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想過穆青會和我說出“魚死網破”四個字:“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穆青不屑地笑,“事到如今,我隻有兩條路,要麽從這兒跳下去,要麽被你送到公安局,或者你我拚死一搏,也許是你死,也許是我死!”


    “究竟是什麽事把你搞成這個樣子?”我大喊起來,“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啊!”


    “朋友?”穆青冷笑,“我沒有朋友,我隻有我自己!”


    我被震住了,這句話太冷了,冷得如那團水一般。我一語不發,茫然地盯著鬼一般的穆青。彼此沉默良久後,我轉過頭去,說:“你走吧,我會當做什麽都沒發生,當做什麽都沒看到。我要告訴你,我不會死,我也不會讓你死,更不會把你送到公安局,不管你覺不覺得我們是朋友……”


    從那之後,所有人都沒有見過穆青,據說她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但事情並沒有我想的那樣簡單,原來這隻是一個逗號。穆青失蹤後,學校又安排了新的同學和我一起生活,我一點兒交流的欲望都沒有。我的事已傳得盡人皆知,大部分人都覺得我有點兒神經質,整個女生宿舍裏的人都知道我每天都活在“牆上有水”的幻覺中,我也懶得跟她們解釋。


    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覺得自己真的如她們所說的,那些都是我幻想出來的,都是我的夢。新舍友住進103後,那團水再也沒有出現過,直到那天晚上我發瘋一般跑上六樓樓頂,從樓頂跌下……


    【05】


    我還活著。在我睜開眼時已身處醫院,母親坐在我床邊,淚眼婆娑地看著我,看到我醒來後,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想說什麽,可張不開嘴,直到醫生來了後,我才從他們的交談中得知,我因為從六樓跳下,傷到大腦,需要治療很久,才能恢複肢體和語言功能。


    母親一直在哭,滿是悔恨的眼淚,好像她早就知道我進入江城大學必定是這樣一個結果。我沒來得及多看她幾眼,便再一次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再醒來時,病房中多了一個人,是林阿姨。不知她什麽時候來的,當我以為她是來看望我時,母親和她的對話讓我大腦一片空白。我沒想過她會如此恨我,不,是恨我們,我和我母親。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母親狂喊起來,聲嘶力竭。


    林阿姨一臉漠然:“我已經什麽都不在乎了,我活了這麽多年,一直在痛苦中苟且。我告訴你,我就是要將這一切都告訴你,告訴你,是你害得我痛不欲生,是你害得我們都痛不欲生,是你的自私自利、你的唯我獨尊害死了林子……”


    “你不要胡說八道!”母親忽而顯得害怕起來,繼而壓低聲音,“你別忘了她的死也有你一份!”


    林阿姨哈哈大笑起來:“是啊,有我一份。事到如今,我能把加害你女兒的事告訴你,你覺得我還會在乎當年的事被別人知道嗎?”


    ……


    那天我躺在病床上聽到了一個真實而不可思議的故事,是殘忍的,是冰冷的,最重要的是讓人從裏到外發涼——是母親和林阿姨當年的事。那時她們風華正茂,母親尤其引人注目,學校裏的男生對她趨之若鶩,其中有一個叫建的男生。按照林阿姨所說,如果母親和建終成眷屬,那他們絕對是江城大學的金童玉女。


    建瘋狂地愛著母親,母親亦為建傾倒。建是個優秀的男生,英俊高大,是每一個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當然,這樣的故事說出來有些俗氣,因為如此,追求建的女生數不勝數,也因為年輕氣盛、忌妒心強,母親對於建的占有欲極為強烈。


    母親不允許任何一個女生對建示好。偏偏和母親同宿舍的林子也深愛著建,為此她們鬧得很不愉快。那年暑假,母親、林阿姨和林子以及建都留在了學校,誰也沒想到,那一年暑假會發生那樣殘忍的事情。


    那天林阿姨從外麵逛街回來後,驚訝地發現母親和林子因為建在宿舍大打出手。林阿姨本想製止,但一向和母親關係親密的她,因為一時衝動幫了母親。林阿姨幫母親一起毆打林子,兩人像泄憤一般越打越瘋狂,當林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時,兩個人才顫抖起來。林子死了,居然被她們活活打死了!母親和林阿姨都很害怕,她們想過報警,可打死人的後果她們非常清楚。


    短暫商量了一下,她們決定將林子沉湖。時值暑假,宿舍人本來就少,外加又在一樓居住,出入方便,且未名湖就在宿舍對麵,隻要夜深時偷偷將林子沉湖,便人不知鬼不曉。兩人打定主意後,一直熬到深夜,終於順利地將林子沉湖。那之後,雖也恐慌過,但由於一直找不到林子,這起失蹤案就這樣被稀裏糊塗地擱置到了現在。而兩人畢業後,再無聯係,母親回到家鄉,林阿姨留校任教。


    聽完這一切,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母親居然如此殘忍,居然是個殺人犯。林阿姨說著說著哭了起來:“你太讓我失望了。你難道不明白嗎?你真的覺得我把你當朋友嗎?建如此優秀,難道你就沒想過我也像林子一樣深深地愛著他嗎?你知道嗎?我深知我的平庸不可能被建喜歡,而唯一能多和他接近的辦法,就是和你成為朋友!”


    母親被林阿姨的話嚇住了:“你……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怎麽會為了你去殺人。”林阿姨鄙夷地看著母親,“你狂妄自大,我之所以幫你處理掉林子,是因為我愛建,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愛!我深知建是多麽愛你,他曾經對我說,為了你,他什麽都願意做!我知道我得不到他,但是我願意幫他得到他的最愛,讓他幸福一生,願意為他殺掉那個和你爭風吃醋的林子!”


    母親根本不相信林阿姨的話,是的,如果換成別人,也許會覺得林阿姨瘋了,瘋得徹徹底底。


    林阿姨依然在說:“你懂了嗎?我想建活得快樂,我想看到他快樂,我想看到他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我想看到他愛你愛得沒有一點兒煩惱和憂慮,因此,我願意為他掃平一切阻礙他愛你的道路和人,因此,我甘願做一個旁觀者。”


    母親聽到這裏,完全傻了:“你不要再說了。”


    “我要說!”林阿姨喊道,“我要讓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我要讓你知道你有多麽令我失望。我丟掉了一切自尊和未來,隻盼望建能和你一路走下去。可你居然腳踏兩隻船,你居然背著他交了別的男朋友,居然在畢業後甩掉了他,而和別的男人結婚!”


    也許是被林阿姨說到了軟肋,母親一語不發。


    “這些都罷了,當初,我也想開了,也許你這樣一個不安分的女人離開建是對的。但我怎麽都沒有想到,建會走極端,怎麽都沒有想到他居然愛你愛得那樣深。你也許不知道,不,你壓根兒就懶得去關心,建在被你甩掉後,在你結婚那天自殺了!”


    母親睜大了眼睛:“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這樣?”林阿姨反問道,“我哪裏知道怎麽會這樣。我隻知道,你甚至連建去世的消息都不清楚;我隻知道,你連去看他最後一眼的時間都沒有;我隻知道,建死得有多可悲和傷心……”


    母親再一次垂下了頭。


    林阿姨苦笑道:“那天送完建最後一程,我的世界都塌了。我唯一的希望破滅了,我搞不懂,我放棄了這麽多,隻是想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幸福,為什麽就這麽難。後來我想通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因為你,建死了;因為你,我幾十年生不如死;因為你,我和最愛的人陰陽兩隔,連看他一眼的機會都沒有了。所以,我要讓你嚐一嚐這種滋味。”


    “阿楠她什麽都不知道。”母親祈求地說,“你不該對她下手。”


    “我為什麽不?”林阿姨獰笑,“這些年我一直耿耿於懷,在你打電話讓我照顧阿楠時,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我的機會終於來了,我要用傷害你最心愛的人的辦法去折磨你,就像你當初傷害我最愛的建來折磨我一般。”


    “我……我們當年都很年輕……”


    “住口!”林阿姨打斷母親,“我管不了什麽當年了,我隻想看你痛苦一生。說實話,剛開始我也想殺掉阿楠,後來我發覺讓她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才是折磨你的最好的辦法,所以我買通了穆青。她那樣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兒,你覺得要不是我,她能進江城大學嗎?她掏得起學費嗎?”


    母親捂住耳朵,不想再聽下去。


    林阿姨根本不理會母親:“是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我答應穆青,隻要她每天偷偷往阿楠的水壺中放入少許苯巴比妥(一種精神類藥物,長期服用會出現幻覺),並按照我的囑托恐嚇阿楠,讓她出現幻覺、精神崩潰,我就讓她順利畢業。即使不成功,我也會給她一大筆錢。當然,阿楠偏偏這樣巧住進103,自然也是我這個教導主任刻意安排的。”


    母親已哭成淚人,不知道是因為我,還是因為當年的她。


    林阿姨緩緩站了起來:“現在我的目的達到了,阿楠也許一輩子都要像植物人一樣,你的最愛會一直折磨著你!折磨你的生理和你的心理,我活到現在的目的也已達到。至於你要怎麽選擇那是你的事,你要把我們以前殺死林子的事說出來,或者把我送到警察手裏,都隨便你,我不在乎!”


    林阿姨說完便離開了病房,剩下母親獨自痛哭。我徹底蒙了。但有一件事我非常清楚,那是我從六樓跳下之前發生的事,也許不會有人相信,也許有人會覺得我真的是瘋子,但我知道那絕對不是我的幻覺,事到如今,回憶起來,我依然能感受到那冰涼的氣息和令人恐懼的死氣。


    是一團洇滿鬼氣的水。


    【06】


    那個深邃的夜晚,靜得可怕。迷迷糊糊中,我突然醒了過來,舍友已睡熟,伴隨她輕微的鼾聲,我看到那團久未出現的水再一次爬在牆壁上,它變得很細,像一條小河一般蜿蜒地從天花板上流到牆壁,又從牆壁流到地板,順著地板緩緩向我的床邊流過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它一點兒一點兒地接近我,喉嚨像被堵塞一般,喊不出聲音。直到它攀上我的床,順著我的腳在我身下蔓延開來,潤滿我的被褥,我才知道什麽叫做毛骨悚然。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冰涼,我如同深陷在一個泥沼中,不能動,越動便下沉得越快,直到溺斃。


    我拚命掙紮著,卻徒勞無功。我以為我會死去,以這樣一種古怪而可怕的方法溺斃在這團水中。但最後的最後我喊了出來,舍友聽到我尖厲的呼喚聲,飛快地下床打開了燈。燈光下,她用古怪的眼神望著我,瞬間所有的禁錮好像都消失了。我下意識地低頭一看,幹燥的被褥上赫然沒有一滴水!我猛地跳了起來,離開了床。


    “你怎麽了?”舍友問我。


    我嚇得不知所措,但我知道這並不是夢境。我不能再在103待下去了,我轉頭跑了出去,可是毫無目標。站在樓道中,我稍稍喘了口氣,就在這時,它再一次出現了,不知何時,順著門縫流了出來,爬到了樓道天花板上,好像一雙巨大的眼睛,死死地注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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