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連義終於放下心來,他本能地感覺,此時的妻子已經大致恢複了正常,或許隻是因為被陰魂附體的時間太長,所以腦子裏還殘留了一點別人的意識而已。


    他俯下身,慢慢地扶起妻子的身體,嘴裏盡量輕柔地說道:“他娘,起來吧!地上涼,看別凍壞了身子。”


    女人的眼睛在張連義臉上仔細地審視著,眼圈逐漸紅了起來:“他爹,我剛才……我剛才好像做了一個夢。這是咋回事啊?我怎麽……我怎麽躺在地上了?”


    張連義不敢告訴她真相,隻是柔聲安慰:“沒事,可能是你這段時間累著了,剛才我進門的時候,就看到你躺在地上,可能是暈倒了吧,休息休息就好了。”


    女人搖搖頭,有點踟躕地說:“不對,剛才我好像聽見有人在說話,而且好像是和強子有關。就是……就是現在我好像什麽都想不起來了,腦子裏總像是有一些影子在晃,可是又怎麽也看不清楚。你說,強子他……強子他不會真的出啥事吧?”


    張連義忽然間有些煩躁,正想發火,但是看著妻子那憔悴柔弱的樣子,卻又有些不忍。他努力平靜著自己的心緒,這才想起了自己趕回家的目的。看看妻子好像已經完全恢複了正常,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他娘,我記得昨天晚上我從院子裏回屋的時候,好像聽見你一直在說一句話,而且還叫著強子的名字。那時候,你到底是想說些什麽啊?”


    強子娘眼裏一片茫然:“我說了嗎?我怎麽啥都想不起來了呢?”


    張連義歎了一口氣,心說算了,看來妻子昨晚也就是做了噩夢之後,腦子有些不清醒吧,她說的那些話,可能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其實,雖說他潛意識裏也覺得強子可能出了啥事,卻也不願意去相信這些:強子不比虎子,雖說倔強,但是卻一直很守規矩,相比較大多數同齡人來說,應該還算得上是少年老成的那一類人,再說這次‘出伕’帶隊的栓子叔做事周全老道,有他看著,還能出啥大事不成?


    他扶著妻子慢慢站起身,想要扶她去炕上歇息,沒想到這時候女人的目光無意間落在了擺在八仙桌上的神龕和木人上,就見她突然間渾身顫抖,嘴唇哆嗦著,指著桌子上的那些東西叫了起來:“是他!是他!是他把強子和虎子帶走了!而且,而且強子還怨我不聽那人的話,所以那人就把他帶到一個很深、很黑、很冷的地方去了!”


    張連義一怔,臉上的神情逐漸冷了起來:“是嗎?他還說什麽了?”


    女人身體一僵,慢慢地向他轉過臉來,神色間已經充滿了陰狠的意味,她慢慢地把嘴湊到他的耳邊,一字一句地拉長了聲音說:“他還說,要是我們再不聽話,那人就會把我、你、還有蓮花,全都帶到那個地方去呢!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張連義並不退縮,直視著妻子的眼睛,用非常認真的口吻說道:“是嗎?!你說的這些,我確實挺害怕的。不過,你得弄清楚一點:這件事不是我在求你,而是你在求我!你想用這種手段來要挾我,不覺得有點可笑嗎?你也別跟我提什麽契約,那些東西是你一千多年前跟那個長弓簽的,跟我無關!或許你覺得長弓替你做事順理成章,因為他是你們的家仆,但可惜現在是新社會了,你們那時候的那一套,現在早就行不通了,那個什麽勞什子契約,對現在的張家人來說,也根本沒什麽效力。你想讓我幫你,那好,拿等價的東西來換!”


    強子娘嘴角下彎,臉上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意:“他爹,那你想要什麽啊?”神態間竟是充滿了嬌媚。


    張連義心中一蕩,一瞬間竟是有些神不守舍,他連忙把目光避開對方的臉,斬釘截鐵地說:“沒有別的,把以前我失去的,全都還給我!虎子、房子、財產、田地!”


    強子娘‘咯咯咯’地笑了起來:“他爹,你好貪心啊!不過,你覺得你有資格跟我講條件嗎?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給你個夢想成真!”


    說完掙開張連義的手,一步步走到門口,猛地打開了房門。


    院子裏腳步聲響,村長和栓子叔滿臉沉重地走了進來。


    ……


    按照農村的規矩,在外凶死的人是不能再運回家裏停放的,和虎子一樣,強子的屍身隻能當天火化,然後把骨灰直接下葬,而且,他們還都不能葬入祖墳。


    看著野地裏那兩個並肩而立的墳頭,再看看身邊滿麵笑容,顯然已經有些神智失常的妻子和抱著她的大腿‘嚶嚶’哭泣手足無措的蓮花,張連義心裏一片冰涼。他不知道,隨著兩個兒子的先後去世,自己的生活還有什麽意義,難道,這就是當初那個皮子山還有後來的五爺爺曾經許諾過他的,那些‘仙主’可以賦予他的巨大好處?!


    身邊幫忙的鄉親們已經逐漸散去,早春的傍晚,風卷起去年冬日遺留的落葉堆積成滿地斑駁的淒涼,田野間暮靄漸起,風聲如泣如訴。張連義忽然笑了起來,那笑聲伴著三個踟躕的背影愈去愈遠,天地間似乎充滿了陰森森的鬼意。


    晚飯,隻有強子娘一個人若無其事地吃著,對於白天發生的事情,她似乎無所縈懷一般。隻不過偶爾的,張連義也能從她眼裏看出一點憂傷閃過,卻總是一閃即逝。


    房間裏還是三個人,但是濃濃的哀傷卻已經揮之不去,就連蓮花那張天真的小臉上也早已看不見笑容。感受著爹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冰冷和娘臉上的毫不在乎,這個小姑娘似乎也能察覺到這個夜晚的不同尋常。她沒有依偎在娘懷裏撒嬌,因為她看向娘的眼神裏竟有著莫名的畏懼;她也沒有去糾纏爹,去為自己幼小無助的心靈尋求那種本應是理所當然的撫慰,因為爹身上的那種冰冷讓她從心底裏不寒而栗,不自覺地隻想遠離。


    小姑娘一個人默默地洗腳,脫衣上炕鑽進被窩,細細的呼吸中不時夾雜著一聲聲哽咽。這個小小的人兒,過早的,領會到了這個世界的殘酷。


    張連義搬個馬紮,一個人麵對著八仙桌靜靜地坐著,不做聲,隻是一直接一支地抽煙。朦朧的煙霧繚繞著,短短的一天時間,他的臉色已經變得消瘦而又蒼白,一雙原本還算得上有神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往事如潮水般在他心裏循環往複,一幕接著一幕。


    炕上,強子娘依舊如往日一般就著昏黃的煤油燈光做著一雙千層底的黑條絨布鞋,麻線在鞋底和鞋幫之間穿過,‘嗤嗤’作響。張連義無意中斜眼看時,竟突然間怒火勃發:那雙鞋,是給強子做的!


    這樣的情形之下,一個男人、一個中年喪子的男人、一個兩年之內連喪兩子的父親、一個原本時時刻刻做著失而複得之夢的往日少爺、一個麵對著妻子從溫良賢淑乍然變得冷酷無情已如陌生人的丈夫,又如何讓他繼續保持冷靜和理智、儒雅和風度?


    張連義猛地站起身來,一聲不吭地搶上前一把將妻子手裏的布鞋搶過來,順手拉開房門扔了出去。他瞪著紅紅的眼睛緊緊地逼視著妻子,那神情,完全是在麵對著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用一種吃人一樣的語氣,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你他媽的到底是誰?!強子已經被你害死了!害死了!你這樣虛情假意,裝給誰看?!”


    強子娘先是一愣,眼圈微紅,然而臉上的表情卻是如冰山一般的陰冷:“他爹,你這是咋了?胡說什麽啊?強子他現在好好地跟我在一塊呢!天冷了,我給他做雙鞋子穿,你幹嘛扔掉啊?”


    說完不再理他,自顧自下炕走出房門,把鞋子拾了回來,旁若無人地爬上炕,很認真地繼續做她的針線活。


    此時的張連義幾近崩潰,他發了瘋一樣一下子撲到八仙桌前,一把抓起神龕高舉過頂,拚命地摔在地上,像個瘋子一般咬著牙,一腳接著一腳地拚命踩踏。


    神龕碎了,那張血紅的‘仙’字也被碾成了一地碎屑。


    房間裏越發陰冷起來,一如強子娘瞟向丈夫的眼神。


    第089章 開仙門


    河邊的楊柳已經抽出了點點嫩芽,田野間,平展展的麥田裏也有了生命的萌動,天是漸漸地開始回暖了,河水也已經開始不知疲倦地汩汩流淌。張家莊的‘出伕’隊伍早就回家,鄉親們又開始了按部就班的一年農忙。對於他們來說,不管是虎子也好,強子也罷,黃泉路上無老少,既然已經走上了那條不歸路,那就已經是古人了。或許會有一些茶餘飯後的感歎,也或許會有一些偶爾為之的唏噓,但這些畢竟已經過去了。事不關己的時候,人們總是善於遺忘的。


    然而,張連義家那座剛剛落成不過幾年的農家小院,卻再也回不到從前。與漸趨溫暖熱鬧漸趨生機盎然的天氣相反,小院裏越來越是冷寂,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歡聲笑語,陰沉沉的,一天到晚充滿了死寂。


    從那天開始,強子娘仿佛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每天沉浸在一個隻屬於她自己的世界裏,強子和虎子的衣服鞋襪一件件地做了出來,整整齊齊地疊放在炕頭上。每天一早一晚,她總是會準時地去兩個孩子的房間裏打掃收拾,早上疊被,晚上鋪炕,甚至是一日三餐的飯桌上,她也依舊是認認真真地擺放好五副碗筷,生活仿佛一如既往,根本看不出一絲一毫的變化。對於丈夫的指責和冷言冷語,她總是一笑了之,不爭吵,不辯解,使得張連義每次一進家門,就好像進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潭,平靜,卻又沉悶得讓他喘不過氣來。


    剛開始,張連義還隻是在實在是壓抑得受不了的時候,才會偶爾在村委那間會計室裏對付一宿,算是暫時避開一下家裏那種看似平靜實則詭異的氛圍,給自己壓抑的心情做一下放鬆,隻不過為了掩人耳目,也因為會計室裏並沒有床,就這麽趴在桌子上睡覺實在是不太舒服,所以他還能在大部分的時間裏按時回家吃飯、睡覺。然而隨著天氣迅速轉暖,再加上家裏那種詭異的氣氛越來越是濃重,到了最後,他幹脆從家裏把被褥帶到村委,偷偷鎖在一個閑置的櫃子裏。到了晚上,他回到家匆匆忙忙地吃幾口飯,然後回頭就走,就把那張白天辦公用的桌子當成了床鋪,一個人倒也清靜,心裏竟是說不出來的輕鬆。


    而且更讓他高興的一點是:隻要他睡在村委,以前那些亂七八糟的夢就不會再出現,而且他還不用整天睹物思人,虎子和強子在他心裏造成的創傷也好像正在漸漸平複。


    對於他的夜不歸宿,他不解釋,強子娘居然也從不過問,就好像在她眼裏,這時候的張連義婦女反而成了兩個透明的、甚至是可有可無的人。這也使得張連義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生出了些許失落和傷心:那些曾經你貪我愛好得蜜裏調油的好日子,就這麽一夜之間完全改變了模樣,失去了、不見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極度的失望之下,張連義也不再忌諱什麽,他從集市上買來一套簡易的鍋碗瓢盆,借著村委日常燒水用的煤泥爐燒火做飯,就這麽正大光明地住在了村委。剛開始的時候,村委那幫同事還都問過他,也勸過他,但是他卻隻是笑笑不說話,不反駁,也不解釋,隻是該咋不回家還是咋不回家。


    這樣時間長了,大家也逐漸習慣了他的這種生活狀態。除了偶爾會有人感歎一下什麽白發人送黑發人、中年喪子等等人生的無奈和悲哀之外,向他投來一抹同情而悲憫的目光之外,也不再有人多說什麽。


    時間過得很快,眨眼間春天已經過去,一場淋漓盡致的透雨過後,夏天突如其來。


    張家莊距離烏河還挺遠的,夏季村莊裏的排水,主要依靠的就是村裏村外的幾個大灣,也就是或天然或人工刨出來的一種儲水的水塘。這些灣子之間互不關聯,自然也不能流動,所以這水流進去之後,便成了一潭真正的死水,到了夏季,這些灣子也就成為了蚊蟲滋生的聖地,加上村莊周圍有許多零星分布的草甸子,也非常適合蚊蟲藏身,所以夏天的張家莊,真正是蚊蟲肆虐,往往天剛一擦黑,大片大片的蚊子就成群結隊地飛了出來,吹著喇叭在村莊裏四處掃蕩,不分人畜雞鴨鵝狗貓,遇見活物就一哄而上,端的是讓人防不勝防、煩不勝煩。於是每到這種時候,蚊帳就成了人們必不可少的生活必需品。


    在村委熬了幾宿之後,張連義就有點扛不住了。這村委會計室雖然清靜,但一個人身上的血那可是有數的,總不能全喂了蚊子吧?無可奈何之下,張連義收拾收拾,終於回家了。


    一進門,院子裏似乎依舊是收拾得井井有條,灶房裏的煙氣還沒有完全散去,堂屋裏亮著燈,飯菜的香氣從竹簾中透了出來。張連義心裏一暖,家的溫馨已經久違了,一刹那間,他甚至覺得眼睛有些酸酸的,腦子裏想象著老婆和女兒笑吟吟的臉龐,還有那張小小的飯桌、可口的飯菜、不涼也不熱的稀粥。仿佛直到此時他才終於意識到,原來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回家了。


    老婆這段時間恢複得怎麽樣了?蓮花沒生病吧?學習還跟得上趟吧?家裏的蚊帳……掛上了吧?還好,門口的竹簾已經掛好了,這個,以前女人是不會沾手的,這都是自己的活。


    他甚至是有些急切地向屋門口走去。


    隔著門簾,燈光投映著一個落寞的背影,隱隱能看到一頭長發披肩,與一襲白色的長袍形成了鮮明的色差對比。張連義忽然覺得心裏一跳,這種款式的衣服,根本不是時下流行的樣式,不但家裏從沒有過,而且很明顯的,就算是張連義已經活到了近五十歲,還從未在現實生活中見過——那種衣服,隻在戲台上看到過。


    張連義伸出去的手遲疑了,那個背影很熟悉卻又有些陌生,那是自己的妻子嗎?他心裏有些恍惚起來。遲疑了好一會,他才試探著叫了一聲:“他娘,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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