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遊子微笑點頭:“那是自然!我道家行走陰陽,抑惡揚善乃是本份。不管你是鬼還是人,隻要心有不平,身負冤屈,貧道不知道便罷,既然知道了,那就一定會管!”


    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女鬼身上似乎閃過了一抹淡淡的微光,一張黑白底片一般的臉頰刹那間變得齒白唇紅,除了依舊看不見瞳孔之外,簡直是豔若桃李,泫然欲涕:“道長是個好人,俺這裏先謝謝您了!想來以您的學問見識,也應該看出我們母子的身份了。不錯,我們母子兩個都是‘鬼魃’之身,因為本體被困在海狼島‘鏡兒宮’中,永生永世受那種無邊的寂寞煎熬和驚悸之苦不得脫身,所以這才以魂體前來求助於道長,希望您能施大法力破開鏡兒宮,救我們母子脫離苦海。若道長能大發慈悲送我那苦命的娃兒再入輪回,小女子將永生永世銘記道長大恩,就算來世做牛做馬,也一定會回報您的恩情!”


    天遊子低頭沉思,過了一會才抬頭說道:“海狼島?鏡兒宮?若是按照此地的地勢風水而言,你說的這處凶險之地,應該就是正對羊犄角村東北方的那座海島吧?那個地方貧道雖然未曾去過,但卻看得出來,那裏絕非善地,你們母子又怎麽會被困在那種地方?”


    女鬼的聲音裏滿是哀怨:“我們母子為什麽會被困在那裏?這個,您還得問問我的好丈夫——隋老太爺那個老東西!”


    說完並不回頭,一隻雪白粉嫩的小手忽然間又一次無限拉長,隔著十幾米的距離準確地一把揪住隋老太爺的耳朵,憑空就把他給拉了過來:“說!快給小道長說說!當初你是怎麽害死我們母子的!”


    隋老太爺絲毫不敢反抗,看著女鬼的眼神裏充滿了愧疚之意。那隻嬰魃鬼靈拉著隋老太爺的衣襟也跟了過來,淩空撲進母親的懷裏,一張小嘴咧開,露出一口尖尖的細牙,滿臉都是威懾的表情。


    隋老太爺深深地歎了一口長氣,眼神逐漸變得有些茫然更有著揮之不去的傷感和滄桑:“唉!這件事所來話長。雖說家醜不可外揚,但事到如今,俺也不能不把這些隱藏在俺心底一百多年的往事說出來了!唉!慚愧啊!慚愧!”


    第249章 走仙路


    隋老太爺神情茫然而又無奈,開口第一句話就石破天驚:“其實,若是按照咱們世俗的說法,俺和美菊並不是真正的夫妻。”


    此言一出,天遊子等人全都吃了一驚,美菊——也就是那隻女鬼更是慘然變色,她的身體表麵忽然間又泛起了一層青白色的光,一種輕霧般的白氣迅速彌漫開來,徹骨冰寒,似乎夾雜著無數形態各異其薄如紙銅錢般大小的麵孔,瞬間便布滿了整個院落。空氣中盈滿了悉悉索索的啜泣低語之聲,如綿綿秋雨,幽怨刻骨。


    嬰靈鬼魃的魂體忽然間從母親懷中掙脫開來,捷如飛鳥般在這些麵孔之間穿梭來去,動作輕柔地從每一張麵孔上拂過,嘴裏喃喃低語,似乎是在撫慰著這鋪天蓋地的悲傷。


    隋老太爺長歎一聲:“美菊啊!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這件事,你還是放不下嗎?”


    美菊的聲音尖利如錐,似乎滿是怨毒,又充滿了揮之不去的柔情:“放下?!你讓我怎麽放下?!生死百年轉眼成空,我為你背負百年罵名,忍辱負重,但是你當年是怎麽對待我們母子的?!隋龍祖,就算是再過一百年,我依然放不下,依然恨你!可是……可是……可是我恨你,卻又總是放不下你……我……我……”


    這樣的場景,原本是陰森冷怖的,但是落在此時的天遊子等人眼中,卻是一種異樣的悲涼,他們並沒有感覺到眼前這三個鬼魂的可怕,卻不由自主地開始為他們感到惋惜和悲傷。究竟是怎樣的一段傷心往事,才會讓一個原本柔婉如花的女子身化鬼魃,留下滿腹歲月也抵消不掉的刻骨怨煞?方泊雅靜姐妹兩人相互依偎,看著眼前這位女鬼顫抖如落葉的靈體,感受著她內心深處的那種無奈和悲涼,不由得眼眶發熱,泫然淚下。


    天遊子單掌當胸,聲音不疾不徐,似乎極輕極模糊,卻又像每一個字每一個音節都能如春雨般清晰無比地滲入三個鬼魂的意識深處。陳半夜一直不知道天遊子所念這段經文的名字,但卻知道這段經文乃是龍虎山道藏秘法,善能祛除眾生執著惡念,度惡向善。


    隨著天遊子的聲音逐漸拔高,他的身上也開始散發出了一種神秘的橘黃色微光。這種光芒看起來極為微弱,卻又能以一種無可阻擋的氣勢緩緩地向四周擴散,與美菊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那種霧氣接觸之後,真好像是滾湯潑雪一般,霧氣迅速消融,化作一縷縷青煙消失在了無邊的夜色之中。


    到了最後,這種橘黃色的微光竟然完全將鬼魃母子的靈體先後無聲無息地包裹了起來,天遊子的聲音宛若來自天外,神秘而悠遠:“世有癡男女,旦暮五色迷。欲色有時盡,暗恨無絕期。豈有長生路,伴爾意踟躕?一朝分離處,方悟孽緣路!世間種種,盡在輪回,因由前緣,故有情牽。一朝緣盡,情消恨散。貧道不知你們情孽糾纏起因何在,但卻知道這一切皆是業債使然。這一世你還他,是因為上一世你欠他;這一世他欠你,下一世他還你,如此而已,何必執著?”


    女鬼美菊掩麵沉思,忽然一伸手將嬰靈抱在懷裏,向著天遊子深施一禮:“道長道心通明,雖然並沒有完全聽懂您的話,但是心裏卻像是打開了一扇門。我們母子這就回去,想來道長絕對不會負我!”


    說話間身形迅速變淡,不一會就變得完全透明,與周圍的景色融為了一體,空氣中的陰寒鬼氣忽然大減,很顯然這對母子已經離開了。


    天遊子轉過身來,看著隋老太爺一言不發。老頭一直目視著美菊母子離去的方向嗒然若失,過了好大一會,這才轉過身來。此時的他雙目之中鬼火爍爍,已經完全恢複了往日那種傲嬌的樣子,好像完全忘記了剛才被美菊困在發繭之中被動挨打的尷尬。


    他略一沉吟,隨即像打定了主意一樣開口說道:“常言道人有人言,鬼有鬼語,咱們之間稍微嘮嘮嗑還行,長篇大論地說話俺可有點費勁。這樣吧,要是你們信得過俺,那俺直接帶你們走一回仙路,去看一看當年之事誰是誰非咋樣?”


    天遊子學識淵博,一聽就知道隋老太爺說的是什麽意思。像這種‘走仙路’,其實有點類似於現如今流行的一種說法:穿越。不過此穿越非彼穿越,這兩者之間還是有著本質的區別的。隋老太爺口中的仙路其實就是鬼路,人體肉身是無法涉足的,隻有那種元神凝聚,可以元神出竅的修行之人才能踏足鬼路而不至於迷失其中,若是普通人一旦踏上了鬼路,那就等於進入了鬼門關,必定是有去無回有死無生的結局,這其中的凶險自然不問可知。


    而且,就算是如同天遊子這樣的道家之人,走仙路也是蘊藏著極大的危險性的。因為‘仙路’的另一頭到底是通往哪裏他並不知道,但那必定是另外一個世界,必將會麵對另外一種對他來說善惡莫辨實力莫測的物種。如果帶路的隋老太爺心生惡念,或者是在進入另一個世界之後出現了某種不可預知的變化,仙路一斷,就算是他也一樣難以回頭。


    不過,天遊子並沒有任何猶豫,當即便一口答應下來。這一來,倒是隋老太爺顯得有些意外:“小道長好膽色!你就不怕……”


    天遊子微微一笑:“老爺子多心了。貧道自幼跟隨師父丹丘子學道,自問識人之明還是有點的。更何況,雖然貧道也知道這‘仙路’之上凶險莫測,而且魂體出竅,必然難以攜帶世俗的法器,不過貧道既然敢答應,那就必然是有自保的本領。總之‘仙路’雖險,貧道卻也有把握來去自如!現在天色已經不早,老爺子不必多說,咱們速去速回就是!”


    說完走到陳半夜身邊耳語幾句,然後取出一根朱砂捆仙繩,一頭係在自己的手腕上,另一頭遞到方泊雅靜手裏。接著毫不猶豫地盤膝坐下,閉目垂簾,迅速入定。陳半夜絲毫不敢耽擱,一回頭走出院門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不知道幹什麽去了。


    隋老太爺看了看手持捆仙繩的方泊雅靜和站在一旁麵露警惕的方泊靜,再看看陳半夜匆匆而去的背影,臉上的表情頗為複雜。他不再說話,搖搖頭,身形迅速淡化,隨即便消失了。


    與此同時,閉目端坐的天遊子忽然身體微微顫動,隨後寂然不動。方泊雅靜下意識地伸手在他身上輕輕觸摸,發現天遊子的身體竟然已是觸手冰涼,僵如木石,若非胸口部位猶自微微跳動且保留著一點溫熱,簡直就是一個死人。


    不知道為什麽,向來對天遊子有著絕對信心的方泊雅靜此刻卻突然擔心起來——這些日子以來,不管是麵對多麽強大的敵人、如何險惡的環境,他們四個人一直是不離不棄,相互照顧相互幫助的,但是這一次卻是隻有天遊子孤身一人跟著一個緣吝一麵的百年老鬼進入了另外一個未知的世界,他,能夠平安無事地回來嗎?匆匆而去的陳半夜,他又去幹什麽了呢?


    再說天遊子。


    等他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眼前的隋老太爺已經完全是另外一幅模樣,周圍的景物也完全變了。眼前是一條荒野之中的官道,兩側是一片茂密廣袤的樹林。高大的樹木遮天蔽日,樹下還生長著一叢叢或疏或密的灌木叢。茂盛的長草中,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點綴其中,微風過處,花香襲人,令人頓生心曠神怡之感。


    天遊子覺得奇怪,隋老太爺不是說要帶自己走‘仙路’嗎?怎麽來到了這樣一個風景秀麗的人間仙境?!他有些疑惑地回過頭,卻猛地吃了一驚:眼前哪裏還是那個老態龍鍾的隋老太爺?分明是一個剃頭留辮肩背長刀,器宇軒昂的青年壯士!若不是眼前的年輕人有些捉狹地向他擠擠眼笑了笑,加上他眉目之間與天遊子印象中的隋老太爺有著七八分相似,他還真的就認不出來這為英俊的男子跟那個猥瑣兮兮的老頭子之間有什麽聯係。


    “小道長,你在那看啥呢?跑那麽快幹啥?”就在天遊子發愣的當口,忽聽身後腳步聲響,一個熟悉的聲音隨即傳來。


    天遊子一愣,連忙回頭看時,卻見那個猥瑣的隋老爺子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還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這是怎麽回事?他詫異地再次回頭,卻見那個酷似隋老爺子的年輕男子此時已經換上了一副漠然的麵孔,正甩開大步‘嗖嗖嗖’順著大路往前走,看那樣子,好像剛才根本就沒有看見過自己,也沒向自己笑過一樣。


    他正在奇怪呢,隨後趕來的隋老爺子已經拉住了他的胳膊:“別慌,那是我,也不是我。在這裏咱們都是透明的,咱們看得見這裏所有的東西,但是這裏所有的東西都看不到我們。咱們啊,隻管跟著那個我看就是。”


    天遊子恍然大悟,原來隋老爺子口中的‘仙路’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陰風慘慘黃沙漫漫,現在,他們就站在‘仙路’之上,或者說,他們已經進入了另外一個時空,另外一個完全不同於現實的世界!


    第250章 奇怪的迎親隊伍


    雖說已經明白了自己此時的處境,但是天遊子對隋老爺子的話可是有些半信半疑。按照他的說法,這個世界中那位年輕的隋老爺子是應該看不見自己的,但是為什麽他剛才會對自己露出那種促狹的表情?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天遊子雖然還是第一次走‘仙路’,但是他不但在《青絲卷》中見過這種記載,而且還曾經聽師父丹丘子向他講述過自己多次走‘仙路’的親身經曆,也按照師父的講述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加上他本身高妙的道法修為,可以說有恃無恐。故此天遊子並沒有拆穿隋老太爺的謊言,而是故作懵懂,和隋老太爺一起肩並肩跟著前邊那位年輕人一路走去。


    按照周圍的景致和溫度,時下應該是夏末秋初,植被茂盛,瘋長的林木枝葉間,刺目的陽光照射在身上,炎熱而又幹燥。年輕的隋老太爺似乎走得累了,在路邊樹蔭裏找了一塊平坦幹淨的石頭坐了下來,從身邊取出一個癟了一半的酒囊美滋滋地喝了兩口,然後斜倚著身後的樹幹閉目小憩起來。


    天遊子心裏清楚,既然隋老太爺帶他來到了這裏,那就說明在這個時間段裏必定會發生一些至關重要的事情。於是也不著急,兩個人也找了一處樹蔭坐下,遠遠地關注著事態的發展。


    果然,兩個人剛剛坐下,遠處的大路上就突然傳來了一陣‘嗚哩哇啦’非常雜亂刺耳的嗩呐聲。這嗩呐吹出的曲調非常奇怪,時而歡快,時而哀傷。天遊子粗通音律,馬上就分辨出這曲調中既有迎親的旋律,又有送葬的哀樂。


    這樣的曲調太過不同尋常,天遊子頓時警惕起來。不遠處那位年輕的隋老太爺顯然也聽到了嗩呐聲,並且和天遊子一樣感覺到了不對,可能是出於一個習武者的本能,他一挺腰坐了起來,一隻手已經撫上了身邊的長刀。


    過了不一會,陽光斑駁的大路盡頭出現了一支奇怪的隊伍。隊伍打頭是八個長辮盤頭肌肉虯結的精壯漢子,抬著一口披紅掛彩卻漆得烏黑鋥亮的柏木棺材。本來一口棺材裝扮得這麽喜慶就已經夠奇怪了,加上那抬棺的八個精壯漢子身披紅綢卻各自穿了一身麻衣喪服,越發讓人摸不著頭腦。


    這還不算,棺材後邊稀稀拉拉地跟隨了同樣裝扮的百十號人,敲鑼打鼓大吹大擂,裏邊居然還有人高舉著十幾麵引魂幡。隊伍中間,一頂掛著黑紗卻又披紅掛彩的八抬大轎,同樣是由八個裝扮怪異的漢子抬著,緊跟在柏木棺材後邊緩緩行進。大轎旁邊,一左一右各有一個臉色陰沉渾身黑衣的老頭老太,扶著轎杠亦步亦趨。


    如果拋開這支隊伍那種怪異的裝扮不說,這分明就是一支迎親的隊伍,棺材裏不用說應該是新郎,轎子裏當然就是新娘了。然而,就算天遊子再怎麽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這種匪夷所思的娶親場麵——那口柏木棺材蓋得嚴絲合縫,天遊子靈敏的神識感應之下,根本就感覺不到這裏邊有任何一點生命的跡象,而且很顯然的是,在這樣一口棺材之中,任何一個大活人都是不可能長時間呆在裏邊的。


    天遊子的目光從棺材上慢慢後移,漸漸落到了大轎旁邊的那對老年男女身上。這兩個人雖然看起來老態龍鍾,但是步履輕捷行走如風,輕飄飄的宛若腳不沾地一般。而尤為讓天遊子注意的是,這兩個人的臉色青白僵硬,透著一股子瘮人的死氣,雖然很明顯應該是兩個大活人,但身上卻有著極為濃烈的冥界氣息。天遊子瞬間已經斷定:這兩個人絕非善類,應該是身負秘術的鬼修者!


    這樣的兩個人,混雜在這樣一支詭異的迎親隊伍裏,究竟要幹什麽?!難道真的是迎親?好像不對。是結陰親迎娶鬼新娘?好像也不對——世間雖有迎娶鬼新娘之說,但這類活動必定是在深夜陰氣最重的時候,哪有選在正午時分來做的?


    但是天遊子雖然已經看出了不對,卻並沒有出手阻止之意。因為他早已從這些人身上的裝扮看了出來,這些人、這件事應該發生在百年之前的大清朝,也就是說,這件事肯定早已經發生過了,現在隻是在他眼裏重現一遍而已,對於這類早已塵埃落定蓋棺定論的事情,他是無法改變也不能去改變的。當年師父丹丘子在給他講述到這類事情時也曾經說過:“你可以通過走仙路來找到當前所麵對之事的因果,卻絕對不能插手任何一件正在仙路上發生的事情,如若不然,你就會引動天機,使自己變成這個異時空中的角色,在改變了後世因果的同時使自己深陷其中,活在過去,死在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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