她可以告訴我,但前提是我不可以去找那個老師的麻煩。小伊要我發了個毒誓,如果我去招惹那個老師,她就和我分手,永不複合。我知道,小伊是為了保護我。


    我答應了小伊,其實在心裏都想好了,等我拿到畢業證學位證,當天夜裏我就打上門去,諒他做了虧心事也不敢把事情鬧大。我有個其他學校的朋友,他說在他們學校,發畢業證的那天,有些平時作威作福的教師都不敢參加畢業典禮,否則跑慢一步,就會挨頓揍。


    於是小伊告訴了我那個欺負她的老師是誰,那個人我不認識,但小伊說,這個人在專業上非常厲害,還是某領域泰鬥級的人物,連校長都要讓他三分。對,這麽說一點兒都不誇張,因為他已經快70歲了……一隻古來稀的色狼!


    大四這一年,我時不時就會想起這件事,盤算著怎麽收拾那個渾蛋。我真是寧可他隻有三四十歲,正是當打之年。這70歲的年紀,說沒就沒了,別說打了,就算指著鼻子罵兩句,萬一丫心髒病發死了,也是件麻煩事。想來想去,就沒有萬全之計。後來真是老天有眼,2004年春天,老先生嫖娼被抓了,據說還是校長去派出所領的人。這件事過後,老爺子消失了一段時間,直到畢業我也沒見過他。不過據說沒過一年丫又複出了,還是一樣的職務,不知道還是不是一樣的味道。


    5


    柯依伊同學在正式和我複合之前,還是和我掰扯了一下曆史遺留問題。


    首先,我大概交代了一下我和吳姍姍的前世今生,雖然小心翼翼,但送娟姐那晚我和吳姍姍接吻的事畢竟翻不過去,還是囫圇說了。交代完,柯依伊氣得抹起了眼淚。我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就在邊上站著。


    “方鵬,你怎麽能這樣呢?”


    “我真的喝多了,而且也不是我主動啊!”


    “她主動你就親啊?”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麽意思?”


    “……”


    “還恨不相逢未娶時,沒我就是她,對不?”


    “不是,我這不是在拒絕她嗎,當然挑句好聽的了。”


    “你倒挺在意她的感受,那我呢?”


    “……”


    “方鵬,我跟你說,你如果願意和我在一起,我們就好好地在一起,如果你看我煩了,或者看著別的女孩子更好,隻要你告訴我,我一定不會攔著你,因為我覺得,那是我不夠好,或者是我們倆的緣分已經盡了,我不會強留一個不愛我的人。但是你不要腳踏兩隻船,哪怕是逢場作戲也不行,這讓我覺得髒。方鵬,張倩他們都勸我,說你既然沒做過什麽,那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說我們畢竟在一起兩年了,能不分還是別分。但是,我就不要。我知道,也許將來我不會這麽強,可能等我們結婚生了孩子以後,我甚至可能可以容忍你出軌,但是我今年隻有22歲!我就隻想要一份簡單的、幹淨的、隻屬於我一個人的愛情!方鵬,我這次原諒你,並不是我真的原諒你了,我們永遠也不可能回到之前的樣子,因為我的心已經被你傷到了。我還和你在一起,是因為我真的愛你,我離不開你,你懂嗎?我愛你,但我永遠不可能原諒你!方鵬,如果開學這段時間,我看到你和吳姍姍有哪怕站在一起過,我都不可能再接受你,我寧可一個人天天躲在被子裏哭,想你、恨你、夢見你,我也不會再回到你的身邊,我會躲著你,即使遇見你,我也不會看你,對你笑,跟你說話。即使你是我心裏的一道疤,我也隻會做你的一滴汗,沒了溫度,我隻會冰冷地從你身上滑落,你感覺得到也好,感覺不到也好,我都會從你的世界徹底消失,你懂嗎?”


    6


    我和小伊好不容易又在龍王港附近租到了一個單間,小別勝新婚,我倆那段時間過得跟蜜月似的,大四課本來就不多,沒課的時候,我倆就膩在一塊兒,說情話,寫情書,其他時間,小伊除了準備研究生考試,還順帶著進修了廚藝,並逐漸有了兩個拿手菜,一個是煮大蝦,一個是煮丸子。我們經常讓老二他們每人交20塊錢,買一堆大蝦和丸子,小伊負責把它們煮熟,然後我把它們端到出租屋的天台上,大家啃蝦吃丸子喝啤酒說笑話。那時候我們都特別愛說笑話,說什麽大夥兒都能笑得前仰後合的。我現在經常能回憶起當時陽光燦爛的畫麵,但是我們說過的笑話,現在竟然一個都記不得了。


    7


    大四過了沒兩個月,我接到了柳哥的電話,問我要不要來電視台實習,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柳哥跟我說,節目組之所以選中我,是因為他極力推薦,說我德藝雙馨、色技雙絕、寫得一手好小品、給個麥克風還能唱兩句,是個不可多得的電視人才。後來幹了一段時間我才知道,是當時台裏要擴版,原有節目組都在超負荷工作,於是紛紛去高校找一批大學生進來,能培養就培養培養,培養不了,幹幹雜活打打下手總可以,反正不要錢。


    但當時我的腦子可沒這麽清醒,做電視雖然不是做電影,好歹也接近我最初的夢想,何況當時湖南衛視已經有幾個頗有影響力的節目,“電視台實習編導”的名頭在一個大學生的眼裏,遠比“中科院院士”要牛得多。我隻覺得滿腔幹勁兒,一個金融專業的學生心中萌生了遠大的電視理想。在我第一次走進湖南廣電中心大門的時候,腦海裏回蕩著《問天再借五百年》的旋律,我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做全中國最牛的電視導演!”


    我被柳哥領進了節目組辦公室,基本上,看上去,和我們輔導員的辦公室也沒太大的差別,隻不過稍微雜亂一些,牆邊拐角堆著花花綠綠的泡沫板和殘破道具,最東邊是一排鐵皮文件櫃,櫃子頂上有一些獎杯,都落著灰,顯然屋裏的人也不太在意這些。柳哥把我領到製片人王萍姐跟前,“王萍姐,這是南湖大學的方鵬。”


    “哦,見過,一直幫我們組織觀眾的嘛。”王萍姐很和氣地說,“你學什麽的?”


    “我學金融。”雖然我不太喜歡自己的專業,但說起它的時候,還是很自豪的。


    “學金融,專業很好啊,為什麽想做電視呢?”


    “我喜歡這行。”我很認真地把我怎麽想考北電,又怎麽被我爸黑掉的故事給王萍姐講述了一遍,“我在學校也一直做話劇團,我寫過很多原創小品,我還是音樂協會的,我還寫過歌,我還泡bbs,我在寒潮論壇連載小說,點擊量已經好幾千了。”


    “嗯,不錯,小才子嘛。”


    “wherewhere。”


    “嗯?”


    “哪裏哪裏。”我在當年,給點兒陽光就嘚瑟。


    8


    王萍姐把我分給了一個叫徐柯的編導。徐柯,上海籍,來長沙多年,說得一口流利的上海話和長沙話,兩種方言說快了我都聽不太懂,我給這個節目組織觀眾的時候經常看他打電話,沒一次聽出來他說的是什麽,所以在所有編導裏,他是給我距離感最大的一位。但有一點我知道,他是一位非常牛的編導,有能力,有想法,做過許多很有影響力的大節目,領導把我分給他,是我的福氣。


    但對徐柯來說,分給他一個毫無經驗的實習生,和福氣完全不沾邊。徐柯有些潔癖,辦公桌向來是自己收拾幹淨,不像別的編導,可以打發實習生去倒倒垃圾、擦擦桌子。徐柯抓耳撓腮半天,終於琢磨出一個給我打發時間的活兒——看觀眾來信。2003年說來也不算太早,電腦和網絡已經比較普及了,但那時候中國的電視觀眾有很多還是很願意給電視台欄目組寫信的。徐柯給了我一個紙箱子,裏麵滿滿當當有好幾百封觀眾來信,這隻是半個月的量而已。


    觀眾來信基本沒人看,一方麵是因為節目組人手不夠,另一方麵,是這些信絕大多數都沒有看的價值。我在看了1000多封觀眾來信之後,把這些信基本分為三類:


    第一類反映社會問題的,誰貪汙了,誰腐敗了,把這種檢舉信寄給娛樂節目欄目組,要麽是病急亂投醫,要麽是壓根兒沒搞清楚狀況。這種信,你看個開頭就可以直接扔掉,反正沒人會管。


    第二類是對節目組表達喜愛,或者憎惡的。這種信,看個開頭也可以扔掉,因為無論是喜愛或者憎惡,不是“腦殘粉”,就是“腦殘黑”,從不會提任何實質性的意見。


    第三類信,是要轉交給徐柯並且在節目組傳閱的,這一類信叫作“奇葩”。100封裏能出個一兩封,屬於百裏挑一的奇趣文章。比如曾經有位湘西的大叔,寫了滿滿20頁的情書給我們的女主持,在信裏,他親切地稱那位女主持為“二姨太”,而我台另一位女星,則是他的“正房”。這位湘西大伯用神一般的想象力,描述了這兩房老婆之間爭風吃醋的細節,並且向“二姨太”信誓旦旦地保證,自己雖然把正房的名分給了別人,但最愛的卻仍然是她,希望我們的女主持把心放寬一些,以大局為重……這封信在節目組被爭相傳閱,那20張劣質信紙都快被揉爛了。


    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從一堆信件之中翻出一些可笑的玩意兒,供辦公室裏的老人兒們樂嗬樂嗬。這工作毫無意義,但我當時卻並不以為然,甚至頗為驕傲,那是一種身份和智力上的優越感,以及因這份職業帶來的虛榮感覺。我為了這件一文不值的事情,每天早早起床,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從大學城趕到廣電中心,在那張吱嘎作響的木頭椅子上一坐就是八小時。每天回到出租屋,我都是風塵仆仆、身心疲憊,小伊會很貼心地幫我捏捏肩膀,然後聽我說今天讀到的極品觀眾來信。我覺得我們就像社會上的小夫妻一樣,朝九晚五,過著日子。


    9


    說說小伊懷孕的事吧。


    那是在秋老虎快要過去,天已經差不多涼了的時候。一天晚上,我正獨自一個人在“學友”網吧上網,玩著一個叫泡泡堂的無聊遊戲,操縱著叫“喜丟丟”的蘑菇小人滿世界亂竄。突然手機響了,電話那頭是柯依伊同學帶著哭腔的撒嬌聲:“公啊……我……我有了……”


    當時,我正叼著煙卷玩得開心呢,一局沒結束,我的心思還不太在電話上,“有什麽了?”


    “有了……就是有了啊……公啊……”


    “怎麽了?”


    “我懷孕了……”


    “啊?”我一張嘴,嘴裏叼的半根煙掉在腿上,我趕緊撣掉煙灰,放下鼠標捧著電話,“什麽?”


    “公啊,我懷孕了……”


    “你在哪兒?”


    “我在家裏。”


    “你等著,我馬上回來。”我掛掉電話,強行退出遊戲,埋單出門,喜滋滋地往回趕,心頭浮現出三個大字——“喜!當!爹!”


    擱在現在,但凡是個心智正常的大學生,估計都不能懷著喜悅的心情去迎接自己女友意外懷孕。可我告訴你,當時我腦子沒有進水,幹燥得很,因為在那個時候,我完全沒有意識到意外懷孕意味著什麽。


    讓我從頭說起……對於我們這些20世紀80年代初出生的人來說,男女之間圈圈叉叉那些事,從小到大就沒有人教過我們。在我們心智初開的時候,我們問我們的父母“我是從哪兒來的”,回答多半都是“撿來的”,這個回答和父母們的文化層次沒有任何關係,比如我二叔是一位曾經的文化青年,寫過三四十萬字的小說,所以他在回答我堂弟方小可這個提問的時候,描述得非常詳盡,把他是在哪座橋的哪個橋墩子下麵撿的,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為了增加可信度,他還虛構了一個穿粗布老棉襖拾荒大嫂的角色,說她可能才是方小可的親生母親。結果方小可對自己的來曆確信無疑,在幼兒園大班的時候,自己溜出學校離家出走,要去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我們一家人找了一夜,才在路邊把我那已經饑寒交迫的弟弟給撿了回來。為這件事,我那慈祥的二嬸當著我爺爺奶奶的麵,抽了二叔一個大嘴巴。


    父母不教,老師也不教。在我們身體差不多長熟的年紀,教育部覺得應該讓我們適當地了解一些關於生兒育女的問題了,於是安排了一章相關課程,放進了《生物》課本裏。在我的概念裏,生物課是教我們解剖青蛙、解剖河蚌、解剖小蛇、解剖兔子的課,為什麽要在這門課上讓我們了解自己的下半身?不過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對這章課程懷著無比的期待,從學期初開始眼巴巴地等啊盼啊。好不容易盼到那天,老師把我們按性別一分為二,女生全部被領到另外一個教室,然後,教室裏隻剩下三十幾個無比失望的男生,麵對著一張碩大的陰莖睾丸解剖圖大眼瞪小眼。那節課我基本上什麽都沒學到,因為老師隻教男生了解男生、隻教女生了解女生,我用得著老師告訴我,男生兩腿間的那一條不叫“雞雞”,而叫“陰莖”嗎?這對我有什麽意義呢?以至於我在大學第一次看毛片的時候,我竟然都沒看懂!我的生物老師,您不覺得您對我的教育有問題嗎?


    我的所有性經曆都是靠“動物本能”加“av觀摩”自學成才的,我相信和我有相同教育背景的人並不在少數,不然蒼井空憑什麽在中國能有百萬粉絲?但是蒼老師縱有百樣好,畢竟還是有個缺點,她從來沒有教過我們如何避孕。我一直覺得,如果有天我發財了,一定要投資拍部《蒼井空老師教避孕》,這絕對是件無量的功德。因為在當時,我們對於避孕這件事的認識比原始人高明不到哪兒去,基本都是口耳相傳的一些類似老中醫的方法,比如嘿咻完了撒尿洗澡打肥皂,再比如嘿咻完了蹲15分鍾,當然,更多不愛戴避孕套的人都選擇體外或者安全期避孕。我以現在30歲的高齡,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訴各位讀者,這兩項都是不靠譜的,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彩票刮多了,想不中獎都不行。


    說到避孕套,我特別想說兩句,現在街頭巷口甚至大學校園裏都有自動售套機。不知道你們有幾個人買過,反正我和老二打賭輸了,就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去自動售套機投硬幣買過一隻避孕套。走到跟前,我才發現,售套機竟然還分檔次,有三塊錢一隻、兩塊錢一隻和一塊錢一隻的區別。我當時反正是打賭輸了,並不是要給自己用,就買了個最便宜的。結果鬼使神差,當天晚上家裏的套套正好用完,我就把那隻避孕套翻了出來。猜猜怎麽著?且不說它厚得都趕上包課本的塑料封皮了,就說它的長度,連我的大拇指都包不住!這叫避孕套?丫還不如保鮮膜呢!


    學校門口藥店賣的避孕套品牌叫“大官人”,這個牌子雖然看上去不是給正經人用的,但的確物美價廉,適合學生。傑士邦、杜蕾斯雖然質量更好,還有不同的顏色口味,但價格實在太貴,即使家庭裝,也要好幾塊錢一隻,我之前說過,我們在學校外的快餐店,三塊錢吃飽,四塊錢吃好,五塊錢就算改善夥食了。考慮一下大學生的財力和體力就會知道,如果用那些名牌避孕套,許多人很快就會吃不起飯的。飽暖才能思淫欲,因為某些生理需要,影響自己的溫飽問題,絕對不是明智之舉。


    我和小伊其實一直都有做安保措施,隻是作為一隻感性雙魚男,時不時會有突如其來的浪漫衝動,丟了輜重,徒手上陣。遇到這種情況,小伊會說這樣不好,但是也就是說說而已,海綿體充血的男生都像瘋狗一樣,撲出去誰還介意自己沒戴嚼子啊。


    10


    接下來的那一夜,也許可以作為那個年代意外懷孕的情侶們的荒誕標本。


    我擰開鎖進門,小伊臉上掛著淚,但表情說不出是哭還是笑,一見到我,就撲過來鑽進我的懷裏,拿出“兩道杠”的驗孕試紙給我看,“公啊,怎麽辦啊?”


    我把小伊緊緊地抱在懷裏,笑著說:“哎呀,你說我竟然要當爸爸了,是吧,柯媽媽?”


    “哼呀,討厭!……還不是時候啦。”


    “那明天我帶你去醫院吧。”


    “嗯。”


    雖然我們都沒有說出口,但“去醫院”對於我和柯依伊來說,是默認為“墮胎”的意思。我和她顯然都沒有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的意思,一點點這樣的想法都沒有。“意外懷孕”對於我們,可以縮寫成“意外”,而不是“懷孕”,我們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學生,也做了許多離經背道的事情,但是我們都沒想過會在大四的時候就有個孩子。所以當這個“意外”發生的時候,我們下意識就做好了決定,要把這個孩子打掉……當然,我們心裏並不覺得那是個孩子,那隻是我們需要糾正的一個錯誤,一個需要製止的可能會影響我倆未來的壞事。


    晚上,我們早早就爬上床,小伊靠著床頭坐著,我伸手把蓋在她肚子上的毛巾被挪開,學著電視裏的樣子,把腦袋側著貼在她的肚皮上,認認真真地聽裏麵的動靜。


    “有動靜嗎?”


    “有。”


    “什麽聲音?”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婆,你餓了吧?”


    “討厭!”小伊拍著我的腦袋,“公啊,以後可不許不戴套套了。”


    “知道了,等咱們結婚了再不戴!”


    “嗯!”小伊無比幸福地微笑著,很快就睡著了,我就這麽枕著小伊的肚子,也睡著了。早晨醒來的時候,我感覺嘴裏有血,原來昨天做夢的時候,有顆後槽牙裂開了,掉了一塊下來。


    這一幕如今想來,無比恐怖。我和小伊已經決定要打掉這個孩子,而在去醫院的前一夜,我們竟然像一對甜蜜的期待著寶寶的夫妻一樣,努力感受著這個小生命。


    11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伊都換了身幹淨衣服,打扮了一下才出門。我們先在“為君”快餐一人吃了碗牛肉粉,然後手拉著手,打了輛車,開開心心地去武警醫院做檢查。之所以帶小伊去武警醫院,和信不過校醫院的醫術真沒什麽關係,我們對意外懷孕全部的顧忌,就是不能讓別人知道,這事,必須絕對保密!


    到了醫院,掛號,排隊,抽血化驗。化驗的結果證明小伊買的試紙不是偽劣產品,她真的懷上了。拿到確定的結果,我們就兵分兩路,小伊被一位穿粉色製服的護士領著,進了婦產科的門診室。我反正也進不去,走到門口,給家裏打電話要錢。我現在雖然在電視台實習,但那是沒有勞務費的,我以前組織觀眾剩的一些積蓄,以及我和小伊拿到的生活費多半都用來付這個學期的房租了,我倆身上的所有錢加在一起還不到500塊。小伊的手術費,隻能指望遠在淮安的我爸我媽了。雖說我爸媽已經把柯依伊認作了兒媳婦,可畢竟是“未婚先孕”,又是在大學期間,他們能不能接受,我心裏也沒底。但事已至此,就算挨罵也得伸手。我戰戰兢兢撥通了家裏電話。倒黴催的,接電話的竟然是我爸,要是我媽我還能撒個嬌,而我爸完全不吃這套,能不能過關隻能聽天由命了,“喂,爸爸,有件事跟你說……”


    “什麽事?”


    “柯依伊……生病了。”


    我真是個人才,把“意外懷孕”說得這麽委婉,難能可貴的是,我爸竟然聽懂了,而且聽上去,他並沒有什麽怒氣,態度還很溫和,“那你準備怎麽辦?”


    “我們現在正在醫院呢,準備……做手術。”


    “需要錢是吧?”


    “嗯……”


    “我讓你媽今天下午打2000塊錢去,你照顧好小伊!”


    “好,謝謝爸爸!”掛了電話,我的手還在不由自主地顫抖,這是我生平對我爸爸最大的一次挑釁,他的反應竟然如此愉快,讓我實在無法理解。


    回到候診區,沒多久,小伊從門診室出來了,我趕緊迎了上去,“怎麽樣?”


    小伊咬著嘴唇,麵色很難看,“公啊,我怎麽覺得好害怕……”


    “怕什麽?你怎麽了?”我把手搭在小伊的背上,彎下腰看她的臉,“怎麽突然害怕了?”


    小伊抬起頭,眼淚汪汪地盯著我,“公啊,剛才醫生說了好多做手術的危險,我好害怕啊!公啊,你說我會不會死掉啊?”


    “瞎說!呸呸呸!”我把小伊緊緊抱住,“別胡思亂想,做這個手術的人多著呢,都活得好好的。醫生就是先嚇唬你,把自己撇幹淨……”


    我話沒說完,小伊突然失控地痛哭起來,“公啊,我好害怕……我真的好怕啊……”


    12


    手術的時間定在三天後的下午,我琢磨著,這事必須得跟老二說一下。一方麵,我很擔心手術那天,我一個人會忙不過來,另一方麵,我在潛意識裏,還是有炫耀的欲望。哥們兒你看,方鵬我已經是爸爸輩的人了。


    我在寢室跟老二說了,他的第一反應是罵了聲:“你也太不小心了吧,人家以後還要嫁人呢!”


    “你什麽意思啊?”我沒想到老二會說這麽一句,“她是我老婆,現在是,以後也是!我們都見過父母了!”


    “好好好,祝你們白頭偕老,那你準備怎麽辦?”


    “我們這個禮拜五下午做手術,你過來幫忙!”


    “其他人呢?”


    “還是少一些人知道吧,就你和我。”


    “你開什麽玩笑?你老婆打胎,就我倆去幹嗎?真要有點兒什麽事,不得有個女的在才方便啊!”


    “女的……喊誰呢?我擔心她們說出去。”


    “也是……”老二琢磨半天,“要不把張倩喊著吧,她和柯依伊關係那麽好,又是一個班的,以後體育課請假什麽的,少不了要她幫忙!”


    “好!還是二爺想得周到。”我丟給老二一根煙,“哎,你真是處男嗎,這麽有經驗?”


    “滾!”老二站起身來,“你以前有同學打過胎嗎?”


    “沒有啊……”


    “我有!”老二把那支煙點著,深吸了一口,“差點兒死那兒!”


    13


    我並沒有太理解老二說的話,直到自己親身經曆了,才知道墮胎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現在有婦科醫院打無痛人流的廣告說墮胎“就像做了一個美麗的夢”,“開始了嗎?已經結束了”,我每次看到都想砸電視,直到現在事隔多年,對這種廣告的憤怒絲毫未減。那次意外懷孕,我幾乎害死了柯依伊。


    “柯依伊!柯依伊的家屬呢!”


    手術室門突然打開,有個護士推著擔架床出來,大聲嚷嚷,隨即,剛才等在門外的另外一張躺著墮胎女人的擔架床被推了進去。


    “這兒!”我連忙趕過去,隻見柯依伊還昏迷著,頭發蓬亂地蓋在臉上,褲子被褪到膝蓋以下,被子並沒有完全蓋住她,從側麵能看得到她的臀部和腿,就這麽暴露在手術室門口男男女女那麽多人麵前。我的眼裏隻有小伊蒼白的臉色,也管不了和護士糾結這些,連忙接過擔架車,把被子扯好蓋住小伊全身。“別堵在門口,到病房去!”護士不耐煩地說,“家屬趕緊喊她的名字,半個小時以內把她喊醒,不然就有危險了。”


    “不然就有危險了……”我隻覺得腦子嗡一聲炸開了,有危險?什麽危險?怎麽之前從來沒有和我說過?我瞪著護士愣在那裏,老二狠狠拍了我一把,“趕緊的,去病房!”我才緩過神來,和老二一起把擔架床推到了術後觀察病房,路上,張倩把小伊的被子掖得緊緊的,生怕她再走光。


    觀察病房很大,裏麵早就有好幾個已經墮完胎的女人和她們的家屬待在那裏,沒遮沒掩,彼此都能看見。每推進來一個新人,整個屋子裏的人都會盯著看,但沒有任何人說話,表情冷漠複雜。我把小伊從擔架床上抱起來,放在病床上,回身隻看見擔架床的床單上是一大片鮮血,非常大的一片,刺眼得很。我隻感覺自己心上被狠狠紮了一刀,又痛又怕。我湊近小伊的臉,她還是深度昏迷,甚至翻出了一些眼白。我把她麵前的頭發都捋到旁邊,深深地吻了她的額頭,“老婆……小伊……小伊……”


    小伊沒有任何反應,臉上毫無血色,呼吸又輕又淺。巡查的護士走過來看了看,“出來多久了?”


    “十多分鍾了。”


    “沒反應?”


    “嗯!”


    “你這麽喊不行,你要喊她的名字,再喊不醒就拍她的臉!”


    14


    柯依伊!


    柯依伊!


    柯依伊!


    柯依伊!


    我這輩子隻有這一次,連續呼喊過一個人的名字,喊了20分鍾。


    我喊的每一聲都注視著你,而你的眼睛死死閉著,毫無反應,好像對我無比厭惡,理都不想理。


    15


    這一切,小伊自己都不知道。


    我沒對她說,老二更不會,張倩和她雖然住在同一個寢室,但她倆也從不聊這件事,知道這件事的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保持一種默契,就是讓這件事徹底過去。


    很長一段時間,小伊的身體都很不好,尤其是她不得不去參加體育課,以及期末體育考試。我想盡辦法給小伊補身體,比如隔三岔五就會買一隻烏雞,丟在電飯鍋裏,再放上棗子桂圓什麽的,一燉就是一下午,等給小伊喝的時候,隻有濃稠無比的雞湯,幾乎就見不到肉了。小伊很喜歡喝這樣的雞湯,因為她覺得這是我為她發明的。在手術之後的一兩個月裏,她對我依戀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她隻覺得我體貼溫柔,又有責任心。而我做這一切的目的,除了對小伊的感情之外,更多的是在彌補我的愧疚。我開始時不時做噩夢,想一些有的沒的問題。比如,我甚至在想,如果我和小伊最後沒有走到一起會怎麽樣?


    小伊可沒時間想這些,她一邊休養身體,一邊準備研究生考試。這個學期,我們就這麽各懷心事地過去了。


    16


    大四的最後一個學期,根本就不能叫一個“學期”。


    學校幾乎沒有安排什麽課,即使有課,也幾乎沒有什麽人去上,實習的實習,找工作的找工作。因為實在是沒錢了,我和小伊這個學期沒有租房子,都各自住回了寢室,就像一個輪回一樣,我在大四最後一個學期,又回到了大一第一個學期的狀態。隻不過,我對大學的生活再沒有一丁點兒期待,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宿舍區,我最常做的事情是叼著煙卷對著外麵發呆,看那些大一大二大三的學生們,看他們背著書包,看他們牽著小手,看他們推推搡搡擁擠著,看他們嬉笑,看他們打鬧,看他們買水果、租書、打開水、排隊洗澡,看他們在四年分之一的某個日子裏激情燃燒,而我仿佛就是個局外人,把自己完全抽離出來,和他們格格不入,獨自消磨著人生最後半年隨意逛蕩的歲月。


    我每個禮拜去三天電視台,其實從上個學期末開始,我已經不用再去看什麽讀者來信了,每天徐柯會安排我寫一些主持人口播詞,寫完了交給他看,不外乎是一些流行歌曲的背景介紹,隻要耍耍貧嘴,其實並不難寫。徐柯對我的稿子很滿意,通常簡單改改就可以錄了,於是他開始給我分配更多更重要的稿子去寫,也漸漸開始教我一些做編導應該會的技術知識,用他的話說,“方鵬已經可以當編導用了”。這句話帶來的轉變就是,王萍姐也越來越留意我,在我獨立完成了一場歌友會台本的初稿之後,她甚至跟我談到了畢業後工作的事情。


    “方鵬,你畢業以後,願不願意留在台裏工作?”


    這件事在外行人看來毫無可能,畢竟電視編導還是份相當體麵的工作,何況是在風頭正勁的湖南台。一個外專業的學生,隻是在節目組實習了半年,怎麽可能說留就留下了。可其實在芒果台迅速擴張的那幾年裏,這並不算新鮮事。本來做綜藝節目門檻就低,隻要腦子活絡,中專生未必比研究生做得差,甚至經常是好出幾十倍。何況,電視台的聘用機製分許多檔次,最好的是有編製,差一點兒是沒有編製但是和總台簽合同的,叫台聘,再差一點兒是和頻道簽合同的,叫頻道聘,再次一點兒是和節目組簽合同的,叫組聘,最次的是臨時工,壓根兒沒合同。一個檔次一重天,收入待遇差別大了去了。


    可當時我對這些內情毫不了解,在我的意識裏,這就是湖南台要我了。那……好啊!


    小伊對我答應了留在長沙工作,喜憂參半。


    憂的是,小伊並不準備在長沙工作,她還是想回北京,或者,她也想過跟我到南京去,但這個想法隻是她自己想想而已,並沒有跟她媽媽溝通過。“公啊,如果我媽不答應我去南京怎麽辦?”小伊不止一次問過我這個問題。“那我就跟你去北京唄!”我總是這麽回答她。其實,這個想法也隻是我自己想想而已,我並沒有跟我的父母溝通過。


    喜的是,雖然研究生筆試的成績還沒下來,但是小伊感覺自己考得不錯,在本校繼續讀研的可能性八九不離十,而現在我也算是已經找到一份在長沙的工作,至少在可以預見的兩年內,我們倆的生活狀態不會有太大的改變。我最擅長的事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今天尚且迷茫,哪能想得到未來?而小伊雖然比我考慮得多些,但兩個人的藍圖,一個人想也是白想,於是也隻能跟我這麽閉著眼睛過下去。於是在大四下學期,我和柯依伊保持著我們一如既往的距離和節奏,不需要像別人一樣忙著去實習、忙著找工作、忙著說分手。對了,鮑哥和徐徐就正在忙著分手,鮑哥餘情未了,徐徐糾結得失,倆人拖拖拉拉分得很不愉快。其實他倆對這個結果早就心知肚明,隻是倆人攤牌得太早,在這個小小的校區裏經常遇到,徐徐三天兩頭給鮑哥發條短信,說些“假如怎樣怎樣我們會不會怎樣怎樣”的話,把鮑哥的心給虐得經常大半夜兩三點掛著眼淚喊我們出去喝酒。


    老二最近的煩惱是他的工作,老二的父親還是有些能量的,不僅給他找好了工作,而且一找就是兩個,一個是去工商局,一個是去電力公司,總之沒有一個專業對口,但都好得冒泡、富得流油,讓老二很是糾結。而許寧,人聰明,成績好,但家世一般,不足以給他安排一份能讓他心滿意足的工作,於是做了幾十份簡曆,整天西裝筆挺地去參加各種宣講會、招聘會,開學到現在,我就沒怎麽見過他。


    和許寧一樣家世普通的還有小馬,但他還算順利地進入了一家銀行招聘的複試。說起複試的內容真的是太扯了,銀行的hr在我們後街的“豪都”美食城擺了兩桌酒席,然後放了一圈小酒杯,進入複試的學生無論男女一人一隻。hr親自把所有酒杯斟滿白酒,“大家都隨意,能喝就喝,不能喝別逞強,來,大家幹杯。”hr一飲而盡,小馬和其他十幾個學生都端起酒杯,或快或慢地把杯中的白酒喝掉了。喝完,那位hr又親自把所有酒杯滿上,“能喝就喝,不能喝千萬別勉強……”就這樣,一輪又一輪,中途陸陸續續有人放下杯子不再喝了,直到二十幾輪後,還剩下三個人,其中還有一個女生。小馬雖然是我們學院足球隊的隊長和主力後衛,但體力狂未必都能喝,小馬喝啤酒也就是一瓶倒的量,白酒更是沾都不沾,可那天他硬挺著喝了五輪,回來連吐帶拉,病了一個多禮拜。雖然那家銀行的hr自始至終沒說過“能喝就錄取”的話,但最後的結果,小馬還是落選了,這酒喝得相當冤枉。……對了,說到小馬,就不能不提一下韓鵬,就是那位和我一個班的籃球體育生。他應聘的也是一家銀行,銀行的老總見到這位將近兩米的大個子,就問了一句話:“你是打籃球的?”韓鵬回答說是,而且打過cuba。於是那家老總連韓鵬的簡曆都沒看,當時就拍板要簽下他。最愛學習的體育生韓鵬,終究還是因為他會打籃球,找到了一份相當不錯的工作。……聽說了這件事,病床上的金融學院足球隊隊長小馬長歎一聲,又喊出了他最常喊的那句話:“中國足球,沒!戲!啦!”


    17


    因為必須要有實習鑒定,我又回了趟淮安,正好我定了在湖南台工作這麽大的事,無論如何是要跟家裏通告一下的。我選了一個方處長看上去心情不錯的黃道吉日,正式向家裏攤牌:“我要在湖南台工作,我已經答應人家了。”


    我提出了三個理由:1.我真心喜歡做電視;2.湖南台有發展前途,做電視收入高;3.柯依伊也在長沙讀研。


    我爸隻說了三個字:1.沒;2.可;3.能。


    我爸的拒絕接受完全在我的預料之內,我已經想好了至少五種反抗的方法,從擺事實講道理,到一哭二鬧三上吊都準備好了。我最滿意的反抗方式是“生米煮成熟飯”,反正身份證和三方協議書都在我自己手裏。於是接下來,我先是和我爸小吵了一架,然後摔門走開,上了個通宵網,我媽把我手機打爆了我都沒接。我主要是想傳達一個信息,孩子大了,有些決定應該讓孩子自己做了。


    但是要說薑還是老的辣,我爸才是真正的“不走尋常路”,他在說完“沒可能”的第二天,就來了招“釜底抽薪”。方處長通過114查到了我們節目組的辦公室電話,一個電話吆過去,直接就要和製片人通電話。倒黴催的,那天接電話的正好就是王萍姐本人,我爸義正詞嚴地對王萍姐說:“我是方鵬的父親,我告訴你,我們的家庭是不可能讓方鵬去你們電視台工作的。”為了確保這番話的效力,我爸還狠狠地把王萍姐罵了一頓,說她騙我,要毀了我的前途。


    蒼天啊!我爸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國家幹部啊!你怎麽能這麽幹呢!


    我還在網吧,接到了徐柯從長沙打來的電話,轉述了我爸給王萍姐打電話的事情,並且告知我節目組的態度——尊重家長的意見,我們不要你了。四年前的噩夢再次重現了,我爸再次碾碎了我的夢想,切斷了我自己想走的路,我以為這四年我長大了、獨立了,其實什麽都沒有變,我依然還是五指山下的孫猴子。


    我瘋了一樣衝回家,對著我爸聲嘶力竭地大喊,我把家裏的電話機砸得粉碎。我爸就像看把戲一樣看著我,在我哭得不能說話的時候,他冷冷地對我說:“你說你能做電視,你憑什麽?你以為你憑著在學校社團裏那點兒小打小鬧就能做電視了?你到現在腦子還不清醒,你覺得你在舞台上風光那就是能力啊,那是別人不稀得玩!你們搞的什麽小品這個那個,那都是不務正業,搞來搞去,隻有你們這個小圈子的人認可你,等你畢業以後屁都不是。你是學金融的,你拿著金融的文憑去電視台,你靠什麽混?你到最後連職稱都評不了,你以為你真能耐呢!”


    我當時什麽都聽不進去,20歲以後,我就沒有這麽哭過,隻感覺自己滿臉都是淚,從眼眶一直流到脖子上。我媽拿了塊濕毛巾給我擦了擦臉,“方鵬,你爸這麽做是不太妥當,但是他說得也有道理,你得聽。你以為工作的事情隻有你急嗎?你爸早就在做準備了,你以為他給你報金融係是亂報的?他有個同學在省裏做金融這塊,現在是挺大的領導,人家都給你關照好了,等你一畢業,就安排你去xx銀行……”我媽說的那個銀行,是一家政策性銀行,學金融的人都擠破頭想要進去,隻要進得去,哪怕剛入職的新人,年薪都有十幾萬。


    我認命了,和別人比,我認的是一條好命。


    18


    我給小伊打電話,說我爸已經給我安排好工作的事情。電話那頭,小伊聽上去情緒低落,“公啊,那我怎麽辦?”


    “你?那你畢業以後也來南京工作吧,如果那個人那麽牛,應該能把咱倆弄到一個單位。”


    “那我不是要離開北京了?”


    “就算我在長沙,你不也是要離開北京嗎?”


    “那如果我媽不答應我去南京怎麽辦呢?”


    “……”原來我已經不能隨便再說那句“我就跟你去北京”了。


    於是我說的是,“那再說吧……”


    我說過,我這個人最擅長的就是走一步看一步,把無可回避的事情丟給順其自然。


    19


    我再返校的時候,警方懸賞錘殺了四個同學的大學生馬加爵的金額,已經提高到了20萬元。炎子因為長得像馬加爵,竟然被路人舉報了,這是2004年發生在我們身邊最大的笑話。之前不說還不覺得,有了這一出之後,我越看炎子越像馬加爵,搞得我都想打電話舉報了。炎子對此憤恨不已,說什麽馬加爵是廣西人,而自己明明就是福建人,怎麽可能長得像。而且福建人最抱團,絕無可能對身邊人下手。


    但是王濤就沒那麽好運,他出去實習一直到4月都沒有回來,後來得到消息,說是被同鄉師兄騙到傳銷集團去了。


    王濤就是我們的前任班長,來自河南農村,本本分分的老實孩子。年初時,他應聘郴州的一所中學被聘上了,但是要求在畢業時必須畢業證、學位證、四級證一樣不少。王濤樣樣好,就是英語差,他就像五行缺26個字母一樣,怎麽學都考不過四級。越考不過越抵觸,越抵觸就越考不過,到了大四下學期,我都拿到證了,他還沒有。因為隻剩下6月最後一次機會,而且很可能還是過不去,王濤已經絕望了。就在2月初,他一位老鄉兼師兄來找他,說是推薦他去某飲料企業深圳分公司做銷售經理,隻要本科畢業就行,不要求四級證、學位證,說是隻要勤奮肯幹,一年賺個二三十萬是沒問題的。王濤算是撿到了救命稻草,沒過一個禮拜就跟著師兄南下了。這一去,直到我們都畢業散去了,他還沒能回來。8月底,我們班體委彭闖接到了王濤的電話,說是找了機會逃出來了,求他幫忙逃命。我們班在深圳的同學趕緊報警的報警、買票的買票,把鞋都沒穿的王濤從深圳弄回了長沙。


    回來以後,濤哥身無分文,他的老父親因為之前給王濤匯過幾萬塊,這對於一個農村家庭來說是天大的數目了,發現兒子是在搞傳銷,錢已經打了水漂之後,堅決和王濤斷絕了父子關係,一分錢都不匯給他。班上的同學從天南地北捐了幾千塊錢,幫濤哥在長沙租了間房子,繼續複習英語,因為在畢業後一年之內,如果他考過了四級,還可以拿到學位證。我去長沙出差的時候見過王濤一麵,精神萎靡,目光呆滯,在他雜亂的小出租屋裏,床上桌上全是已經翻得又髒又舊的英語複習資料。


    “英語不過四級不發學位證”這個製度,每每想起,我都有破口大罵的衝動。


    20


    魏星更扯,別人都在忙工作、忙考試、忙論文的時候,丫竟然要結婚了。


    魏星的老爸為了給魏星找工作,過年的時候,請自己混金融圈的一位老友全家吃飯,結果兩家人一見麵,魏星直接愣那兒了。感情這位金融界大腕的千金是自己初中時代的初戀女友,課桌底下偷偷拉小手、放學路上找個旮旯親嘴嘴的那種。我堅定地認為在感情的世界裏,“小別勝新婚”是萬有引力一樣的絕對真理,倆人目光剛接觸上,四周頓時電閃雷鳴、花香四溢,千百隻小鹿在魏星的心頭奔騰而過。


    當晚魏星就有點兒嘚瑟,話多得全桌人都看出他不正常。初戀同學很吃魏星這套,一杯酒沒喝但是從頭至尾滿臉通紅。幹柴烈火,郎情妾意,趕上兩位父親是多年至交,一頓飯吃完,不僅把魏星的工作搞定了,還把兩個小的湊到了一起。3月,魏星的爺爺突然得了急病,家裏人為了衝喜,也是怕老爺子見不到孫子結婚,魏爸爸去女方家商量,希望盡快把倆孩子的婚事給辦了。於是,我們這個圈子裏最花……不對,是最具浪子氣質的男子魏星同學,真的就要結婚了。


    婚禮定在5月2號,地點定在蘭州。魏星一本正經地把喜帖送到我們手上的時候,我們都瘋了。“你丫真結啊!”老二還是覺得魏星在玩他,“你倆認識嗎就結婚?”


    “不是跟你說了嗎,初戀女友!”


    “初戀也得有十年沒見了,”許寧問道,“你倆有感情嗎?”


    “怎麽能沒有呢,不僅有,而且越來越有,最近我倆天天打電話。”


    “你倆當年為什麽分手的?”


    “我倆?高中沒在一個學校就分了。”魏星撇撇嘴,“她成績比我好。”


    “哎,說真的,你覺得自己適合結婚嗎?”我覺得我的意思表達得挺委婉的。


    “早晚不得結婚嗎,我覺得我倆門當戶對挺合適的。”


    “靠!”鮑哥罵道,“你丫玩夠了嗎?”


    “怎麽說呢……”魏星撓了撓頭,突然大聲罵道,“我家裏把特麽酒席都定好了,你們跟我說這個,我特麽要是不結了都是你們幹的!”


    我們所有人連忙惶恐地起身安撫他,話說,他真要是不結婚了,這責任我們還真擔不起。


    21


    我們把參加魏星的婚禮當作我們的畢業旅行。因為沒有錢,我們一行七人(我、柯依伊、老二、鮑哥、許寧、小馬和張倩)都是坐火車去的蘭州,而且是魏星承諾絕對不收我們份子錢,我們才放心買的臥鋪票。從長沙到蘭州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也不知為什麽,這次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吵得我一直睡不著,咣當咣當咣當……夜裏,我翻身下床,走到車廂的過道裏,發現老二也沒睡,正坐在車窗邊向外看。


    “沒睡?”我走到他對麵坐下。


    “嗯。”


    “你也睡不著?”


    “嗯。”


    “我也是……去抽根煙吧。”


    “嗯。”


    在車廂的拐彎,我和老二每人叼著根白沙煙靠著車門站著,抽完了一根,老二問我:“還抽嗎?”“抽。”於是我們又接著抽。


    “你能想象魏星都結婚了嗎?”老二說。


    “以前不能,現在可以了。”


    “為什麽?”


    “不結婚還能怎樣呢?”


    “唉……大家都一樣。”老二長長地吐了一口煙,“回家找一份好工作,買一套好房子,娶一個好老婆,生一個好孩子,安身立命了。”


    “也可能先生一個好孩子,再娶一個好老婆。”我笑得嗆了口煙,咳嗽起來。


    “管他呢,這些細節問題已經不是我要考慮的問題了。總而言之丫要被釘在生活的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了。”老二仰著頭,望著車廂頂上昏黃的車燈,“我也一樣,你也一樣,哎,你和柯依伊會結婚嗎?”


    “我們?會吧?”


    “那就是不會。”


    “為什麽?”


    “直覺。”


    “說點兒別的吧……”我挺抵觸這個問題的,“你最後定哪兒?工商還是電力?”


    “電力,賺錢不少,而且不用考試。”老二又摸出一根煙,給自己點上,“不好意思啊,你不是建議我去工商的嘛。”


    “沒事,我就是感覺管人的部門更牛一些。無所謂,你去哪兒我都替你高興。”


    “別介。”老二伸出右手搖了搖食指,“替我高興實在不是件好事,你本來不高興,還要辛苦地替我高興;我本來該高興的,卻被你替了。”


    “傻x。”我又笑了,把老二的煙盒拿了過來,也抽上自己的第三根煙。


    “哎,你的理想是什麽?”


    “靠,都要畢業快工作了,你問我這個。”


    “是做電視嗎?”


    “誰知道呢,有區別嗎?”


    “也是……那現在的理想呢?和柯依伊結婚還是甩掉人家?”


    “滾蛋。”


    22


    到達那個西北城市的時候,我鬥地主鬥得直犯惡心,滿腦袋貼的都是紙條,實在貼不下,還讓小伊分擔了好多。


    魏星來火車站接我們,西裝領帶,正經得跟個傻x似的。丫開著他爸單位的商務車,擠擠正好塞滿我們七個人。“今兒下午沒事,我帶你們吃吃蘭州小吃,晚上開會,明兒結婚。”


    “開會?”


    “魏星同誌婚禮籌備會。”


    我還以為魏星說著玩呢,結果不僅這個會是認真的,而且真的有一個“魏星胡曉敏婚禮籌備委員會”,委員會主席是魏星的大伯,委員會委員分別有魏星的爸爸、媽媽、伯伯們、叔叔們以及魏星老爸的一幹得力下屬。籌備會的地點設在魏星老爸家的客廳,我們一推門,就看到二十幾號人,一水的中老年男子,要麽穿西裝要麽穿襯衫,我們幾個穿著休閑裝進來的學生,在人堆裏顯得特別突兀。房間裏煙霧繚繞,氣氛緊張,怎麽看都不像是在籌備婚禮,反倒很像電視裏抗洪搶險指揮部。魏星的大伯起身迎接我們,“你們就是魏星的大學同學吧?歡迎歡迎。”話說得很客氣,但臉上毫無笑容,我竟有點兒忐忑起來,再看小伊也是表情迷茫,把我的手捏得緊緊的。


    “女同學就不用參加了,你們先上樓休息,幾個男生是伴郎對吧?你們留一下。”魏星的爸爸走過來,也是布置工作的口吻。


    “哦,好的。”許寧回身看看我,“要不小伊,你和張倩上樓去吧,我們待會兒就來。”


    小伊看看我,我點點頭,兩個女生跟幾位長輩們打了個招呼就出去了。我知道小伊肯定特別想參加這個籌備會,因為她從到蘭州就特別興奮,還發揮她文藝骨幹的想象力,給魏星設計了好幾個婚禮上特別浪漫的橋段,什麽用遙控飛機送戒指啦,什麽讓六個芭蕾舞女演員把新娘子迎出來啦……把魏星給樂得咯咯的。下午在蘭山喝三炮台的時候,柯依伊拍著魏星的肩膀說:“你早就該讓我給你策劃,就衝咱們是結拜兄妹,我肯定給你設計得特別唯美、特別浪漫……”


    魏星說:“算了,還是留給你和方鵬用吧。”


    柯依伊看了看我,“我們結婚的時候,我才不費腦子想呢,都交給方鵬搞。”


    “那方鵬要是搞不好呢?”


    “那就不嫁唄。”


    “太!好!啦!”我舉起茶杯笑著喊道,被柯依伊砸了一臉的葵花子。


    其實魏星婚禮的流程已經都定下來了,婚慶公司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的。這最後一場籌備會,其實就是一場動員大會。魏星的大伯嚴肅地對所有人說,每個崗位都要責任到人,所有事情都要妥當圓滿,要盡到禮數,要辦得風光。


    我們五個男生隻能有四個人做伴郎,小馬主動退出,因為聽說在蘭州做伴郎必須得喝大酒。四個伴郎明天接親要拿四色禮,接到新娘子把四色禮丟下,拿回女方家還回的禮物,但是更重要的是幫助新郎衝破新娘家設的三道門,有困難伴郎先上,盡量別讓新郎為難,還要把紅包省著用。一位不知道哪裏來的大哥對我們說:“咱們西北搶新娘比較狠,把門卸掉的都有過。”大夥兒哈哈大笑,隻有我當真往心裏去了,這造成第二天我巨大的困擾,不過那是後話了。


    23


    第二天正日子,我們淩晨5點就洗漱完畢,到魏星家集合了。我穿著準備去新單位報到用的g2000西服,照照鏡子真是意氣風發。小伊說,這是她第一次看我穿正裝,真好看,特別像個成功人士。而她自己穿了一身小禮服,有一點兒露背,這讓我多少有點兒不開心,但是我也沒錢在蘭州給她重新買一件,隻能算了。到了魏星家,隻見滿眼都是人,我們連門都進不去。魏星自己也有點兒心煩氣躁的,不知為什麽事跟他媽媽頂撞了幾句,氣鼓鼓地從人堆裏擠了出來。我們都雙手抱拳向他道賀:“新婚快樂,恭喜恭喜哈!”魏星白眼一翻,“恭喜毛,吃早飯去!”


    快走到拉麵館的時候,魏星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畢竟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哎,我帶你們去的那家拉麵館特別好吃!我跟你說,吃拉麵最厲害的就是肉蛋雙飛,湯鮮碼正,好吃到爆!”我們幾個都是吃貨,聽魏星這麽一說,都已經饞得往肚子裏咽口水了。“對了,尤其是你們四個伴郎,必須肉蛋雙飛,”魏星說,“肉蛋雙飛它葷啊,我們蘭州規矩,接到新娘子,娘家舅舅要敬伴郎喝酒,你們趕緊打點兒底,不然沒到婚宴你們就掛了。”


    “靠,不是吧?大早上就喝?”我有點兒抓狂。


    “可不,”魏星說,“我真沒開玩笑,你們多吃點兒。”


    我隻覺得今天是凶多吉少,不過為了兄弟,隻能豁出去了,正好走到拉麵館,我衝著拉麵師傅喊道:“老板,來八份肉蛋雙飛!”話說完,整個拉麵館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魏星捂著臉走到我旁邊,低聲說:“方鵬,肉蛋雙飛是我自己起的名字,跟老板你得說……加份肉加個蛋。”


    我扭頭看見老二他們笑得前仰後合,真是死在拉麵館的心都有。


    24


    看出來了吧,我這個人都23歲了,還那麽耿直。不過,更耿直的事情還在後麵。到了新娘子家門口,要過三道門了,領頭的大伯手一揮,“伴郎,上!”我們幾個毫無迎親經驗的毛頭小子嗷地就撲了上去,魏星興奮得兩眼放光,一邊咣咣咣砸門,一邊喊著:“親愛的,讓我進去吧!親愛的……”


    屋裏的人當然沒那麽輕易放過他,“給紅包!”“有!有!有!”魏星從兜裏拿出三四十個小紅包一股腦兒從門底下塞進去了,其實也沒多少錢,因為魏星的四個口袋裏放著四種麵額的紅包,右下邊的口袋裏的小紅包裏麵隻塞了兩塊錢。今天早上,魏家人為了怕魏星弄錯,隻要見到他就問“兩塊的”,魏星就摸右下兜;“十塊的”,魏星就摸左下兜。“一百的”,魏星就摸左上兜;“兩百的”,魏星就摸右上兜。見一次問一次,連我都背下來了。


    紅包塞進去了,裏麵的人顯然很不滿意,“太小啦!要紅色的!”


    “紅包都是紅色的!”鮑哥接茬兒喊道,“你讓新郎進去,鈔票大大地有!”


    “對!門縫太小了,大紅包進不去!先放我進來!”你說魏星這腦子怎麽長的,真機靈。隻不過裏麵的人完全不吃這套,“沒事,你一張一張塞!”


    沒辦法,魏星塞進去一個一百塊的紅包。大伯在旁邊想攔沒攔住,搖了搖頭,“你給得太快了,這後麵就難辦了。”果不其然,隻聽門裏響起了一陣歡呼聲,“還要,一人一個!拿到就開門!”


    “操!”老二罵了一聲。我趕緊扯了他一把,“哎,別罵髒話啊!”老二連忙捂住嘴,“不好意思哈,說順嘴了。”


    “怎麽辦?”我們都看著魏星,這小子想都沒想,“怎麽辦?砸吧!”


    “砸!”我們一股腦兒擁到新娘子家的防盜門前,掄起拳頭使勁兒砸門,相信我,那真是一點兒力氣都沒留,一下是一下,砸得門頭上的牆皮都鬆了,撲啦啦往下掉白灰,估計暴力拆遷也就這架勢了。為了讓場麵不顯得太暴力,魏星一邊砸還一邊甜言蜜語:“親愛的,我愛你啊,親愛的,開開門吧……”就這麽砸了五分多鍾,裏麵人也不給個反應,也不說開門也不說不開,我這耿直的性子又犯了,就想起昨晚誰說過“接新娘子把門拆了的都有”,腦子一熱,退後兩步,衝上來就對著防盜門踹了一腳,剛踹完就被魏星的大伯一把拉開,“別踹,怎麽砸都沒事,別踹!”


    我這時候腦子才稍微清醒了一點兒,心裏覺得挺不好意思的。老二在我旁邊嘖嘖歎道:“你還勸我別說髒話,你自己倒是上腳踹啊!……”


    過了沒多久,就聽見屋裏有老人家說話:“別攔了,時間差不多了。”接著就聽見有開鎖的動靜,接著門開了一道縫,我們一擁而入,把大舅子夾在門後麵,差點兒給壓死過去。魏星又是遞煙又是道歉,我環視了一下,隻覺得女方的家人臉色都挺不好看的,丈母娘當著所有人的麵,掛著臭臉拿著掃帚簸箕,去掃被我們撞落的牆灰,隻見屋裏防盜門的頂上整個牆皮都已經掉了下來,都可以看見水泥了。


    後兩道門,女方就象征性地攔了攔,放魏星進去了。當然,娘家人雖然把新郎放進去了,但讓魏星又唱歌又下跪,還寫保證書,保證“工資全交,家務全做,每晚交公糧”,狠狠整治了一番。小伊一直跟在後麵看,一會兒笑得拍巴掌,一會兒哭得抽鼻子,感動得不行不行的。我和老二從魏星跪在新娘子麵前開始,就從裏屋出來了,人實在太多,擠得透不過氣來。可是出來以後發現,在客廳也舒服不到哪兒去,幾個舅舅看我們的眼神一個比一個狠。


    “我靠,魏星是不是說還得和舅舅喝酒啊?”老二悄悄問我。


    “我靠,好像是哎。”


    “我!靠!”


    新郎領著新娘去給嶽父嶽母磕頭的時候,舅舅們直接拎著酒瓶子就過來了,“伴郎呢?哪四個是伴郎啊?”我們硬著頭皮迎了上去,要說還是許寧冷靜,首先代表我們認了個錯,“剛才撞門實在不好意思啊,我們都是外地人,不懂規矩。”“沒事的,來來來,喝酒。”說話的應該是新娘的大舅,“好酒啊,存了好幾年的五糧液。”


    蘭州人民真是生猛,按他們的規矩,喝酒的兩個人,得各自一手端一個斟滿白酒的小酒杯,一起碰一下,然後把兩杯酒都倒進嘴裏咽下去,這叫喝一個。我們每個伴郎得和每個舅舅喝兩個,也就是四杯,新娘子一共有四個親舅舅,這外婆不僅能生而且會生,全是兒子。我們四個伴郎才吃過早飯,每個人就得喝16杯白酒,而且我非常懷疑娘家舅舅在我們粗暴砸門之後,把和我們喝酒用的酒杯換成了最大號的,不然兩小杯酒怎麽可能灌滿整個嘴巴?……好在我們多少有了些心理準備,來之前不僅吃了肉蛋雙飛,還喝了牛奶,嚼了海王金樽。喝了兩個舅舅,我隻覺得風蕭蕭兮易水寒,怒由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今兒哥們兒就是魏星的臉麵,喝酒咋啦,不就是搞來搞去嘛,牛x你弄死我啊!當然,這些話沒說出口,不過再和另外兩個舅舅喝酒的時候,我們就沒那麽低三下四又是哈腰又是道歉了,直接碰杯,咣咣把酒倒進嘴裏吞掉,酒杯底朝天一舉,“我先幹了,舅舅您慢點兒!”


    25


    接到新娘子,回男方家又繞了一圈,終於去酒店辦正事了。


    在婚禮現場,我們幾個忙前忙後瞎摻和。其實魏家根本沒給我們安排活兒,我們就仗著自己在學校搞晚會的經驗,一會兒去給酒店挑刺,一會兒去給婚慶公司提意見,搞得人家見著我們都煩。當然,我們也不是沒事找事,比方說在酒席開始前,婚慶公司放的音樂竟然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我和許寧衝到調音台那兒指著放音樂的人鼻子就罵,“你特麽放什麽呢?《梁祝》!你看過《梁祝》嗎?人家結婚有特麽放《梁祝》的嗎?”婚慶公司那個哥們兒連連道歉,立即換了首《好日子》。


    吉時已到,全場暗下。“魏星先生胡曉敏小姐新婚慶典儀式正式開始,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有請二位新人閃亮……登場!”


    《婚禮進行曲》響起,追光燈照著餐廳入口的銅門緩緩打開,新娘子挽著魏星站到了一片星光之中,禮花陸續炸開,閃閃的金粉和彩條布滿了整個紅毯上空,魏星抿著嘴,左手握著新娘的手,右手輕輕揮動向所有人致意。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熟悉的人走在紅毯上,激動地站起身來拚命尖叫使勁鼓掌。魏星伸手指向我們這桌,這才是我們最熟悉的朋友之間的壞笑。我注視著他和新娘子一直走到舞台上才坐下來,再一看身邊的柯依伊已經和張倩手拉著手哭成了淚人,我連忙安撫:“別哭啦,大喜的日子,應該笑啊。”


    “小伊,”鮑哥也湊了過來,“你不會對魏星有意思吧?”


    “去!”小伊破涕為笑,“我就是好感動啊!”


    “靠!老二你幹什麽啊!”我們順著小馬的聲音看去,隻見老二正拿餐巾紙抹眼淚呢。


    “老二,你不是真的吧?”


    “沒事,我就是替他……高興……”話沒說完,他眼淚又下來了。


    “看見沒?”我說,“真正對魏星有意思的是老二!”


    26


    那天我們伴郎團沒陪魏星敬完所有賓客,才十桌不到,我們就全翻了,吐了不知道多少次。原本下午的安排是去泡溫泉,結果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上8點多了。我就睡在自己房間的雙人床上,小伊不在,我們四個伴郎睡在一起,老二和鮑哥手拉著手並排睡,我墊著老二的肚子睡在垂直的方向,許寧趴在鮑哥的腿上,也枕著老二。我一動彈,老二也醒了,他一動,又碰醒了許寧和鮑哥。


    “幾點了?”許寧揉揉眼睛,“我靠,真暈……”


    “不知道。”我說,“咱們喝了多少?”


    “不知道,反正這輩子都沒喝過那麽多白的。”老二說。


    “他們人呢?”我問。


    “不知道。”鮑哥起來把房間裏的礦泉水翻出幾瓶丟給我們,“方鵬,你記得你下午幹嗎了嗎?”


    “差不多記得吧,沒失憶。”


    “你記得你說你不要和柯依伊結婚嗎?”


    “啊?不會吧?那我要跟誰結婚?”


    “你說咱都別結婚,誰結婚誰傻x。”鮑哥一口喝了大半瓶礦泉水,“你說咱們租一套大房子,弄口大鍋,一起過日子。”


    “嗯……”我想了想,“好像是說過。”


    “你這點兒出息,租一套大房子,”老二壓根兒沒起來,隻是翻了個身,“租?你特麽就不能買一套大房子?”


    “柯依伊生氣了嗎?”


    “不知道,應該沒有吧。”許寧也躺了下來,“醉話不能當真嘛,還好你說的是我們,不是吳姍姍什麽的。”


    “扯淡。”


    “哎,真暈,再睡會兒吧。”


    “嗯,再睡會兒吧。”


    我們又按照剛才的姿勢睡了下去,“哎,方鵬,你別枕我肚子!”


    27


    回到學校沒多久,柯依伊收到了研究生錄取通知,而我家人也打電話給我,說我的那份傳說中的好工作吹掉了。因為那個許諾幫我安排工作的領導出了點兒事,自身尚且難保,哪兒還顧得上我呢。當時已經接近6月,身邊絕大多數同學都簽了單位,我在這個時候突然要去找工作,心裏不急是不可能的,何況“方鵬即將捧到金飯碗”的事早在同學之間傳遍了,許多專業成績比我好八百倍、卻連個商業銀行櫃員都做不了的同學對我又羨慕又恨。現在一夜之間,我從有著眾人羨慕的好工作、喝酒唱歌等畢業的“官二代”,變得前途未卜去向不明了,讓多少人看了笑話不說,我自己的心理落差也調整不過來。


    小伊也替我著急,“公啊,那你打算怎麽辦?”


    “怎麽辦,找工作啊!”


    “去哪兒找呢?”


    “去哪兒找?去街上找啊!”我當時的狀態真沒法好好說話,見誰衝誰,對柯依伊也不例外。


    “公啊,你別急啊,我是問你,你準備在長沙找還是去南京找,或者去北京找找看啊。”


    我知道小伊在暗示什麽,可當時我心裏這個煩啊,臉都被砸地上了,哪兒還有工夫想去北京發展、和她長相廝守的問題,隨便應付了一下,根本沒走心。


    5月中下旬,長沙已經很熱了。我把自己關在寢室裏埋頭做簡曆,和別的屌絲一樣,努力美化自己,討好那些可能做我老板的人。我的簡曆除了成績單那一頁以外都很漂亮,畢竟我大學四年參加過太多社會活動,有證書、有獎狀、有照片,可是成績單那一頁,除了“汽車駕駛”這門選修課是85分,其他幾乎沒有超過70分的,就這還有不少是重修得來的。簡曆做了一天一夜,早晨準備送去打印之前,我終於崩潰了,因為無論我怎麽看都沒辦法從這份簡曆裏,看到哪家銀行有招聘我的可能。我忽然覺得我爸說得對,我在社團、在學院、在晚會、在活動裏做的所有事情,都隻是我大學時光裏自以為是的消遣罷了,那些風光、那些榮耀、那些歡呼、那些愛慕,在畢業之後一文不值。我們用那些青春和文藝製成了麻醉品,讓自己覺得自己是個人物,我們用大把的光陰去換取短暫的快樂。當然,這些快樂是真實的,也是難得的,我們無比享受,直到扼腕歎息。對,同樣的100萬,有人買房安身立命,有人就換一夜春宵,沒有值不值,沒有對不對,選擇就是取舍,好處不能兼得,隻是春夢醒來的時候,總還是想罵個娘的。


    我在寢室裏把電腦鍵盤砸了個粉碎,對了,我自己沒有電腦,我用的是老二的電腦,砸的也是老二的鍵盤。砸完之後,我用鼠標把簡曆文檔考進軟盤裏出門打印,順便又買了個新的鍵盤賠給老二。老二收下鍵盤什麽都沒說,請我去“欣欣”腸子火鍋店吃了頓火鍋,還叫上了鮑哥。鮑哥也還沒有搞定工作,他父母都在遼寧農村,在找工作這件事上幫不了鮑哥一丁點兒忙。我們仨喝了兩打啤酒,最後決定,我和鮑哥先一起回一趟淮安,然後一起在南京找找工作。


    簡曆我複印了40份,估計是夠這一趟用的了。走之前,小伊幫我收拾箱子,千叮嚀萬囑咐,說麵試要注意什麽什麽。我覺得特別不自在,“小伊,你說你也沒參加過麵試,你教我這些有用嗎?”


    “我參加過研究生麵試啊!”


    “研究生麵試和找工作能一樣嗎?”


    “我就是提醒你啊,你隨便聽聽唄,說不定能幫上忙呢。”


    我一句話沒出口,自己覺得不合適,又咽下去了。我要你提醒我什麽啊,我罩得住自己,我不需要你費心。你要幫什麽忙?你隻要好好地當我女朋友行嗎,在我最脆弱的時候,你能陪著我就足夠了,不要想著幫我解決問題,別讓我感覺你比我強,這樣我會受不了的。


    28


    南京,洪武路,金融街。


    我和鮑哥穿著西裝、紮著領帶、皮鞋鋥亮,沿著這條繁華的馬路挨家投簡曆,所有銀行和保險公司一家都沒放過。在絕大多數銀行,我們連人力資源部的辦公室都進不去,也不知什麽級別的職員把我們的簡曆一收,往邊上一放就打發我們走了,運氣好時能見到hr,可他們雖然能客客氣氣跟我們聊兩句,但都直接拒絕了我們,說招聘已經結束,連簡曆都不收。我倆其實心裏都清楚,這麽投簡曆和刮彩票也沒什麽區別,但當時就鉚著一股勁兒,非在這裏找個下家不可。上午,我們還算意氣風發,到了中午,就都累得跟死狗一樣了。過了2點,天上開始飄雨星,金融街才走了一半,後來的整個下午,我們就像在演出一場悲愴的真人秀,傘也不打,渾身濕漉漉地走進一棟又一棟寫字樓,然後灰頭土臉地出來。


    走完金融街,我和鮑哥都已經精疲力竭,在路口的肯德基,我買了個全家桶,倆人悶頭就吃,一句話沒說。吃完桶裏的,鮑哥終於說話了:“飽沒?”我說:“沒飽。”然後他又買了兩個漢堡,我們一人一個沉默地吃完。那天晚上,我倆一共就說了這四個字。


    我心裏暗自慶幸,這一趟我的目的主要是陪鮑哥,以我爸媽的職位,我即使不能留在南京,至少也可以在老家找一份體麵的工作。這感覺就像做了個噩夢,醒來發現,原來一切隻是夢而已。但鮑哥不一樣,他還在噩夢裏待著,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走出來。


    在陪鮑哥的這幾天,我不知道我爸經曆了怎樣的心路曆程,因為之前幫我搞定了那份工作,別的關係他也沒多走動,臨時抱佛腳,基本就是到處碰壁的節奏,等我再回到家裏的時候,我爸頭發都白了許多,他看著我,表情尷尬,用一種奇怪的語氣對我說:“省電視台在招人,你去麵試看看吧。”


    結果,我的工作兜兜轉轉竟然還是去了電視台,不過隻是個連公積金都沒有的租賃人員。


    29


    離畢業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楓楊樹的清香已經無法掩蓋梔子花的味道,我們知道,分別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許寧簽了深圳銀聯,張倩簽了貴州的一家商業銀行。魏星回蘭州,老二回北京,都是家裏找的好工作。鮑哥定在浙江的一家保險公司,從最基層的組訓做起。小馬要去廣州的一家證券公司,在快畢業前半個月,齊娜來找小馬,我們都以為倆人是為了告別,因為畢業的時候說了再見,這輩子就可以再也不用見了。倆人站在男生宿舍門口說話,我們幾個就在121一邊打麻將一邊等著,十多分鍾後,小馬回來了。


    “喲,連吻別都沒有啊?我們白看了那麽久。”魏星就喜歡擠對小馬。


    “齊娜要把小乖還給我。”


    “誰?”


    “小乖,就我送它那條狗。”


    “憑什麽呀?”


    “她要去北京發展,說北京管得嚴,不可能帶小乖去。”


    “我靠,丫去北京啊?”老二罵道,“她不知道你不留在長沙啊,你特麽也不好帶狗啊!”


    “你答應了?”魏星接著問。


    “我先帶回婁底吧,讓我爸媽養。”


    “你特麽怎麽這麽賤啊!馮波呢?讓馮波帶回四川去啊!”


    “算了。”


    “憑什麽呀?”


    “畢竟是我送給她的,我也想要回來。”


    “你……”魏星氣得都不知道說什麽了,把手裏的麻將往地上一砸,衝到陽台上,對著宿舍區大門的方向扯著嗓子喊道,“齊娜……你個賤人……”


    “你特麽有病啊!”小馬衝上去,對著魏星的後背就是一拳,兩個人扭打起來,我們拉了半天才把他們掰扯開,兩個男人對視了一眼,抱頭痛哭。


    我也不知道那個夏天,我們怎麽會有那麽多眼淚,是惜別,還是哀傷,或者絕望。


    30


    但這段時間,我從來沒見柯依伊哭過。她隻是默默地陪著我,陪我寫畢業晚會的劇本、陪我排練、陪我演出、陪我參加各種散夥飯、陪我去見不同的想再見一麵的人,甚至我去向陳陳告別的時候,她也陪在我旁邊,隻是在我和陳陳合影的時候,她躲在一邊,並沒有幫我們拍照。我每次問小伊,你有沒有什麽想去的地方或想見的人,我也陪你去。小伊都會搖搖頭說:“沒有,我還要在這裏待兩年呢。”


    隻有在我即將離開長沙的前一天,小伊對我說:“公啊,你能不能陪我去墮落街轉轉。”墮落街是師大到湖大之間的一條步行街,這裏有無數家小商鋪和小吃店,這裏幾乎是柯依伊最喜歡的地方,我不陪她的時候,她就拉著張倩來玩。那天我們去的時候,墮落街還是一如往常的熙攘,我和小伊從師大那個口進去,一路小伊也不買吃的,也不逛商鋪,就拉著我挑著大頭貼店進,那天我們在不同的大頭貼店拍了十多張大頭貼,一直拍到我的表情都麻木,累了,煩了,不想再拍了。她就自己一個人拍,拍笑,拍哭,拍親親,拍打人……然後,我們在一家麥當勞裏,把二三百張剪開的小不幹膠照片貼在一個隨時可以揭下來的本子上。她一邊貼一邊說:“公啊,其實你回南京也好,你就可以給我寫情書啦,你還沒有給我寫過情書呢。你要是寫得好,我就在信封上貼一張笑臉,要是我不滿意,就貼一張哭臉。要是哭臉比笑臉多,我就不嫁給你了。”


    這一段,我現在還能很清楚地記得,就像昨天剛剛發生一樣。


    但在畢業後的當時,我卻幾乎忘了。我並沒有給小伊寫過幾封情書,而她也沒給我回過哭臉的大頭貼。在決定不再愛我之後,她也就沒再給我寄過信了。


    31


    我是第一個離開學校的,因為電視台給我打電話,說有個大型活動要啟動,急需人手,希望我盡快報到。所以我連畢業典禮都沒參加,接到電話後的第四天,我就走了。


    走的前一夜,我喝了一個通宵,也唱了一個通宵。那一年也不知搞什麽工程,湘江截流,整個湘江大橋下麵一滴水都沒有,淩晨6點的時候,我和小伊手拉著手,還有老二,還有許寧,還有鮑哥,還有魏星,還有小馬,還有王佳,還有張倩,我們拉著手,唱著歌,自東向西,在湘江的江底走過。江底並不平坦,我們走得磕磕絆絆,沒有電筒,隻能靠著湘江一橋遙遠的路燈分辨方向。走到中間的時候,我抬頭去看大橋,雖是淩晨的光景,但橋上卻還有不少車,從河東開向河西,又從河西開往河東。四年前,是南湖大學的校車拉著我們,從湘江大橋駛過,開往我們度過四年最美好的青春的那片校園,而如今,我們要告別它的時候,它就在我們的頭頂上,依然車來車往,我看著它,就像看著一切剛剛開始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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