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了一聲,想今晚的睡眠徹底泡湯了,實在困得狠了幹脆就在重案隊的沙發上湊合兩個小時。


    沈恕像猜到了我的心思似的,說:“我有預感,也許今晚咱們都睡不成覺了。”


    來到重案隊,沈恕把我們領進他的辦公室,關上門,神秘兮兮地從上衣口袋裏取出一盤小巧的錄像帶。我故作驚訝地說:“沈隊,你這口袋裏藏了多少東西啊?”


    於銀寶也說:“就是,怎麽跟變魔術似的。”


    沈恕不回答,徑直把錄像帶插進放映機裏,按下播放鍵。


    畫麵一出來,我和於銀寶麵麵相覷,竟是陳廣在罪案現場檢驗陶英屍體的錄像。我滿腹疑問,卻憋在心裏沒有說出來,畢竟是針對自己的同事使用非常手段,有些敏感。沈恕自己不說,我也堅決不問。當然,沈恕肯給我看這段錄像,也說明他對我十分信任,至少在處理陳廣的問題方麵,我們是同盟。由於天黑,拍攝角度又不好,畫麵質量非常差,勉強能夠看出陳廣的樣子。我此前已經在現場見到過陳廣驗屍的全過程,這時結合畫麵來看,他的一舉一動都能分辨真切。


    我正琢磨著沈恕偷拍這段錄像的意圖,陳廣的一個動作吸引了我的注意。他在檢驗屍體右臂時,一隻手在屍體手掌上輕輕一抹,然後把一樣東西握在手裏,卻沒有裝進證物袋,也未展示給任何人看,而是捏在手裏,繼續工作。他的動作很快,又不失連續性,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事實上,在現場那種光線條件下,我又站在較遠的地方,當時我壓根兒沒看到陳廣的這個動作。而於銀寶直到此時仍一臉迷惑地盯著屏幕,對陳廣的舉動茫然不解。


    我想起沈恕在現場曾對陳廣說起“凶手這次未留下犯罪預警,與前兩起命案不同”,而陳廣當時並未表示反對意見。難道他藏起來的竟然是凶手留下來的證物?可他為什麽要甘冒風險這樣做?他在盡力阻礙警方找到凶手,也許他與凶手有某種特殊關係?


    我問沈恕:“那是什麽?是不是凶手留下來的,指向他下一次要殺害的對象?”


    沈恕搖搖頭,顯然他也不知道被陳廣藏匿起來的是什麽。我們把錄像帶倒回去,局部放大,一點點拉近畫麵,終於隱隱約約分辨出那東西的輪廓,但有一點輪廓也就足夠了,因為我們三人都對那東西再也熟悉不過,幾乎異口同聲地說:“警徽!”


    那握在陶英屍體的手裏、被陳廣藏匿的東西正是一枚警徽。凶手的下一個殺害對象,竟是一名警察!


    “媽的,膽大包天了,敢動警察!再殺一個,這王八蛋可就殺害四個人了。”於銀寶氣憤地罵著。


    沈恕聞言微微一震,似乎猛然想起了什麽,喃喃地念叨:“四個人,四個人,那個孩子,那個孩子……”


    我和於銀寶滿頭霧水,不知他在嘀咕什麽。


    沈恕忽然問於銀寶:“去現場前,我讓你找一找陶英遇害前觀看的那場話劇的詳細資料,現在找到了沒有?”


    於銀寶一拍腦門,答道:“你要不提這茬我差點給忘了,那會事情多,我又分不出身來,讓兩名協警幫我跑一趟,現在應該已經回來了。”於銀寶拿起電話問了幾句,說:“他倆馬上就把劇本送過來。”


    話劇名是《傷痕》。


    我說:“這名字很耳熟,以前在哪裏聽過。”


    於銀寶附和說:“對,好像挺有名的。”


    沈恕說:“這是蘇南編劇兼導演的話劇,現在人不在了,戲還在演。我們調查蘇南遇害案時,聽人簡單介紹過這幕戲,好像是‘文革’題材。”他一邊說,一邊翻閱劇本,很快就入了神。


    這幕話劇《傷痕》,活生生地再現了那個非常年代裏,人與人之間相互背叛、出賣、淩辱、殘殺的真相。“文革”末期,四名來自市內四所高校的紅衛兵,分別代表紅旗戰鬥隊、東方紅戰鬥隊、上甘嶺戰鬥隊和井岡山戰鬥隊,闖進某高校餘姓教授的家中。四名紅衛兵三男一女,他們互相之間並不熟悉,卻“為了一個共同目的”走到一起來了。這個共同目的就是餘教授家祖傳的一幅書聖王羲之的墨寶真跡。這幅書法作品如此珍貴,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它不僅是餘家的藏物,更是全人類的財富。但是對於這四名紅衛兵來說,它卻是“四舊”,是封建殘餘,必須要毀掉它,以免它繼續毒害後人。


    餘教授像珍視自己的眼睛一樣珍視這幅墨寶,怎肯讓紅衛兵們毀去。任四名紅衛兵怎樣抄家、打砸、嗬斥、毆打,餘教授夫婦滿麵鮮血,衣服被扯得破爛不堪,仍絕不吐露書法作品藏在什麽地方。餘教授的年方十歲的獨生子也被打倒在地,鼻血不停地流。殺紅了眼的紅衛兵把餘教授夫婦的藏書、書稿、書畫作品全都翻出來,堆在一起,點一根火柴扔上去,眨眼間就燃起熊熊大火,兩名嗜書如命的知識分子的多年心血,片刻間付之一炬。餘教授夫婦心如刀絞,與奈何這時兩人的雙腿都已經被踩斷,自救不暇,哪裏還有能力反抗。


    紅衛兵們終於找出了王羲之的真跡,四人把它攤開在餘教授夫婦眼前,得意地哈哈大笑,爭先恐後地向上麵吐口水。餘教授夫婦撕心裂肺地呼叫,但此時卻“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他們如此孤單無助。紅衛兵們欣賞著兩名知識分子的傷心和絕望,靈魂深處的獸性得到極大滿足。然後,他們用極度誇張的動作把這幅傳世千年仍保存如初的孤本珍品扔進烈火中。


    餘教授的獨子尖聲嘶叫,撲上去對一名紅衛兵拳打足踢。那名紅衛兵十分惱火,倒提起男孩瘦弱的身體,用力掄圓了向外甩出去,男孩的額頭重重地撞在一張檀木八仙桌的桌角上,當即額頭上汩汩地流出鮮血,伏在地上抽搐兩下,再也不動了。


    餘教授夫婦愛子心切,睚眥欲裂,雖身受重傷,仍強行用雙手撐著爬行,各自抱住一個紅衛兵的小腿,拚命地咬下去。紅衛兵見狀,一擁而上,兩個對付一個,拳打腳踢,足足施虐了近半個小時,餘教授夫婦都雙眼翻白,口吐殷紅色的血沫子,眼見已經死透了。


    四名紅衛兵見一家三口都死在他們手上,才感到有些害怕,不過此行目的已經達到,餘教授一家都是“牛鬼蛇神”,死了也不會引起什麽風波,而且那年月紅衛兵的數量眾多,有誰知道是他們幹的。四名紅衛兵各自發了毒誓,絕不把這件事情說出去,出門後一哄而散,此後四個人再沒有聯係過。


    他們大學畢業後參加工作,各有一番作為。其中三人對這件親手製造的滅門慘案完全不在意,隨著時代流轉和生活變遷,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幾乎已從記憶中徹底抹去。而另外一個人卻受到良心譴責,日夜在無盡的煎熬中度過,餘家三人的慘狀時常浮現到腦海中來,令他茶飯不寧,成為他背負一生的孽債,是以這幕話劇取名為《傷痕》。


    我和沈恕、於銀寶都未經曆過“文革”,對那段歲月的一知半解都從長者的私下談論中得來,而他們說起那段往事時的謹慎目光和諱莫如深的言辭也給“文革”增添了幾許神秘色彩。這時讀到這幕話劇,其中反映的冷漠人性、血腥屠戮,令三人都有驚詫和震撼的感覺。


    於銀寶感慨說:“蘇南是經曆過‘文革’的,他導演這個話劇,也算是再現曆史了。”


    沈恕若有所思地說:“也許不僅僅是再現曆史,他記錄的是他親身經曆的一件往事,他為此背負了一生的悔恨和內疚,才用話劇的形式把它呈現出來。”


    我和於銀寶一時都沒明白,齊聲問道:“什麽?”


    沈恕沒作答,吩咐於銀寶道:“你馬上和江華大學轄區的派出所和公安分局聯係,讓他們查閱陳案檔案,‘文革’末期,在江華大學校園的家屬區內,有沒有發生過一家三口同時遇害的案子?這家人可能姓餘、姓徐,或者其他接近的什麽姓。你就說這是緊急任務,讓值班的所長和局長全力配合,一分鍾也不能耽擱,快去。”


    “沈隊,你是懷疑……這幕話劇和連環凶殺案有關聯?”於銀寶小跑著去執行任務,我這時才有點明白過來。


    沈恕篤定地說:“不僅僅是懷疑,目前有九成把握,蘇南的這幕話劇就是連環凶殺案的導火索和揭開謎底的密碼。其實,這出話劇早在調查蘇南遇害案時就聽人提起過,可是當時我們既沒有留意劇情,也沒想到它和案子會有什麽關聯,否則就不會浪費這麽多時間和警力去查找真相,而林美娟和陶英也許不會死。”沈恕說著,慚愧和沮喪溢於言表。


    我說:“算了,不要把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誰也不是神仙,能在案情還不明了的時候就把一個劇本和案子聯係在一起,難道真長了後眼不成?要我說,隻要能阻止凶手的第四個殺人計劃,就算不小的勝利了。”一想到凶手的第四個殺害對象是一名警察,我就禁不住身上一陣陣發冷。


    沈恕說:“在陶英遇害現場發現監控攝像上的偽裝裝置後,我們懷疑對象的嫌疑增加,這起案子的脈絡已經大致成型,但還是有一個關鍵問題沒有解開,就是凶手的作案動機。現在讀過這個劇本,案子的前因後果已經非常明晰。隻要於銀寶翻出那一家三口遇害的積年舊案,我們就可以馬上拘傳犯罪嫌疑人。”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說:“如果凶手就是那個孩子,他的額頭應該有一道傷疤。”徐劍鳴額頭的那道狀如蚯蚓般的疤痕浮現在我的腦海裏,如此清晰,我突然感覺身上陣陣發冷。


    沈恕像猜到了我的心思一樣,沒有說話,僅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我,證實我的猜測。


    我說:“我還是不大明白,凶手如果存心報仇,為什麽要耐心地等到二三十年以後?他早就有許多機會。”


    沈恕說:“他並不是有耐心,而是一直找不到殺害他父母的那四名紅衛兵。他在仇恨中長大,性格變得又執拗又孤僻。直到有一天,蘇南因良心發現,把深藏在心底多年的那段往事寫成劇本,通過話劇形式表演出來。也許,他以為這樣可以減輕他心中罪孽的感覺,誰知這個劇本卻帶來了一場更大的災難。蘇南一直以為那個孩子早已死了,所以在話劇中植入許多真實的細節,觀眾雖然以為是藝術創作,但經曆過那起慘案的人卻能從中看出許多內幕。由於話劇的題材敏感,僅在小範圍內上演,而江華大學恰好就是被允許上演的場所之一,那個已是成年人的孩子有機會看到這幕話劇,在心底沉睡多年卻從未淡忘的仇恨立刻就被喚醒了。”


    沈恕描述得如此細致,我仿佛看見了那個正在觀看話劇的孩子,他緊咬牙關,臉上蒙著一層黑氣,眼睛裏射出仇恨的光芒,他的心中在醞釀著血腥的屠殺計劃。


    沈恕注意到我臉色的變化,輕輕歎口氣,繼續說:“那個孩子是通過什麽辦法查清除蘇南之外的三個人的真實身份,還不得而知,也許是劫持蘇南後逼問出來的。總之,他掌握了四個仇人的詳細資料,並製訂了殘忍且周詳的殺人計劃。他曾在軍營裏接受過特殊訓練,獨居,經濟狀況也不錯,具備獨立完成這個計劃的必要條件。他用一種極端殘忍的手段殺死蘇南,並在屍體手中留物示警,指向他下一個殺害的目標,既滿足他自己的複仇心理,也是對殺害目標的恐嚇,他希望他的仇人們被千刀萬剮前還要在死亡的恐懼中飽受折磨。”


    我聽得入神,卻半信半疑,當時我對沈恕的辦案能力還不怎麽信服,而且我親眼見到他在偵辦這起案子過程中所經曆的曲折和困惑,使他的形象大打折扣。我和他一起接觸這起案子,他了解的案情並不比我更多,這時侃侃而談,難免令人懷疑這些僅是他一廂情願的猜測而已。


    “林美娟和陶英在與警方接觸後,雖然非常害怕,但還是極力逃避與警方合作,因為他們那時候確實不知道凶手是誰,他們一直都以為那個孩子已經死了。當然,他們也沒有看到蘇南導演的那場話劇。所以,盡管他們也在猜測蘇南遇害可能和餘教授一家三口的滅門慘禍有關,卻一直不能確定。林美娟遇害後,我們逐步把案情向陶英滲透,他的精神受到很大刺激,到那時他已經基本肯定蘇南和林美娟惹上殺身之禍的緣由,卻仍沒有想到凶手就是那個孩子。他幾次打來電話,想向警方吐露實情,卻都在關鍵處掛斷了電話。他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齡,家庭和工作都很穩定,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肯放棄既有的生活。何況向警方承認他們犯下的案子,說不定他還要承擔刑責,他當時的矛盾心情可想而知。”沈恕並不介意我眼神中流露出來的懷疑。


    “可他遇害前打來電話時,顯然已經猜到了凶手就是那個孩子。”


    沈恕說:“對,那時他剛看過這場話劇,劇情原原本本地再現了當時的真實場景。其中有一個細節,餘教授夫婦倒地後,四個紅衛兵曾試過他們的呼吸,證實他們確已死亡。而那個孩子的額頭撞在桌角上,躺在地上不動,他們卻沒有驗證,主觀地認為他已死亡。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細節勾起了陶英的回憶,讓他在看戲過程中猛然醒悟,那個他一直以為已經死掉的孩子並沒有死,而且就是那個孩子讓他寢食不安,日夜生活在死亡的恐懼中。這個發現讓他連一分鍾也不能忍受,於是他衝出戲院,冒著大雨給我們打電話,想說出掩埋多年的真相。可他沒想到,那個孩子就是江華大學的工作人員,也許從他走進校園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盯住了他,當他即將吐露真相時,猛地切斷電話,並把他劫走,就像劫走蘇南和林美娟一樣。”


    我臉上微笑著,心裏卻在懷疑,沒有接話。我是名牌大學名牌院係畢業的法醫,我相信科學,相信物證,相信自己親眼見到的東西,對這種不注重實證的推理持保留意見。我不願直接反駁沈恕,卻提出幾個一直在我心中縈繞的疑問:“可是,如果我們共同懷疑的對象就是那個長大了的孩子,持槍襲擊他的人又是誰?跟蹤我又把我囚禁在老房子裏的人是誰?別忘了,這次凶手在死者手裏留下一枚警徽,顯然他的下一個殺害對象是一名警察。陳廣到底是不是知情人?或者他就是下一個被殺害的對象?他為什麽要幫助凶手隱瞞?”這些問題都是案情的症結所在,而且牽涉到一位資曆深、職務高的公安幹警,相信沈恕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不敢輕易作出結論。


    沈恕點點頭,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內心很輕鬆,貌似已經從連環凶殺案的困擾中走出來。難道他對自己的推理真的十分篤定?


    “巡警在華山路東台巷路口發現一輛被撞毀的公安牌照越野車,車裏沒有人,車窗上有血跡,局長高大維已經趕往現場,請重案隊馬上派人支援。”沈恕正要回答我的一連串問題,110接警台的電話打進來。


    沈恕啪地把話筒拍到機座上,對我說:“華山路東台巷是陳廣回家的必經之路,他開的就是一台越野車,八成是他出事了。這小子動手真快,連口氣都不喘。正好你也在,咱倆開一輛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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