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音一愣,隨即答道:“可能是因為他二人都有大功於國,擔心大王不肯放他們走吧?”


    鳳竹緩緩搖搖頭:“音,你知道我為什麽那麽喜歡你嗎?”


    陳音更加有些摸不著頭腦:“你怎麽了?為什麽突然這麽問?”


    鳳竹臉上透出一絲迷茫和惆悵:“音,我之所以會不避物種之累,死心塌地地跟你出山輔佐大王,就是因為你的淳樸和善良。雖說你身在這紅塵亂世之中,但你卻一直不願意相信或者根本不懂人心之險惡。你還記得範蠡大哥臨去時說的那句話嗎?‘患難相扶將,富貴情安在’?我想,他應該是在點醒你呢!”


    陳音臉上露出了一種驚訝的表情:“鳳竹,你是說……你是說範大哥認為大王會……會……”


    鳳竹點點頭:“不錯!我們狐族之所以厭惡入世,其實最大的原因不是別的,正是討厭這俗世之中的爾虞我詐、恩將仇報,人心太複雜了,活在這裏不但會很累,而且還處處陷阱。你可以回想一下,咱們的大王受吳王‘會稽之辱’之前,他的所作所為、他的性情是不是跟國破之後有著天壤之別?你覺得一個人的性情會突然間完全改變嗎?顯然不能!那麽就隻有一種解釋:他選擇了隱忍。但是不管一個人有多麽堅韌,長久的壓抑之後,隻要有了合適的放鬆機會、一個突破口,那麽他必然會有一個劇烈的爆發。難道你不覺得現在的大王,已經找到了這個突破口了嗎?隻可共患難,未可共富貴,這可是大多數人族共有的特性!”


    陳音遲疑了一下,回頭看看暮色下依舊喧鬧的軍營:“那照你這麽說,我們要離開,應該是正合大王之意的,那你還擔心什麽呢?”


    鳳竹臉上的迷茫越發深重:“我也不知道,我隻是覺得,像範蠡大哥那樣精明之人會選擇不辭而別,總有他的道理在。而且……而且,若是一個人在無奈之下失去了太多,那麽當他突破了這種無奈的時候,攫取的欲望就會變得分外強烈。我總覺得,如果咱們前去辭行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剛才你也說過,咱們現在也沒有什麽對不起大王的,對於他的知遇之恩你已經有所回報,我們不要他的榮華富貴,就算不辭而別好像也沒什麽不妥的啊!幹嘛一定要拘泥於這些世俗禮節?”


    陳音搖搖頭:“我陳音做事喜歡有始有終,我來得清楚,走也一定要走得明白。我要歸隱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幹嘛要偷偷摸摸?再說現在國事初定,百廢待興,就算大王真的是那種不可共富貴的人,我也不相信他會在這種時候對我們不利的。放心吧,我們現在就去求見大王。”


    鳳竹依舊猶疑:“真的要去?!”


    陳音咬咬牙,態度堅決:“嗯!一定要去!”


    鳳竹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但她依舊柔順地點點頭說:“好吧,既然你一定要堅持,那我們就去見一見大王吧,但願你不會後悔。”


    陳音笑得有點勉強:“後悔?鳳竹,您今天怎麽了?放心吧!我相信大王不會對我們不利的。”


    說完拉起鳳竹的手,轉身向營房中走去。


    大營正中,一座最大的營房外,陳音和鳳竹正恭敬地垂手而立。營帳內,有一個低沉的聲音正在發號施令。那聲音雖說刻意壓低,但陳音和鳳竹卻均非常人,一字一句依舊聽得清清楚楚:“梟王餘殘,那範蠡膽敢背我而去,而且還帶走了夷光姑娘,可說是對孤王藐視至極,其心可恨,其罪當誅!你聽著!務必全力追查此二人下落,那範蠡嘛,生死勿論,夷光姑娘卻務必要毫發無傷地給我帶回來!當初為了削弱夫差之力,孤王將越國第一美女雙手奉上,這許多年來哪一日不是痛斷肝腸!如今夫差已經伏誅,夷光自當屬於本王!還有……還有鳳……什麽人在外邊?”


    此時陳音和鳳竹已是聽得麵麵相覷,兩個人的眼睛裏都寫滿了震駭,正想轉身離去,卻不想已經被勾踐發覺。


    陳音向鳳竹點點頭,低聲說道:“飛鳥盡,良弓藏!果然不錯!”


    此時二人要走已經來不及,陳音深吸一口氣,大聲叫道:“大王,陳音、鳳竹求見!”


    大帳中沉默了一會,一個皮膚黝黑瘦小精悍的漢子走了出來。就算是在幻象之中,張連義對於此人也是第一次見到,此時的他卻似乎總能接收到一些奇怪的信息,那人剛一露麵,他竟是感覺對他非常熟悉,而且還知道此人的來曆——越王勾踐手下的心腹近侍,餘氏兄弟中的老二,梟王餘殘,老大鷹王餘獲卻是未曾看到。


    餘殘走出大帳,一言不發地看了陳音和鳳竹一眼,眼神中有些憐憫,又好像有點興奮。他隻是冷淡地向兩人點點頭,說了一句:“大王讓你們進去。”然後回頭匆匆離去。


    第066章 暗鬥


    為了滅吳複國,越王勾踐遵循著‘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基本國策,不但身體力行著‘臥薪嚐膽’的生活方式,而且禮賢下士,網羅了眾多的奇才異能之士,這其中除了範蠡、文種、陳音和越女之外,也包括這餘氏兄弟兩個。


    這兩人來曆不詳,頗為神秘,除了勾踐知道他們的底細之外,就連他最為倚重的範蠡和文種也不太清楚。餘氏兄弟最擅長的本領,就是弮養猛禽,老大餘獲善養鷹隼,而老二餘殘則對梟情有獨鍾。這兄弟兩人有了這樣的特長,在那種冷兵器時代的戰爭中可說是大放異彩:他們隻對越王勾踐一人效忠,負責的便是暗殺和情報收集工作。或許是出於物種相克的原因吧,越女鳳竹對於這兩人有著天生的畏懼,而以弩擊之術見長的陳音則對他們並不感冒,甚至可以說有著心理上的壓製。所以隻要和陳音在一起,不但餘氏兄弟不敢對鳳竹有絲毫無禮,而且鳳竹也會頗有底氣。


    三個人互相打個招呼之後,陳音一拉鳳竹,兩個人掀開門簾徑直走進了勾踐的大帳。


    勾踐此人鷹鼻深目,雙唇削薄,嘴角下彎,而且還有一個又細又長的脖子,一眼望去就給人一種極為堅韌深沉之感。不知道為什麽,從勾踐一出現,張連義心裏就產生了一種本能的恐懼和厭惡,他腦海裏甚至突然間冒出了這樣一句話:‘鷹鼻子狗眼不中交’,這句話是那些經常走村串戶的相麵先生常掛在嘴邊的,據說是一個人如果長了一個鷹鉤鼻子,那麽此人一定是非常的堅毅果敢,但要是再配上一雙像狗一樣的圓眼睛,那麽此人一定是一個陰狠毒辣性情涼薄之徒,絕對不可深交。而眼前的這位越王勾踐正是如此,用他手下那位著名的謀臣範蠡的話來說就是: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張連義甚至沒來由地忽然替陳音和鳳竹擔起心來。


    事實也的確如此。據《呂氏春秋·順民篇》記載,越王苦會稽之恥,欲深得民心,以致必死於吳。身不安枕席,口不甘厚味,目不視靡曼,耳不聽鍾鼓。三年哭身勞力,焦唇幹肺,內親群臣,下養百姓,以來其心。有甘脆不足分,弗敢食;有酒流之江,與民同之。身親耕而食,妻親織而衣。味禁珍,衣禁襲,色禁二。時出同路,從車載食,以視孤寡老弱之漬病、困窮、顏色愁悴、不贍者,必身自食之。


    這段話的意思就是說:越王勾踐因為會稽之戰所受的恥辱而痛苦,他想要通過贏得民心來取得與吳國決一死戰的力量。於是他放棄了一切原有的享受:不睡舒服豪華的床鋪、不吃豐盛的飯菜、不看美女跳舞、不聽音樂。三年中,他飽受煎熬,耗費了大量的精力來維持這些,以至於身體虛弱,一直處於亞健康狀態。他對內親近臣子,對下供養百姓,以此來籠絡他們的心。在這段時間裏,要是有好吃的東西卻感覺不夠分的,那他就不敢自己吃獨食;有了酒不敢自己喝卻把它倒進江水裏,與那些喝江水的老百姓一起享用一點酒味(我覺得這就明顯有作秀的嫌疑了,我估計多少酒倒進江裏也不起作用,純粹是糟蹋糧食而已);自己種糧食種菜吃,讓自己的老婆自己織布做衣服穿,吃穿都很有節製,身上從來看不見兩種顏色。他經常趕著車子拉著食物外出,去看望老弱病殘,要是看到行動不便的窮苦人,他還能很耐心地親自喂他們吃東西。


    這些記載對比於會稽之戰之前的勾踐,我們就可以看出,此人之堅忍和善於偽裝。至於後來他誅殺功臣,卸磨殺驢的記載那更是眾所周知,所以後世那些走街串巷的相師們說到這類人的時候,往往會以勾踐為例。扯遠了啊,嗬嗬。


    再說陳音和鳳竹走進大帳之後,就見勾踐滿麵春風地迎上前來。他不等兩人行禮,一把拉住陳音的手,親熱地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哈哈’大笑著說:“陳音,今日營中慶功,你不去跟將士們喝酒,怎麽跑到孤王這裏來啦?也好也好!孤王正苦於沒人說話呢。來來來,你們倆坐下,陪孤王喝兩杯吧!”


    若是方才沒有聽到對方說的那些話,陳音此時必定是非常高興的,這樣沒有架子的君王到哪裏去找?然而此時的陳音卻感覺脊背上一陣陣發涼,偷眼看去,隻覺得自己眼前這位越王臉上仿佛戴了一層麵具一般,笑容是假的,就連那些笑聲都像是罩上了一層塵埃,讓人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


    這要是放在以前,陳音肯定是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了,可現在他卻沒有了這種心情,也好像是失去了這種勇氣。眼看著勾踐走到上首幾案後坐了下來,他這才和越女一起,恭恭敬敬地向他躬身施禮:“大王麵前,我等豈敢憯越?大王安坐便好。”


    勾踐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繼而眼裏又有了一絲疑慮。他的眼睛在兩人臉上來回巡視了兩次,突然問道:“你們今天來找孤王,不是有什麽事吧?剛才在外邊等了好久嗎?”


    陳音剛要開口,一旁的鳳竹已經搶過話頭:“大王多慮了,我們兩人隻是不勝酒力,所以在營中散步散心,不想正巧在大王帳前相遇。正怕打擾了大王要走呢,沒想到大王聽覺如此敏銳,已經察覺到我們在外邊。聽到大王傳喚,我們又怎敢擅自離開,所以嘛……也就隻好進來了。”


    勾踐似乎沒料到鳳竹會這麽說,不由得微微一愣,旋即釋然:“哦?原來是這樣。孤王還以為……還以為……你們倆是特地來找孤王談心的哪!唉!想當初滅吳之前,咱們君臣一心,可說是無話不談,現在是怎麽了?我怎麽感覺自從五湖大戰之後,咱們君臣之間就有了隔閡了?還有……還有範蠡,你看他有大功於越國,孤王還想和他一起共享富貴呢,誰知……誰知……誰知他竟然帶了夷光不辭而別,讓孤王於心何安?”


    說到這裏,勾踐忽然目光閃爍,看著二人說道:“咦?你們今天來找孤王,不是也想離我而去吧?”


    陳音一愣,本能地覺得這事再也說不得,卻又一時之間找不出其他理由,正在尷尬,一旁的鳳竹卻又把話頭接了過去:“大王怎會做如此之想?方今越國兵馬甲於天下,我們還要跟隨大王北上中原、會盟諸侯呢!又怎麽會半途而廢?”


    勾踐聽得‘哈哈’大笑:“好好好!好一個北上中原、會盟諸侯!鳳竹雖為女子,其胸襟氣度卻不輸於男子。痛快!痛快!”


    鳳竹嫣然一笑,俏臉微紅,在大帳中搖曳的燭火映照之下,愈發顯得嬌媚不可方物。那勾踐雙目一亮,一絲不易察覺的色光一閃即逝。但那陳音和鳳竹皆非常人,卻早已將這些盡收眼底。兩人不約而同地覺得身上一陣惡寒,而鳳竹身上更是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感覺就像吞了一隻蒼蠅一樣難受。


    自從鳳竹跟隨陳音出山以來,兩人終日忙於教練軍士,吳越開戰之後,更是難得有什麽閑暇相聚,所以兩人隻能將對於對方的情意深埋心底,以至於時至今日,也很少有人知道兩人之間那種非同尋常的關係。


    此時感受到眼前自己這位大王望向鳳竹時眼神中的那種欲念,陳音忽然有點後悔:自己應該早一點公開自己和鳳竹的關係啊!這樣,也能阻止大多數人對她的覬覦之心。心裏這麽想著,他忽然伸手把鳳竹的小手攥在掌心,目光直視著勾踐說道:“大王,若是您沒有其他吩咐,我和鳳竹就先行告退了,私底下,我倆還有一些私事要處理呢!”


    說話間低下頭與鳳竹四目相對,眼底俱是濃濃的款款深情。


    勾踐一愣,雖然依舊笑容不減,但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他極度憤怒的標誌,也可以說,他此時殺心已起。不過,此時的鳳竹正沉醉於陳音勇敢的表白,而陳音也正因為公開了戀情而無比放鬆,正四目對視的兩人竟沒有發覺勾踐的變化。等到兩個人終於從對方臉上移開視線,勾踐的表情已經恢複了常態。


    他顯得既是驚訝又是高興地笑著說:“哦?沒想到我們的陳將軍頗有手段啊!竟然虜獲了我們越國第一劍客的芳心?不錯!不錯!你們兩人可說是珠聯璧合,天生一對啊!咳咳!咳咳!孤王還正愁著陳將軍年過三十尚未成家,苦於找不到合適的女孩子替你做媒呢!好好好!這樣孤王就放心了!哈哈!哈哈哈!”


    兩人並沒有從對方的笑容中找出什麽破綻,一時間倒是有些疑惑起來:可能真的是自己多心了?還是對方的心機已經真的深沉到了就連他們倆也難以察覺的地步?他們都沒有看見,勾踐那隻藏在幾案下的手緊緊地握著劍柄,因為用力太大,骨節都已經發白了。


    不過不管怎麽說,這大帳內的氣氛總是讓人覺得有些壓抑,於是兩人再次向勾踐躬身告退,雙雙離去。


    過了許久,勾踐的大帳中又傳出一聲低沉的怒吼,緊接著又是一陣‘稀裏嘩啦’的亂響,顯然又一張幾案倒黴了。


    第067章 陷阱


    這天一早,陳音剛剛爬起來還沒等梳洗呢,就聽營帳外邊傳來一個人的叫聲:“陳將軍,今日可有閑暇?”


    門簾開處,一個布衣老者走了進來。此人步態雍容,一身寬袍大袖閑適典雅,正是越國宰相文種。說起來,文種和範蠡稱得上是越王勾踐的左右手,在吳越之戰中,文種向勾踐獻七策,隻用三策而滅吳,其謀略之高可見一斑。作為一名武將,陳音對於文種和範蠡這樣的文化人可說是敬佩有加,所以跟這兩人的關係也一向不錯。


    由於範蠡此時已經離去,所以這時候的文種在越國可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地位尊崇之極。雖說兩人交好,但基本的禮數還是要遵守的,所以一見到他進來,陳音趕緊起身迎上前去躬身施禮,態度恭謹,卻是發自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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